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16 12:29:13九十九我魔

《小閱讀書會》041~045




  041:陳大為《木部 十二劃》(九歌出版社)

  這是陳大為散文的精選集,從已然絕版的舊作挑選出十八篇散文,符合南洋主題(建物、詞語想像)與家族史書寫,更有系統地逼視自身的悠久來源(大移民與馬華歷史的部分陳跡)。書共分兩卷,卷一的「木部 十二劃」走精雕細琢之風,屢屢讓人見識到陳大為詩化語言移植到散文裡的功力,包含「時間是一群白蟻……中國於是成了當代最大的違禁品……把前人剩餘的唐山印象吃乾淨。」等等,到了卷二「垂立如小樹無風」,則是變化為活靈活現輕快而爽利的文字語調呈現,不但有以女巫談其妻子鍾怡雯的妙趣橫行,家族成員間無捨無斷的濃郁親情,更充斥著大量武俠風、鬼魅感的字詞調度──陳大為從「樹」(木部,十二劃)的簡化與豐饒展開他作為多重故鄉之人將一代人生命史沉積物撈取起來的大卷大軸之寫法(樹──家族樹──成為這本散文集的始要意象),以及在各種通俗流物之間演繹開來的自由身姿,讀起來野味十足,卻又細膩得離奇。

 

  042:浦澤直樹(劇情共同製作:長崎尚志)《Billy Bat比利蝙蝠》1~10(尖端出版)

  畫出經典名作《怪物》、《21世紀少年》、《冥王》等等的浦澤直樹,繼續他寫實、人性暴虐但又奇想且陰謀無比的圖像風格,這一次以漫畫家(們)為主人翁,並且其漫畫擁有成為預言的質地,同時呢一切都環繞著住在月球、可以和某些人溝通的蝙蝠Billy(漫畫人物,擁有強大的能力,無所不在,可以從平面變化為立體影像)進行,甚至與美國總統甘迺迪之死以及該刺客人生真相的始末皆有牽扯……很有意思的就是那種漫畫與現實交換影響的過程,浦澤直樹在《Billy Bat比利蝙蝠》裡放置了不少筆下人物所畫的分鏡圖和漫畫中的漫畫,有一種神祕交錯編織的連鎖效應,這也牽扯到創作者與被創造物間繁複又不可知的關係(誰主宰誰,還不知道呢)。到了第十集,甚至有組織找來日本特效電影導演在美國沙漠假造月球的場景,這就相當不得了了,莫非接下來要處理的其實是:所謂阿姆斯壯登陸月球只是一場華麗的假太空大戲?一切都只是攝影機下的戲法?倘若是,那麼就真的是陰謀論最極致的發揮與想像了,令人期待。

 

  043:柯慈J.M. Coetzee《仇敵》(盧相如翻譯,小知堂文化)

  將丹尼爾.狄福與其所寫的《魯賓遜漂流記》收納在自己的小說裡,一種既是對話又是對決的緊密關係,讓人很容易要聯想到駱以軍(既寫邱妙津又呼應紀德)的《遣悲懷》、董啟章(消融《天工開物》、《物種源始》等等)的【自然史三部曲】,或者日本大江健三郎從他人文本所展開小說的換取的結構,當然了《天敵》、《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作法不盡相同但也是類似的。柯慈大膽挑戰小說前輩(的文本),在《仇敵》探索故事如何製造、書寫與被書寫、造物主與造物的繁雜關係,呈現又親密又竭力地對抗的詭譎氣氛。柯慈所塑造的女性蘇珊.巴頓無論在那座孤島,還是後來回到陸地與作家福(柯慈筆下的狄福)周旋,以及與無語言的星期五共同生活,都有難以自主、躊躇不已的陷溺感──蘇珊分別與魯賓遜、狄福性交了,她被進入遂成為某種被故事(擁有故事之人)植入的隱喻。柯慈作為後來者,不但重寫經典(在《魯賓遜漂流記》的空檔填進對人生與人性的虛構自白),更以福先生此一角色收納狄福,柯慈於是便化身更上一等級的神(或惡魔),凝視狄福與魯賓遜。柯慈且致力於摸索黑(斷舌)奴僕星期五(此人舞蹈另有自身的語言感)的空白人生。小說第四部讓福先生的房子與魯賓遜、星期五所在的那座孤島統合起來,像是兩個空間疊合,同時又重複兩段地描繪著星期五屍骸躺在那兒,最後甚至從其口中流出水,不但淹沒了主述者,還流向世界的盡頭。柯慈於此擴大加深「漂流」詞語的極限值,造成無窮無盡的恐怖感。

 

  044:折原一《倒錯的死角─201號房的女人》(高詹燦翻譯,獨步文化)

  說起來,電影《靈異第六感》就是標準的敘述性詭計,導演把主人翁是鬼的主要情報遮掩起來,直到最後才揭曉,於是認知完全翻轉過來,同時文本裡的眾多細節就有著再次解讀的必要。換言之呢,敘述性詭計就是以文字進行的情報戰。作者必須把某些特定的情報用各種手法掩藏或省略起來。折原一的【作家倒錯三部曲】在《倒錯迴旋曲》後,來到《倒錯的死角─201號房的女人》,藉由一懸疑小說譯者大澤芳男的偷窺眼光(宛如希區考克《後窗》)凝望對面公寓201號房裡女人的死亡與情慾風景,展開一幕幕設計者與被設計者同樣被「角色扮演與塑造」這件事拖入漩渦深處無可脫離的究極可怕。就在視覺(讀者認知)的死角處,折原一悄悄地埋進他的詐騙梗,等待讀者自行把繩索套在頸上,的確是技巧純熟。不過這類敘述性詭計麻煩的地方就在於一旦發現隱藏的主要情報以後,一切便都過度了然,近乎乏味。《倒錯的死角─201號房的女人》最值得玩味的還是把「翻譯」的書與現實人生等合起來,形成與《倒錯迴旋曲》類似的「二度創造」的效果,譬如大澤譯《The Tall Dark Man》時翻到某段落,現實裡的他也正在同樣的情境(彷彿化身為筆下的女主角),或者在翻譯第二本小說《玩偶之死》之際,他也正一如《蝴蝶春夢》般將女孩綁架到地下室、將之當做玩偶一樣的豢養與殘殺。於是,大澤芳男的人生就和他所翻譯的懸疑小說一起糾纏個沒完沒了,虛實難分──當然這也就精巧地扣合小說尾聲人物們無可禁制的扮演欲。

 

  045:崔舜華《波麗露》(寶瓶)

  2013的神詩集之一。在乳與蜂蜜一樣的氣氛裡,卻隱約地透露著某種又狂野又殘暴的心理寫實性。崔舜華是鮮紅的,但又濃郁的黑暗著。她寫詩,像是在自己的肉體上雕刻血淋淋的詩句。每一個詞語都帶著興奮與痛楚。每一首詩都是藏在面具底下的種種悽慘刀口。她是她自己甜美的惡魔,她也是對待自己最狠辣的神。她過於龐大的靈魂委身於過度狹小的世界,但同時又是最廣大的密室裡,演化愛與謊言的暴虐紀實。她渴求安全感,卻以並不安全的危險方式進行掠奪與侵佔。崔舜華總是病的,她病的時候就有火焰。她著迷於那樣瑰麗的燃燒。璀璨璀璨的。在太平裡她製造自己的亂世,在亂世時分之中她意圖回返太平。《波麗露》是囚禁在人形裡的妖魔之舞,一半一半,地獄和天堂都是深淵。那是矛盾的、多向性的衝突持續在反覆啟動。她撲火,撲進世間最大的火焰裡荒敗面目全非以後,又像是嬰兒一樣地皺著新生的皮膚爬在渴愛的意欲幸福的路上,一地鮮血。崔舜華此一詩集所溢出的情愛風景很像是張懸寫下的那首歌〈艷火〉:「……於是你不停散落,我不停拾獲,/我們在遙遠的路上白天黑夜為彼此是艷火。……」那是又豐滿,又變態的煉獄人間夾結之象。而崔舜華作為艷火之人,激烈而毀壞正如她所稱的:「她以那麼嬌媚的神態磨著刀/我用眼睛走入她心底的刑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