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24 09:00:00九十九我魔

〈瘋神寫實主義者──閱讀恣睢麻利詩集《我們的戒菸失敗》〉



         沈眠/寫

從第一首〈社交生活〉到最後的〈舊年〉,從「是因為害怕流淚的羞愧/我們撒謊/靈魂孤獨如往」至「……我停在紅綠燈的最前面,就不去跳蚤市場了等綠燈亮今天就不去跳蚤市場,等綠燈亮。」所以,恣睢麻利等到綠燈了(像《大亨小傳》蓋茲比至死夢寐著對岸的那盞綠燈)?還是面前一直是被警告狀態的紅燈?又或活在曖昧停滯的黃燈裡?那麼,果真是失敗吧,不管是戒菸還人生。

首先關注的就是菸──很難不想到王家衛電影裡的梁朝偉,一直抽菸抽到無止境抽到每一條菸雲都若有所指都像是詩。而〈貓在空中翻滾〉、〈貓在在空中盤旋〉、〈貓在空中道別〉的貓空三連發,不也很像是菸的風情畫嗎?

說到菸,我所讀過最憤慨不平、但又清醒明亮的詩意說法,是唐諾的〈菸槍〉:「……抽菸總是某種行動的休止符,是線性時間的暫停,其姿態是後退的、坐下來的、閑適漂流的,人吸菸和人深呼吸大體上是同一件事,而吐菸則接近某種深深的喟嘆,而且你還看得到它飄散、透明、消失……抽菸者和香菸的關係不是激情,而是某種杳遠的、透明的、但聽流言不信的友誼……」,真是把人和菸的關係寫絕了,寫得何其溫柔哪。

在當代,菸被劃歸為不正確的事物。抽菸的人是失敗的。但如果戒菸成功,是否意味從此能獲得成功的人生?倒也不然。或許,相較於面目可疑的成功,失敗才是這個時代普遍的主題。

普通人的普通日常,誰不充滿失敗呢?與失敗面面相覷,才是人真實的寫照吧。

讀恣睢麻利,難免想到Charles Bukowski《布考斯基煮了70年的一鍋東西》:「……這個世界很不快樂。大家都處於黑暗中。大家都很害怕、很失望。大家都落入陷阱中。大家都很防衛、很匆忙。……他停在紅綠燈前面。然後,在那個時候,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感覺自己彷彿是世界上唯一活著的一個人。/當綠燈亮起時,他就忘記了一切。……」,想到Raymond Carver《我們所有人》:「對於倖存者來說,總得有些什麼/用來盼望。慢慢地變老,/慢慢地失去一切和所有人」,也要想起Leonard Cohen《美麗失敗者》:「人性中最具原創性的,往往是最絕望的東西。因此,完全無法在現有體制下痛苦過活的人,會強行將新的系統加諸這個世界。……希望自己不被既定的世界所束縛,希望自己能夠從現有的秩序中逃脫。……」,也會想到狂亂戲謔拆解詩歌制式把戲的唐捐,又或許赫的告別好詩壯舉等等。

恣睢麻利這麼寫詩,如〈便秘〉:「就難忍莫可奈何的苦笑/如同我們的戒菸失敗/繼續抽著名為幸運的香菸/試圖在馬桶上創造些什麼鬼東西」、〈泰國旅遊〉:「或許靈魂也只是一種氣息。」、〈關節圖像〉:「不管逃到哪裡/每個人都會是痛苦的泉源」、〈留給我的〉:「吾雖創造萬物/萬物卻活生生不受擺佈」、〈乘客〉:「即便如此也不能回頭/就這樣全速前進吧/雖然是爛掉的果實/若飛行於太空中/也是會變成流星的啊!」、〈絞肉機〉:「回家後僅能寫詩自慰/有些東西被敲碎……令人生氣/回到讓菸燃燒快兩倍的地方/發現自己正在對著馬桶排泄/喔原來是個人啊/原來,活著的人啊!

活著,即使過著無人知曉的失敗人生,也還是活著的人。

Roberto Bolaño《狂野追尋》寫墨西哥的一群內在寫實主義,如何在文學荒野上找尋生命的意義:「……毀掉自己寫的東西是多麼詩意的舉動啊。……寫作是徒勞的,毀滅是徒勞的。……因為我寫作,我才能挺住。……這兩個行為是互有關聯的,寫作和毀滅,躲藏和被發現。……」而恣睢麻利則是瘋神無雙地踩進漫長的幽暗國度,試圖用自己的方法,去目睹去觸摸詩歌的實質──

獨自默默囤積,他在日以繼夜毀滅不斷蔓延的生活中,以寫作支撐自己。

而活著啊,就是繼續寫,就是繼續燃燒吧。

 

 

本文發表於《野薑花詩集 季刊》第廿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