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11 09:00:00九十九我魔

〈就只是在逃跑的一種變形──閱讀蘇家立《詩人大擺爛》〉

         沈眠/寫

閱讀蘇家立的詩集《詩人大擺爛》,儼然詩壇現形記,稍微有接觸到「貴圈真亂」的人大多腦中會立刻浮現這是某某某,如同閱讀小畑健、大場鶇合作的漫畫《爆漫王》,總是會不由自主也情不自禁地將現實的漫畫家本尊代入漫畫中描繪的漫畫家角色。不過,《詩人大擺爛》更吸引我的是蘇家立的懊悔、自省與卑微,正義感爆棚的他苟活於世間的種種無能為力,教人驚心,也就無怪乎詩集裡充斥著大量的狗。

如〈教育之犬〉:「教一隻狗認主人的成本很低/讓一個人變成狗/再把人教成狗/成本更低」、〈古典制約〉:「我們都是時間的狗/對著未來吠叫/留下一堆小狗/對著後現實/搖尾」、〈有些人大腦可能沒裝東西〉:「門被推開了/也許是條狗鍊/拖著人臉」、〈放逐〉:「夕陽胸口破了個大洞/流出狗的名字/餘溫有如項圈」、〈除夕〉:「紅色袋子普遍裝著狗叫/如果打開/要像散步一樣自然」等。

我不免要想起阿利安卓‧崗札雷‧伊納利圖(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電影《愛是一條狗》、清水崇的恐怖電影《犬鳴村》、查爾斯‧布考斯基(Charles Bukowski)詩集《愛是來自地獄的狗》,還有法蘭茲‧卡夫卡(Franz Kafka)小說《審判》等等,都是將狗作為受囚禁的奴隸意象開發到極致。而蘇家立顯然也試圖以狗的多種意涵逼近自身的處境,與及環境制約駭怖的生存樣貌。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生活在他方》,無疑是全面解構詩人的大經典,也是對詩人所施予魔法的極限拆穿,某種程度來說就像那名專門洩漏魔術密技的蒙面魔術師,為我們打開布簾後的真實,看盡了詩人哀樂生死的本質,比如「……是的,雅羅米爾活在溫柔的國度,那是人造童年的國度。之所以說這國度是人造的,是因為真實的童年一點也不像天堂,而且也沒有那麼溫柔。……溫柔,是試圖創造一個人造的空間,讓另一個人在這裡被當成小孩。」

詩人為自己的內在重新發明一個小孩,試圖安居在變動急遽的世界裡。詩歌成為一種內部不可窮盡的獨自溫柔。而詩人就像是自身的永恆族,設法在非人(如狗)的年代,竭力保持始終沒有成長的意識體。

昆德拉又寫到:「他總是被一面覆滿鏡子的牆擋住,看不見牆外的東西。/因為成熟是看不見的;成熟要嘛就是全面的,要嘛就不是成熟。只要他在別處是個孩子,他去審查考試委員以及寫那些教授的報告,就只是他在逃跑的一個變形。」

鏡子,是的,某些詩人往往只看見自己,只有滿滿的自己,世界萬物無非都是他的映射。而他們也就是總是在逃跑,從現實世界裡登出,我想某個部分來說《詩人大擺爛》的確寫出了就只是在逃跑的一種變形。

於是,我非常自然地聯想到JoJo的奇妙冒險》第3部裡的那隻神奇的狗伊奇,牠也是替身使者,其替身名為愚者(The Fool),形狀是一隻帶面具的野獸,前肢為狗爪,後腿為車輪,有羽毛裝飾,可展開滑翔翼在空中短暫滑行,是由沙子所構成的替身,不但可以自由變形外觀並操控沙子,能製作假人偽裝他人相貌、用爪子攻擊、隱藏身體、製造外殼保護自己,乃至於逃脫。

《詩人大擺爛》或可視為蘇家立的詩人論,千瘡百孔的看穿,詩人也是人,而且還可能是爛人,詩人百百款,各種型式都有,他帶著滔天怒意怨氣,想方設法地曝光在詩人的背後,那些不好言說的暗面,如〈(十九)閒來無事型〉:「詩人是詩的盡頭。詩是詩人的調理包/詩人到處都是,寫詩成了休閒」、〈蘇家立並不會寫詩〉:「我寫詩只是想發洩/踢掉偽善和拆下面具」、〈詩人大拍賣〉:「做個詩人比做人簡單/拿起白紙抹抹黑墨/角落留下空白/說這就是『人生』/一群空白的人跟著鼓掌/詩好簡單,比做人容易」等。

相較於隱匿詩集《0.018秒》裡所寫〈詩人五衰〉、〈詩殭屍頌〉的深沉指認,抑或唐捐《網友唐損印象記:臺客情調詩》、廖人《13》那樣瘋癲舉世皆刺諷的代入性寫法,蘇家立的《詩人大擺爛》更多的是慷慨激昂的表述、情緒的爆射,而詩歌能不能純然地作為發洩呢?不可否認的是整本讀完確實讓人有些彳亍猶豫,唯在詩歌多元多向性演化的現代,或許也不妨有這麼一種完全充滿情緒的詩人類型吧。

 

 

發表於《野薑花詩集季刊》第四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