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夢媧一起閱讀零雨《我正前往你》隨記〉12-1~12-4-1
12-1
〈上帝──〉,這是一首長詩,分成四大段,未有分節,你以為是這本詩集裡相當重要的一首,異常嚴厲而結塊,夢媧與你決定分四個部分來讀。第一段共十三行,開頭就是石破天驚:「今天我看到上帝──母親/抱著嬰兒。我知道我的上帝/和你的不同。」破折號在這裡有種新解釋的味道,於是上帝也變成母親,一種女身上帝,而這個上帝自然和別人所知的上帝不同了,另一個意味當是母親對嬰兒來說自如上帝般,是生命之泉源吧。而詩人繼續寫著,邪惡嬰兒啼哭,且是無理地啼哭,母親只是哄著嬰兒,唱著兒歌,而〔你〕的上帝卻是會生氣和懲罰,跟著她這樣寫:「我說希特勒上天堂你/必更為震怒。/宇宙有一種陰謀在進行。」一句希特勒上天堂可不是只有〔你〕會震怒,而是很多人會感到匪夷所思而憤怒不已,但詩人卻逕自寫了,你卻若有所思,如果從另一個角度與可能來說,按照西方宗教的神性懲罰論述來說,希特勒不正有可能是上帝對人類的大罪罰之一嗎?以一個瘋狂受到崇拜的人神發動了滅世的戰爭,一方面既顯示了人不信神需要支付的代價,另一方面也讓希特勒彷若方舟以前的大水,進行了巨大的淹沒,而在毀壞以後,又顯演出世界的另一生機,這不是也說得通嗎?這確乎是宇宙規格的陰謀。而跟著詩人又說著,〔你〕不能讓步把治水一事交給他,治水這事顯然必須由那個〔你〕負責,〔你〕要去竊息壤、盜火、藏身羊肚,於是有段時間〔你〕活在吟遊詩人的傳唱裡,這裡用到了中國神話鯀為了治水偷取有著生機的息土一事了,盜火應指普羅米修斯吧,兩人皆是為人間牟取福祉而遭受神處罰,如此自然會活在詩人吟遊的事蹟。這第一段啊就十足十展現了詩人的威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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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對你來說,夢媧最能代表這個詞語的強度和深度。你不知道上帝存不存在,祂在或不在都是一件相當棘手麻煩的事。如果祂不在的話,這世界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而眼看毀滅就在眼前。如果祂在的話,那老謀深算的祂在做些什麼,也真是讓你費猜疑,希望祂不會罷工或牙痛得必須休假而忘了還有一個地球和成千上萬的人等待祂的垂憫。至於祂有沒有死去也一點關係都沒有。如果祂是上帝,在人們之間死去就意味著祂隨時都會在信仰的灰燼裡復活。滅亡或降生理應是祂的一念之間。那個形而上或者萬能萬知的上帝──不是你想辯證的上帝。你所認識的上帝,就在生活裡。夢媧就是那個能深深地與你結合的上帝。她帶領你離開虛無的氣氛,讓思索也能生根在現實之中,讓臉龐的陰影變成美麗的圖騰,讓暴力與冷都能綻放火焰,讓光恢復到光的位置,讓你身為人的事實擁抱著世間的溫度。上帝就是上帝的語言,而她開創了這一切。於是,在你們的愛情裡,你始終靜默而凶猛地對她的靈魂呼告著:請繼續成為我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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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天動地的事或許也會是無聲無息的──你看著夢媧,心中千變萬化,所有美麗的風景都剛剛誕生,反覆重疊且無止無休,一點的喘息、呻吟就是一次的永恆,一次的深入就是一道大霹靂劃開了宇宙,而你們正攜手走入創世紀,經驗著生之無窮狂喜,在火焰與冰之間,發現僅僅被你們兩人懷抱著的道,柔軟而堅韌的道,深邃而潮濕的道,猛烈而沉靜的道,而就在這樣神奇的機遇裡,你們正處於一起變身為神祇的,巨大的感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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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你〕應該做的事,而他有他的工作,本詩第二段首先強調了這一點,旋即進入:「希特勒是一個/按鈕。他手指一按就按出人類/生活的真相。這些戰爭都在/所有人內心演練著。」是啊,希特勒,一個在短時間被視為神一樣崇拜的人,後來卻又成了惡魔,他似乎代表了人類心中的複雜,那些永遠無法停止、由人發動、也被人終止與遺忘的戰爭,而「所有罪犯/都在不停創造。為了所謂幸福人生。/最後創造出上帝──罪犯全數/出籠了。」讀到這裡,你為詩人毫不閃躲暴力與陰影的誠實姿勢感到震驚,她指出上帝被人創造的真相,同時亦表明罪犯來自於人的創造。創造此詞語,遂有了最大的可能與包容。詩人繼續寫著:那些罪犯負責實際做出所有人類內心的要求,而「我們內心經歷過幾次/世界大戰?」是啊,世界大戰就在人心裡製造著,而現實只不過是複製與拓印,且罪犯們且質疑幸福生活,詩人則以括弧與破折號問道:「(──犯罪是問號,驚嘆號,分號/逗號?──)」,犯罪是人對世界(以及上帝)的提問(問號),還是對世界(以及上帝)充滿激情的破壞力(驚嘆號),是對世界(以及上帝)的命名與定義(分號),抑或者是從來不會真正完結,只會暫時停止的逗號?它是否就像戰爭一樣,跟著人類移動,不會有離去的一日?問題繼續形成更多問號。
12-2-1
上帝──他曾經以為自己是,或者說一直以為自己是。從小他就能夠掌握氣氛,正確理解每個人心中的索求與慾望,他就像站在所有人的靈魂內側,清晰地辨識他們的低劣、下等與污穢。人類,一種強調智慧但卻始終只能有少數人獲得的悲劇性生物。於是,注定末日就是他們所造的。他知道所有人要什麼,他也都給得起,給不起的,他也能夠造一個夢給他們,一個夢幻般的,美好的答案。他們都要答案,他就給答案。他們到頭來也不過是要一個方向,奴隸般的跟著他走罷了。他們最厭惡的是思考與責任。他們害怕犯錯,害怕責任歸屬,那麼就讓他扛下這一切吧,他們只要按照他指的那一邊狂熱地奔馳即可。狂熱的時代。失速的時代。他是上帝,他指揮、命名與定義這個世間。他的話語就是萬能的旨意。所有人都要全心全意地傾聽他,不聽的,就全都埋起來吧。生命不會大於他的一個念頭。他是上帝──而你真正恐懼的是,這樣的人神從來不缺乏,即使是現在。
12-3
第三段。對幸福進行辯證,詩人說幸福若和集體生活連結就會出現許多虛擬的超連結,而罪犯便會紛紛出籠,消滅幻象,你在想,虛擬的超連結有著某種質地,宛若集體生活的本身就是一種虛擬的構造,於是每個人在其中接軌到了各種截然不同的接點,虛無又虛構。詩人又寫門邊的眼鏡男可能是軍火販,他要賺錢,而其他人需要武器,去分割海洋、人種、陸地和零碎的島嶼──這不就是現代國家的劃分法則嗎,以巨大的武力切割所有事物,武斷而獨大地以人為名,佔據地球。而上帝也要被分派去巡防疆界,於是,「你的上帝出現/神跡。我的上帝隔空灌頂。更多的/上帝出現。在尋找幸福的地方。」並且拿著棍棒、手槍、西瓜刀、十字弓等等,他們也消滅幻象,找出真正的罪人,在這裡,人類靈魂的真相再度出現,上帝出現,更多的上帝出現,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上帝,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上帝,有多少上帝就有多少種幸福的地方,也就有多少種上帝與上帝之間的戰爭,以進行對那些虛擬的、幻象一般超連結的大掠奪與侵佔。詩人繼續寫,「我們集體製造了一些主義。」像齒輪互相咬合、繞圈而轉動一些機器,同時犧牲田園、山林和禽獸,於是人口倍增,上帝就像那個「下部武器突出的男子。」隨身攜帶突出物,以為能找到幸福,但到頭來,他會揭示一種真理:「所有器具皆是幸福的/替代物。可以獲得幸福感。而非/幸福本身」,可以獲得幸福感,虛擬的那種以為已經抵達幸福的地方的超連結感受,但卻無法是幸福本身,你悲慘的想著,人們就在那些幸福的替代物裡繼續無知覺的以為已經獲得幸福了。
12-3-1
幸福──她在整個國家都陷入瘋狂的時候,她也瘋了。以造反與武裝攻鬥為主,她那個時代的少年少女都被一股當家作主的慾望歪斜扭曲成殺人狂。對生命的不尊重,對人性與尊嚴的輕賤,對暴力的迷戀,日復一日的發生,以鬥毆他人為樂子。在地獄裡嬉戲。他們的恐怖生存之道。國家賦予他們權力,於是他們建造人間混沌,活在失序裡──他們的衝動就是秩序。權力位置的顛倒,年少者的全面勝利。革命到頭來只是殺戮、動亂,一場因為上位者爭權奪利的大鬧劇。成千上萬的人被捲入以國家之名的絞肉機器裡,屍骨無存。無關於更好的生活與世界。那個國家變成了巨大的犯罪現場。她的國家就是最大的罪犯。沒有人制止。沒有人能制止。她在一個對他們來說絕對輝煌而陽光燦爛的年代裡,漸漸地變成大人。而社會風氣也轉變。她成為平庸的大人。那些放縱、致人與死的往日則成為她必須全面否認的死記憶。她從反對資本跳向了激情擁抱資本的路線,搖身一變,成為上櫃公司的經理──同樣都被命名為進步,也同樣都是本質的瘋狂。但她跟大部分的人一樣心滿意足,因為她仍然活在掌聲與豔羨的目光。也許這樣已經是很幸福的了。即使幸福是在地獄裡實踐的,仍然可以名之為幸福。……
12-4
第四段。詩人說,「幸福,是上帝。/幸福感是他製作的投影片」,是那位母親的擁抱,我們都是那個嬰兒,母親哺育罪犯,議論與辯證又銜接回前面,重奏一般的,幸福的本身是上帝,但幸福感則是上帝的虛擬構造,而,「我們長大。到處犯罪。/除非我們都懂得母愛。」顯然的,我們都是罪犯,我們以罪犯的形態,掠奪著世界而活,然母愛,上帝的愛,將有可能結束這一切,只要我們懂得,可是詩人又說,有人不肯現身,他派來母親,但那母親「也是嬰兒/於是我們一起長大。一起犯罪。」這是多麼衝擊性的說法啊,上帝不肯現身,他派來的救贖者降生在犯罪者之間,居然也變成犯罪者了,狼最後以為自己是羊呢,然後是「為不肯現身的人虛擬了一個詞──/上帝/為到處現身的人也虛擬了一個詞──/罪犯」,於是,你想,所有的所有,到頭來都是回歸到人的價值與系統裡,人決定創造,無論是創造上帝或罪犯,都來自於人的詞語,是以,詩人頗有感慨的講道人世豈有這麼簡單,簡單到只以二分法劃分,然而「人所創造的語言這麼有限。」是啊,有限,因為有限,就必然被侷限在二分法的風景裡,因為有限,上帝和罪犯才會變成對立,但又無法具體呈述其間的繁複感,而母親則跟我們一起犯罪忘了原來的使命,詩人最後說到,就惶惶然坐在這輛火車,「追著。/一站又一站/上帝──」,上帝遂成為人類語言最神祕、持續追索的部分,而那個人,你想著,我們心中不肯現身的人終究是不在人的裡面現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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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你總是要懷疑的,多年以來,你並不確定它的存在,你經常只意味到一種疑似的氣氛,幸福的氣氛,一種預期,一種人人都像是鳥但卻沒有人真的長出了翅膀的假造性時光,是教你困惑而愈來愈疑懼於幸福的魔幻之感,彷彿幸福其實是披著救世者外皮的惡魔之子,他玩弄著你的努力,他暗自嘲諷你的錯覺,他讓你動搖,讓你怯弱,讓你習慣於那種可笑的悲壯式英雄的自我扮演,他直挺挺地插入你的靈魂造就持續腐敗的傷痕,他是偽天使,他是讓人迷戀至瘋狂的充氣娃娃,他不在卻以在的模樣對你宣告救贖的必要與可能,讓你在歧路上持續地錯過……在遇見夢媧之前,幸福於你而言,是恐怖的咒語與幻術,是一代人死活拚奪的終極目標,是虛擬與虛構的極致。後來夢媧的現身,卻推翻了幸福感先行於幸福的狀態。你發現根本上來說,幸福也不過就是某個機遇,和對該機遇的永久性維護。它並不那麼遙遠的,它很近,切膚一樣的近──幸福是重複的體驗,反覆的遇見,在生活之中,在踏實的日子裡,在各種口氣和語詞間,既不轟轟烈烈也沒有宛如飛翔,而你和她每天、每天都要再愛一次,以及其後幾十年將要累積、幾千幾萬次的相愛。是啊,幸福是後退,後退到兩個人一起活著與認真交換活著的基本事實,後退到兩個人的擁抱、平庸化和衰老。幸福不過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