2022-04-23 09:00:00九十九我魔

〈凝望一無所有──閱讀小令《今天也沒有了》、《在飛的有蒼蠅跟神明》〉

沈眠閱讀小令《今天也沒有了》、《在飛的有蒼蠅跟神明》在《更生日報:更生副刊》20220422.png

         沈眠/寫

《日子持續裸體》後,小令在宛若巨大封鎖監牢的2021年裡帶來詩集二連發,出版《今天也沒有了》、《在飛的有蒼蠅跟神明》,相比於《日子持續裸體》詩歌表現形式、題材和技法的多樣性與豐厚,兩本新詩集變得更薄、更輕。唯某個部分來說,也更集中於呈現詩人與生活日常種種面向的殘酷、艱困及其描繪所得的清透之感。

如〈從前會等〉:「最後的分手/是我們互望時的臉上/都長出自己的遠/而沒有對方」、〈滋味〉:「獨自在廁所大嘔/馬桶裡的漂浮物是有你的未來/吐過的身體是只有自己的清醒」、〈就只是走路〉:「我絕不是第一個/無法離去的人。」、〈餐前祈禱〉:「把食物當成自己/放進嘴裡/打轉至面目全非/就算最後全是吞下/當人問話時/更是吃得沒有明天」、〈接近〉:「問自己:不要這個身體了嗎/鏡裡一雙禿鷹的眼。我仍/每天心碎且每天禿著活骨」、〈到底是誰〉:「你看到的/都是被眼睛擋下來的/倘若無法直接進入心臟/所有感覺都只是/問號/或假裝存在是不殘暴的……是誰把你擋在這世間/讓你要愛不愛的」、〈淤泥〉:「習慣是重複相信/日常有神珍貴的地方」、〈延續〉:「黑暗中的我跟所有東西都/老實地醒著。」

裡面的憂傷都是最清脆輕靈的感應,再沉重難擋痛苦重擊的事,都在小令詩歌裡化為輕煙――火已經燒盡了,餘下的不過是飛灰,沒有熱度的灰塵,那是不浸泡在痛苦裡的描繪,一種站在自身的遠方去記述痛楚的姿態,平靜而遙遠,彷若以詩歌為自己施打無痛分娩。所以她寫〈祖公〉:「靠近心的地方本來就會苦/不夠連續也不夠嚇唬/沒能執著的是命」、〈哪哪〉:「沒有感覺還是可以繼續一起生活啊/生活不是非要有感覺才會呼吸順暢」、〈一整個早上〉:「畢竟體驗不存在/存在的只有直覺」。

透視性是小令詩歌的特質,她將生活變為水箱,把自身化作透明水母,讓一切在詩歌裡清晰可見,對自己演示透明的景觀,表現被世界囚禁的事實,但同時又投影著欲從巨大的生活下逃脫的渴望。

如〈擦盤子〉:「人們就踩在自己的盤子上/移動工作交配/再移動。一生都活在自己的盤子上/從來就不在他方/即便把自己擦得再破/盤子都還是好好的/到死也只待過自己的盤子」、〈密室逃脫〉:「可以跳上捷運假裝成精神逃脫的獅子/沒有在任何一雙眼裡/撞見任何一根欄杆」、〈我道歉因為〉:「在家裡過得像客人/關著你然後到處說找不到你/因為我關的是自己/房間裡都是藥,我現在心臟不好/我道歉因為我在浪費我活著/在家裡安靜如獸般寄生……我只想愛你/且只愛到今天,以外的/全部都不夠用了/已經不夠用我自己或用錢」、〈小雪〉:「一切都是錯的。因為太正確了/籠子不是家人。籠子只是剛好活著。是兔子養的/只是兔子死了。剩下籠子還活著。」

我想起荒木飛呂彥《JoJo的奇妙冒險》第4部裡的嬰兒靜‧喬斯達,其替身名為透明寶寶(Achtung Baby),能力為將本體與周遭物體透明化。而當透明發展到極限,就徹底消失了,存在但不被任何人得見,最終極的逃脫術。《今天也沒有了》和《在飛的有蒼蠅跟神明》或也就是小令窮盡所能施展開來的極上特技,既然無路可逃無處可去,那就歸於空無吧。

小令的日常像是一無所有,但她的一無所有,和浮雲於我如富貴、有足夠理由繼續生存的隱匿不同,也與阿米充滿破碎、分裂性質像是一場狂飆的幻無不同,也許更貼近葉青式激烈且安靜但又空茫失措的遁逃吧。

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一無所有》寫道:「……我們除了那以外什麼都沒有,除了彼此以外什麼都沒有。在這裡你們看到珠寶,在那裡你看到的是眼睛。從他們的眼中你看到光輝,人類靈魂的光輝,因為我們的男人和女人都是自由的。他們一無所有,他們是自由的。而你們這些擁有者卻是被擁有的。你們都活在牢籠裡。每一個人,孤獨地獨自守著所擁有的東西。你們活在監獄裡,死在監獄裡。那就是我從你們的眼中所看到的――牆,牆啊!」

是啊,沒有的生活,在以掠奪為必要的現代世界,顯得多麼不可思議。那幾乎是奇蹟吧。是啊,沒有一種活著是浪費的,每一種活著都是值得的。詩人去凝望一無所有這件事本身,就是詩歌最大的意義和價值吧。

 

 

發表於《更生日報:更生副刊》2022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