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夢媧一起閱讀零雨《我正前往你》隨記〉13-前~13-後-1-1
13-前
這首〈回返〉無分節分段,但你們想要分成前後兩個部分讀。回返在《我正前往你》詩集裡佔有極大的位子,畢竟它是相對於前往的概念。前往與回返或許並非那麼不一樣的東西,它們有著一致性。本詩前面的部分共七段,詩人自稱與啞口相依為命,不期待有人呼喊,也不打算有回應,而「雨/下在空洞。冷冽/之處。臟器撤離」,雨下著,因為空洞,所以撤離臟器?臟器一旦沒有了,自然是冷冽空洞之處,亦是無期待、呼喊、回應之虛無狀態吧。你以為這幾個句子相當玄乎。下段是邊界的海洋,跟著另一段為:「星空。被記憶左右/而發光」,實際上的星空和記憶裡的星空是不一樣的,記憶之中的或者特別明亮。其後是我們越過圍牆,目睹一切作為,「無善/無惡。心被調換」,在圍牆後方的世界,善惡也不復存在了──沒有善惡,係因被調換過的心的緣故嗎?於是,雨被制止,洪水也改道。而啞口,無語言的風景也會有所變異?
13-前-1
回返──再隔二十幾天吧,在六月中旬,你的另一本小說《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即將出版,緊接著去年的第三部《天敵》,是同一系列【大虛空記五部曲】的第四部。你有理由特別偏愛這本小說。這四年以來,你的寫字成績就在這套一百餘萬字武俠上。你個人不無驕傲的認為終究你還是能寫、懂得寫小說的,是能夠確實理解並進行書寫技藝的鍛鍊錘鍊,而不止是賣弄某些靈光和可憐的必將貧乏的才華。你如果有料,只因為你積極而頑固地訓練自己從那些人神一般偉大寫字人的光芒裡偷渡出你黯淡微小的本事。不過如此。偷取者如你,認真謹慎地經營你的魔幻武俠,讓那些世界透過文字亮著,儘可能的發亮著。書寫原來就是重寫,只是你很乾脆的透過此系列標示你正在進行重寫的意圖,毫無遮掩。你重新命名前輩們開拓過發揚過涉足過的龐大小說宇宙。你像是一個可恥的小毛頭無聲而狂妄地指著天地。你冒犯挑戰那些經典文本的結構、意象──而這將成為你的書寫主題。你的重寫並非大江健三郎、董啟章不斷在小中解讀自己或他人的文本,尤其是回過頭去拆解自己的文本,那樣的作法(你的能耐遠遠不及這兩位大小說家),你就只是安置一個江湖時空去醞釀容身那些你認為非讀不可的經典的某些成分,從而開拓出屬於自己的故事。這終究是關乎不自量力與神對決的概念(實際上你正在寫的這些從零雨《我正前往你》的隨記文字也是同樣的作為)。於是,《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這一次表面上致敬和重寫的對象為村上春樹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當然了,也有人會以為是《1Q84》吧),內容裡則潛伏著駱以軍與董啟章小說的神魔對位與兩人終極之戰的預演,還有《無間道》三部曲的變造,以及《班傑明的奇幻旅程》背反的愛情命運等等……而你將村上春樹原來的雙線敘事(敘事中的敘事,世界末日被包裹在冷酷異境裡)改以自己設計發明的雙向(時間)敘事,把從《天敵》就在玩的環狀敘事徹底地發揮到極致。而環狀書寫(順時與逆時的兩條敘事線)也就是在回返的同時,還不斷地前往時間的盡頭──它其實一直是你對世界的認識與理解,也是你這個人存在的根本動源。
13-後
本詩的第八段,詩人寫著來日並無大難,天色逐漸黯淡,跟著以括弧註解了去日亦不苦多,來和去的概念彼此對應,也幾乎是同樣的事了。第九段則是銀河號啟程,我想要休息,但我啟程回返,銀河號的突然出現,真神奇,啟程和回返也是來去的變造。第十段,她說外星的故鄉,也就是回返外星的故鄉,不用語言,光乍大乍小,指涉此生的豐富和貧乏,滿和匱、大汗小都看似是相反的但實則擁有一致性的神祕語意,最後一句落在我想要,開啟下一段的休息,殘酷的戰鬥繼續,誰站在天秤上方被誰指使,彷若目睹人世的艱難與暴虐,於是作為外星(野)人的詩人興起疲倦之意,想回返天上。最後一段是:「我回返。尋找那人/留下箴言。並且拿回/我的身份證明」,箴言和身份證明相對,你這麼想:後者是神(外星人)的族裔,前者的箴言也就是讓詩人回返的種種情由,亦即是本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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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返──讀到陳大為老師為《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特別寫的幾千字推薦序,心裡很是激動和興奮。早前跟人討論過伯樂這個語詞,當時你並不大感覺到自己遇見過伯樂,小說出版的部分,或者還能說以前在萬象圖書裡自成一脈的魔豆工作室,以及如今明日工作室的劉叔慧總編,還有極有熱誠的逗點文創老闆陳夏民等都是伯樂,不過關於閱讀之人,你茫然四顧,好像沒有看見誰真的有那樣大而熱情的姿態去認識和讚許你(倒是你覺得和俞萱之間有種隱密而無須多言的相知感)。你的意思是,當然你十分感謝那些報刊雜誌的主編,還有各種文學獎的評審們,他們或刊用或發現了你的稿件,讓你在漫長的寫字路上還能繼續走著,不被生活擊倒,也許他們都是你的隱性伯樂,但你不大感覺得到他們對你的特別眷顧,或者是你沒有私底下跟他們保持著一種緊密聯繫的緣故吧。然而,大為老師的這一篇〈邁向魔幻武俠史詩之路〉卻讓長久以來要求自己習慣清冷孤絕、必必要享受寂寞與失敗的你,有著奇異如血皮骨整個燃燒起來的痛快感,他當真是懷著由衷喜愛欣賞之情直接向你傾訴、且相當明白你正在走什麼路的顯性伯樂。去年《天敵》出版,大為老師頗費周章地讓你去他的課堂搞了一個不小的座談會,今年他則洋洋灑灑為《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寫了如此精彩而深刻洞悉的推薦序,而且據說還沒有寫完呢,還需要更嚴謹的再寫一遍(真是讓你期待得全身顫慄)。你忽然就明白了黃碧雲說的她不需要成千上萬的讀者寧可只要一個真正讀懂她小說的讀者那語意裡深深潛埋的激昂情感與真正的敞開。大為老師似乎長期關注武俠這塊領域,他的諸多說法你都深以為然,從金庸大山的陰影(或黑洞)現象到當代武俠長期的式微與困窘,以及突破前輩武俠人之巨象的可能樣貌,尤其是對你的武俠之解讀(他還誠意十足地去看了你晾在報台的《誰是虛空(王)》,不止是談《傳奇天下與無神年代》,而是以【大虛空記五部曲】目前已公開的三部作為討論對象)的深入與獨到,著實讓你歡狂。對企圖以武俠小說包覆、吸收嚴肅文學的你而言,總是抱持只要能完成每一本你的武俠就滿足了的心態奮發地寫著,畢竟你也不是不清楚現實裡的銅牆鐵壁是長什麼樣子的──嚴肅文學輕賤蔑視武俠,被算在大眾文學的武俠則對嚴肅文學的清高孤寡很感冒,偏偏你就是兩者都喜愛,都感到出入自由,尤其是嚴肅文學之中最為少數的現代詩,是你這幾年間在武俠外另一種完全投入的技藝,更要命的是你還能夠看見它們交媾混血的可能性、必要性。因此,能夠出版著實是意外與僥倖了,而被如大為老師那樣的眼睛目擊深處,則是幸運得無話可說。那樣的支持與閱讀也將成為回返你心中的能源,讓你的發動更為自在而生猛。於是,在完成【大虛空記五部曲】,在以此獲得魔幻武俠史詩的評價後,你也就能繼續頑固而儘可能勇猛地前往下一個你計畫多年的武俠系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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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大為老師的推薦序把你和喬靖夫相提並論,所以你星期三去有河Book搬了一套《武道狂之詩》。在去年讀施達樂的《浪花》和高普的《絕地通天》以前,有五、六年的時光你不曾看過武俠,主要是強迫症干擾介入左右了你身心的關係,但另外一個原因也是因為你個人認為在黃易《大唐雙龍傳》後,武俠的另一個小盛世也差不多結束了,連《邊荒傳說》你都覺得頗為無聊而沒有讀完。然最近因為接任明武報主編,遂開始積極閱讀【明日武俠】叢書,從中發現了在語法和主題上都正在背反前輩武俠人之路、大有成為絕頂可能的黃健,與及雖走在繼承武俠的大道上但各有所長的滄海.未知生、盛顏、趙晨光、記無忌、孫雪僮、姚霆等人,心中確實有種武俠正要預備復甦的希望,而《武道狂之詩》有讓你這樣確信的感覺。該套小說的起頭就你想起了在你的漫畫時光裡那些妙技般的作品,譬如《浪人劍客》、《修羅之門》、《拳兒》、《刃牙》、《JoJo冒險野郎》、《功夫旋風兒》、《第一神拳》、《幽遊白書》、《鐵拳小子》,尤其是前三部,井上雄彥、川原正敏和藤原芳秀三位漫畫家所形構的武道/武術世界是分外迷人的,每一次的決鬥都是一次思索與行動的完美結合,那可不止是本能,而是在立(建構自身之武)與破(破解他人之武)之間找到更高遠的武道的實踐與抵達。你還記得那時看得當真是熱血沸騰,激昂得不得了啊──現在你似乎脫離了這種以武為命、只想成為天下最強者的單純幻想,而更有興趣於藏在這種決鬥意志後面個人與集體的巨大悲劇性。你總是這樣認為:任何一個武俠人,其筆下寫就的武俠篇章都是在企圖實踐完滿形成自己的武道/武術之路徑。喬靖夫的武道狂不但從那些漫畫裡標語式的日本第一、世界第一轉化到天下無敵、舉世無雙的概念,更接應、深化了古龍武俠裡刻苦而轉戰的武者形象(但喬靖夫可不是古龍派,主要是古龍當年不過就是用了一個從東洋來的高手挑戰中土武林,但喬靖夫是從武當派到幾乎一整個江湖都是那樣的人,為了武道、成為天下第一而流血流汗地奮戰不休,真是熱血武俠),找到了自己的另外一條路,在以虛構為主的江湖事實埋進他對武者與武道的認識、理解與思索,以現代運動的語言重新解讀武道(這也讓你想起陳可辛偽造科學理論去剖析武俠的《武俠》),於是,那些人物都是(在)死亡(之中的)運動家,在極限狀態擠壓與捏塑自己雄壯而強烈的靈魂與肉身,在精準寫實的武術格鬥風景,一關一關的打上去,堆累自己的實力,以成就武道之路──其實這也讓你想起以戰養戰的黃易,只是黃易武道是終極的、破碎虛空的天人之道,而喬靖夫卻是人間行路難、意圖在傳承與背叛中凶悍而活的人狼之道。於是,這些日子的大量閱讀武俠,也使得你回返到本來的正業,你不但以你的筆寫下挺進到武俠曠野的【大虛空記五部曲】,也以你的目光見證、目擊原來認為業已終止的武俠史正往前推進、演化──對自詡一個武俠人的你來說,這便近乎狂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