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9-04 09:00:00九十九我魔

《小閱讀書會》046~050




 

  046:馬里奧.巴薩Mario Vargas Llosa《胡莉亞姨媽與作家》(趙德明、李德明、蔣宗曹、尹承東翻譯,麥田出版)

  真正教人激動的超經典,當代小說在馬奎斯《一百年的孤寂》、卡爾維諾《帕洛瑪先生》、昆德拉《不朽》、波赫士《虛構集》、艾可《玫瑰的名字》、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符傲思《魔法師》所產生的小說大驚奇光譜後,《胡莉亞姨媽與作家》(中文翻譯本)還能在敘事結構與文字風格上造成閱讀衝擊,且不遜色於前述文學諸神,1977年出版的本書(中文版於2011年發行),在今時今日讀來依舊新鮮得不得了(也就是說小說的演化顯然陷入極端的停滯狀態吧),值得人一再探索與學習,巴薩的書寫本事確實教人讚嘆。所謂結構寫實主義,一如此文本所展露的雙重敘事結構,單數章節為巴薩與胡莉亞姨媽女大男小禁忌之愛的發展,雙數則是巴薩工作電台所延請的人氣劇作家卡馬喬所創作的各種廣播劇(雙數章節都是各自獨立的精妙故事,但愈是到後面人物重複、背景混亂、情節交疊的情勢就愈是趨於明顯,在16章時且有前面幾章已死的人物復活,甚或所有的人物都在此章殘暴地死去了的離奇戲碼──隱喻著這位喜歡直接扮演成筆下人物以加強逼真性的作家或整個秘魯世界的精神錯亂)。書名《胡莉亞姨媽與作家》就直接坦露雙重敘事結構的要點:與胡莉亞姨媽的愛情,以及作家的劇作(主述者則是居中的隱藏式核心,同時使愛情與創作這兩大主題秘密地結合起來)。最使人佩服的是,看似沒有相關的兩種情節主軸,卻猶如大餅包小餅般的隱隱約約牽扯出秘魯國家、社會與文化的形形色色怪誕而瘋狂的風景。其中巴薩藉由卡馬喬口中說出的直率意見更是值得深思:「我用幾件破道具和破衣為自己的想像力充電,關別人什麼事?……什麼叫寫實主義?……除了透過物品具體地和現實結合在一起外,還有什麼更好的方式從事寫實主義的藝術?……」

 

  047:林禹瑄《夜光拼圖》(寶瓶)

  頓號、頓號、頓號。林禹瑄的這本詩集讓人反覆地感知到停頓的生命時光,碎片一樣的,在靜止得幾乎冷淡的人生風景裡卻微微綻露著猶豫的正蛻變中的動態視覺,於是,「時間停在這裡」,但同時又不妨是「時間抵達/他的側臉,有人從身後追來」。相對於《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這一本《夜光拼圖》在意象「嚇人性」方面大大地消退,不再有一句一驚奇的強度。相反的,林禹瑄轉為較有耐性地經營詩篇的整體結構,減少賣弄她敏銳又眩目的意象調度與教養(從夏宇與羅智成那兒延展來的),就像一獨自玩著的女孩終於開始要整理滿屋子的玩具,進行更有系統、精細的擺設、布置,她開始懂得該怎麼樣把每一個玩具的特質在整體性發揮出來,而不止是把那些玩具單一而片段地使用。簡單來說應該就是:使天賦產生自覺度。《夜光拼圖》且延續《那些我們名之為島的》最後一輯「寫給鋼琴」(其實可直接獨立成一詩集)的黑底白字、白底黑字之作法,但有所變化,變成在四個輯前放置三首〈夜光拼圖〉系列,在輯裡則又分別有兩首該系列詩作,最後一輯的尾端則又多兩首(總共二十二首),這裡是黑底白字,其他的全是白底黑字──相當符合詩集名稱《夜光拼圖》的內文編排,此系列詩作也是此一文本裡最具完整感、對話性,讓人喜歡的作品。林禹瑄值得閱讀的部分也就在於她所謂:「忽然安靜下來/成為多餘的人」,她把時光和自己(抑或經驗、歷史)遺棄在另一端(背後的遠處),然後轉頭凝視,藉由這種神祕的距離感表現那些難以言述、必須迂迴前往的悸動,猶如對青春期的迴光進行夢幻一般的捕撈。

 

  048:村上春樹(大橋步繪圖)《村上收音機2:大蕪菁、難挑的酪梨》(賴明珠譯,時報出版)

  村上「毆擊」桑(是啊,每次讀他的隨筆都會讓人讀得冷顫顫地想要毆擊他不可)的隨筆(亂寫)三連發之二(《村上收音機》則是再發的第二版)。這位毆擊桑隨便寫(方便菜一樣?)最有意思的部分始終是那些他自己說的「我向來喜歡無意義的文字遊戲,或想到有點無聊的東西就把那化為文章……」,甚至是「像從『語言遊戲』開始寫小說的地方」,譬如從報上的「無國界醫師團」轉成「無醫師國界團」,讓人絕倒之餘,也不免要多加想像,到底沒有任何醫師存在的國界團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東西或風景?由此之間,故事乃至於詩意或許真的就會到來。這位冷滋滋的無臉笑匠標榜天然(有時候真的很蠢),所以也就愈發地有一種自然的喜感湧出來。譬如他常說的「不是我自豪」聽起來就像是在說:好吧這件事的確有點阿呆有點無謀但也確實只有我才會去做也才能做到啊不是嗎──的確有一種輕微腦暈眩感的自得其樂趣味性在(但也讓人忍不住想要朝他的無臉之臉撒鹽大喊:你到底在得意個什麼鳥鳥鳥啊)。即便是在談嚴肅的事,如「體制還堅強的時候,比較容易對抗。」、「惡魔、深藍海,或許不在外側,而是潛藏在我們自己內心的東西。……人生真可怕啊。」時,村上口吻還是會讓人無言,如那一句人生真可怕啊也調性輕快得太不可怕吧。但或許就是這樣認真地在「不正經」的態度,充滿歧義性的豪放歪讀,扭扭曲曲挺進語言的非正確性,遂能把那意義從意義的固定牢籠裡解放出來,產生對意義與無意義再解釋與位置換取的可能量度,而此位毆擊桑的隨筆也就有了歪打正著的普世性價值正在發出來哩。

 

  049:我孫子武丸.西崎泰正《監禁偵探》1─2~(東立)

  輪椅偵探的變形之作。把偵探不出門能斷天下凶的情況再往前推演。監禁兩個字頗為巧妙地指出並更加強表演著輪椅偵探的定義與演化。這類原來因為病痛或身心障礙而不得在現場奔跑,只能藉由分析、推理他人提供情報揪出兇手的偵探(最有名的應該是Jeffrey Deaver筆下的只剩下手指頭可動的超殘廢神探林肯)來到《監禁偵探》遂變為第一集被搭訕之人綁架、第二集遭遇車禍而被困在病床上等詭譎情況,隨後這位女主角小茜便以一監禁者的身份解除了「被邪惡監禁之人」的犯罪者風景。我孫子武丸原就是日本新本格推理的大將之一,在台出版的《殺戮之病》也極致瘋狂之能事。這部他編寫故事的漫畫令人佩服的地方其實是:小茜的人生也凶險得太厲害,怎麼樣都可以剛剛好遇到必須被囚禁的狀態。

 

  050:張懸《神的遊戲》Sony Music)

  張懸是一個詩人,不止是一個廣義的詩人,更可以是一個當代的現代詩詩人。她以音樂歌唱進行幅度深度廣度乃至於硬度都教人驚奇至極的詩創作。她的詞獨立出來讀都是精彩得教人下巴要掉下來在地上翻滾幾百圈的現代詩。無與倫比的現代詩。在音樂領域裡她似乎也是唯一一個可以並駕齊驅(甚至領先)現代詩演化中進程的異類。其他島國音樂人,譬如雷光夏、陳綺貞、陳珊妮、吳青峰等最最接近詩的傑出人物,都還落後於作為一專門領域不斷不斷進化的現代詩,他們均被規限於現代詩「已開發」的部分,而猶未挺進「未開發」的境地。張懸卻已在製造自己的詩歌語言,幾乎無相似度。張懸的歌就只是張懸式的,一人就是一派。而張懸的語言儼然是一種堅硬式的深,讓人往裡頭掉,一邊墜落,一邊碰撞出更多悽慘斑駁但又無比地殷切真實的傷口,譬如:「人群中只有我是殘忍的/我才知道人們為什麼互相關心」、「你要如何原諒彼時此時的愚蠢/如何原諒奮力過但無聲」、「危險的,在狠狠地咬我但不露臉。……/我一種疲憊在不會被消滅的事物裡面。」、「妳是親愛的神/妳碎了 我只好完完整整」、「於是你不停散落,我不停拾獲,/我們在遙遠的路上白天黑夜為彼此是艷火。」、「寂寞如神神如歌。……/眾神如人寂寞;眾人如神般寂寞。」島國音樂能夠養成這麼一號人物,那些芭樂、狗血與無所不用其極的庸俗現象也就全部都可以原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