６６

〈與佛陀一起酒醉〉

　　　　　　　　　　查理．布考斯基（Charles Bukowski）／詩

　　　　　　　　　　　　　　　　　　　　　　　　巫土／譯

打字機現在嗡嗡作響，就像一台老

洗衣機

我穿著綠色內衣坐在這個炎熱的夏夜中

等待運氣：

我不知道

還能從這台機器

或我自己

挖出多少東西

但是

我們繼續工作

很了解關於死亡與

衰敗

我們繼續搜尋四壁，尋找不會

出現的答案，還有

這尊小佛陀

他

坐在書桌上

就在我對面，他

似乎在

笑

我。

我嘗試解讀

他：他彷彿在說：

我們的限制就是我們的

力量。

放開

其他一切。

嗯，

我一向都不善於

聽取

忠告

所以

我把我的香菸放進他的

嘴裡。

他拒絕吸進去。

我

拿回了

香菸。

我告訴他：

你經過遙遠的旅程，寶貝，

只是為了坐在這裡

看著

我

但是

另一方面

我想：

你就像我

一樣

爛……

對不對？

對，他

笑了……

我開始打字

揮霍不計其數的

地平線。

沈眠讀詩：《布考斯基煮了70年的一鍋東西》。這傢伙是瘋子，而我喜歡瘋子。或者說讓我重新運用語詞：這傢伙是個癲狂的人，而我喜歡癲狂的人。瘋子終究是太過污化的名詞了。癲狂的人應該更接近Bukowski的狀態。這本詩文（短篇故事）集裡，你很難不注意到他是個站在一般日常社會體制外的零餘之人，他是酒鬼、賽馬狂、憤世嫉俗者、與暴力一起生活的壞傢伙（我另外想到了Leonard Cohen、James Ellroy等等徹底墮落過、再復還人形的所謂傳奇人物）。他是站在失敗者那一邊，穿越過地獄以後，回來世間的痞子，以致於他在大放厥詞之時，仍舊有讓人著迷、堅信的部分，譬如〈毀〉：「只有當／被毀掉的生命／是我們的／我們／我們才明白／自殺者，酒鬼，／瘋子，囚犯，毒蟲／等等／都只是／正常存在的一部分」，那些實有的變態、病態之人，從來不會消失，他們就在我們之間，或者更嚴刻的說：他們就（很有可能）是我們。而Bukowski在〈聖母被強暴〉的宣告：「在紙上暴露自己的屁股／嚇壞了一些人／……他們喜歡的詩是／隱誨的／柔軟的，而且／幾乎／無可解讀。／他們的遊戲／無人侵犯／數百年之久。……但我們堅持要有／其他的聲音／其他的創作方式／其他的生活／／我們要大家／聽個清楚／這場戰鬥是要對抗／數百年來近親交配的／死人」，更可見得他的狂妄、癲亂、他一心對抗殿堂的咆嘯，與那些暴動的姿勢後面，非常、非常認真的不正經。我選的這一首〈與佛陀一起酒醉〉，也讀得到那樣的嬉笑怒罵，不但請佛陀（雕像）吸菸，還說保持微笑的佛陀跟自己一樣的爛，明明是他寫下我們的限制是我們的力量這樣精彩的哲思，卻又要惡搞的推翻它（請佛陀吸菸），這裡面我僭越而愉快地感應到嚴肅玩鬧的美妙狀態。他在嘲笑和戲謔的同時，又隱隱流露出一絲悲傷的、遺棄的滋味。至於最後的揮霍地平線則神祕得很，地平線是永遠的距離，無法接近，但他用打字來揮霍，似乎暗指在寫字的過程之中，他連地平線都可以操作、玩弄，還能生出一條又一條，用之不竭。真厲害。

　　６７

〈鄉愁〉

　　　　　　李東霖

從客雅溪畔走到森林公園

只有燦黃的秋涼沒有拾入行囊

自以為是一次壯遊

稍稍停下腳步　才發現

右手遺落在前一年夏天

變成堤防

沈眠讀詩：《終於起舞》。讀這本詩集，我無可避免的一直聯想到李清照的〈聲聲慢〉（呃，也許還有鄧福如的〈聲聲慢〉）。雖然詩人自己和推介人都談到舞蹈（包含迴旋曲），但我還是覺得李東霖詩裡更有種宋詞的威力，纏綿堆疊而用字古典，唯美得不得了，像是金碧輝煌的古代建物，一磚一瓦都有個考究在，似乎一切都是凝重的，連露水也會飽滿地垂降──那是從現代詩穿回古詞曲的反向操作，那是非常之綿延惆悵婉約的音樂。終於起舞這四個字也很妙，可以是終於揭幕起舞了，也同樣指向終止在起舞，我以為終這個字的重要性還在舞之上，宛如逝去才是事物、情感的必然，李東霖在同詩集名的詩裡寫著：「總得等待／你這遲到的客倌／漫散捲收／前次荒涼的情緣」，恰恰指點著其詩的走向，等待與遲到的情緒幾乎漶漫在整個文本裡，怎麼樣節制地回收，都還是愈見濃稠的荒涼與孤絕，「終」的狀態是無法終止的啊。〈鄉愁〉一詩也是，從秋涼未收行囊，到右手遺落在前年之夏還變成了堤防，以之譬喻鄉愁煞是微妙，且亦有愛情的鄉愁的況味，而軟意象裡有著沉重的負擔，像是每一個字都被他灌入了鉛一般爆滿的愁緒，這舞嘛似乎最終似乎跳不起來了，反倒更像大提琴的低音，停在空間處，不斷地旋轉、迴繞，直到消逝，還令人怔忡、呆愕原地，難以自己。

　　６８

〈斷奏〉

　　　　　　陳家帶

樓上窗口

小提琴

鋸下一大塊

$¥£@◆☆☉

曲折　腐敗

被凌遲的

細菌一般

分解午後的

白日夢

十九世紀的

音樂木屑

隔一層保鮮膜

在我的鼻竇

焚燒

沈眠讀詩：《人工夜鶯》。這本詩集，無論是大量的物件之套用抑或語義、諧音之狎玩、操作都讓我想到唐捐狂放賽到最高點文字有百鬼晝夜黑暗狂飆群魔亂跳踢踏火焰舞且傷到了所有身體的孔穴都在激情放肆的《金臂勾》。只是陳家帶的詩裡有一種精確羅列語彙與意象的機械性，與唐捐乍看豪放到底絕不節制收束的風格截然不同。但他們的確熱愛在詩裡部署大至宇宙、行星，小到生活周遭任何可見之物，包含肢體、音階與虛無的各種詞語。而詩人是歌唱的夜鶯，但顯然在陳家帶的看法裡，詩人更像是反覆調整、精校詩中邏輯的人工夜鶯──每一個曲子都意圖在詩中展現如嚴謹音律、樂譜般的完整結構，猶如他正以手工打造一台自動鋼琴（機械人偶），可以規格的、在形式的限制裡，演練最華麗、盛宴般的音樂。我總感覺到他正在操控、計算的凶猛意志，在〈雪山日出〉就有直接以算式暴露風景的作法：「隨夜上升的樹＋樹＝武陵農場……全方位的太陽÷東÷南÷西÷北＆÷天空＝雪山」，但我並不認為他是數學式的，而應該是具備限制性格律的音樂形式的計算之人，畢竟他的詩裡著實有太多的聽覺意象（包括以視覺性逼近耳朵的各種呈現）。是首〈斷奏〉先是從小提琴的演奏裡挖出切割的風貌，跟著置入一些圖形、符號表示莫以名狀的複雜，緊接著說那些是曲折、腐敗、被凌遲的，以具體狀象小提琴淒厲的閹割一般的特質，午後之夢自然也是要分解的了，厲害的是最後五行，以木屑來形容被拉斷的十九世紀音樂，全然符合小提琴的姿勢，且對應到鋸的動作，遂有種施工的味道，進而使之焚燒在鼻竇裡，但又隔著保鮮膜，將斷奏的嘎然而止、尖銳與隱隱約造成身體不適的景況悉數帶出。

　　６９

〈飄泊〉

　　　　　　　臧棣

一些水在爐子上

嘶嘶冒著熱氣，活躍著

早上的氧氣。一些水

在杯子裏使哲學變淺。

一些水你剛剛喝下，

但不是用同一個杯子。

一些水中有糖，

卻不能代替汁液──

那裏，黏度的憲法構成了

我們精神中的什麼淺灘呢？

一些水泡著今年的新茶，

而另一些水泡著今晚的新聞。

一些水洶湧著，

使我們進入專注的角色。

一些水散發著濁氣，

一座鐵橋和它交叉成灰溜溜的十字。

一些水上有蜻蜓的留言，

波紋的早操為它們分行。

一些水的一半用於

過濾我們的成年，

另一半，則用於挽救

我們曖昧的缺席。

一些水偏僻，而蝴蝶卻知道

如何把它們變成泉源。

一些水逃不出鏡子的帝國，

就這樣，一些罪

始終純潔於我們的困惑。

一些水被抽上堤岸

在鏽跡斑駁的管子裏旅行著。

一些水滴著，讓你縈懷於

三個詞：小，慢，亮。

一些水忙上忙下，

但這情形並不指一些人

正脫掉他們的工裝和面具，

在廁所裏洗著涼水澡。

一些水中有死魚，

一些水上有野鴨或鴛鴦，

它們漸漸匯合於風景的政治。

一些水無法攪動，

因為良知，或是因為

第三個人告訴第二個人

第一人的心早已死了。

一些水使他們脫水。

但是另一些水仍然從裏到外

浪費不止。一些水提前流著，

而你還是老樣子，習慣扯起衣角

擦抹幸福的眼淚。

一些水響著，我知道

你想對我宣布：“它真好聽”。

沈眠讀詩：《空城計》。臧棣，一名語言的姿勢何其深沉性感的詩人。我第一時間便想起了夏宇。他們都是語言家。他們使語言持續地運動，進而改變了詩歌語言的既有路徑，讓詩懷孕另一種壯大方向。他們既是唯物詩人，也是微物詩人。他們詠物詠田園，以小見大，離開詩的大江大河，走向詩神祕的歧路，每一步伐都教人咋舌、驚豔。他們不只是玩語言遊戲，而是進行語言遊藝，將遊戲這件事當作一種絕高技藝來操弄，將語言翻轉與陌生化，以便走向反的境界，走向微甜或微辣的可能。他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譬如詩很少分節分段，也習慣將句子連綿地接在一起等等。但他們也有截然不同之處，譬如夏宇更強調節奏，她擅長字句的重複運轉，極簡而低限，且拆除了標點符號的使用，使音樂與詩鎔鑄，而臧棣則有累進式的能量堆積，仍舊把握在某一種隱微的旋律（秩序）裡──以樂器來比喻，夏宇是電吉他，只要一彈奏，瞬間就會捉住注意力，強大、凶猛，連噪音都是美麗的；臧棣則是貝斯，在綿延不斷的樂音中，展示了人工進化的反自然本事。無論哪一種，對我來說，他們都是性感得極為深沉的詩藝大家。是本《空城計》分四卷，除卷一有單一詩題外，卷二未名湖、卷三絕對審美協會到卷四知音學叢書都是一整體性詩題的局部演練，譬如〈未名湖：ＸＸＸ〉、〈ＸＸＸ協會〉、〈ＸＸＸ叢書〉，但又個別獨立運作著，於是局部與整體也就有了互相交涉的意味。協會與叢書既在大的聚集中暴露個體微小性、分歧性的旨趣，其命名也令人頗有大開眼界的感受，譬如〈反對盲目反對超人協會〉、〈遊民協會〉、〈假如事情真的無法訴諸語言協會〉、〈金不換協會〉、〈反對粗暴對待自言自語協會〉、〈絕唱協會〉或〈一瞬間叢書〉、〈別無他物叢書〉、〈狗世界叢書〉、〈無邊落木叢書〉、〈新詩革命叢書〉等等，原來這世界還真能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協會與叢書，簡直像一種龐大的浪費，我老覺得這裡面有臧棣這個人獨特的觀察與潛伏、壞透了的笑聲。在這裡的選詩，我似乎對水情有獨鍾，不自覺地又選了跟水有關的〈飄泊〉。詩名看來跟詩的內容絕無相干，但讀著讀著，就不難發覺臧棣係以一種更隱喻、必須藉由詩的全部去產生連結的形態處理飄泊的議題，於是到處都有一些水，各自承受自己遷徙、流動的命運，一些水能使哲學變淺（這實在太強了）、泡著新聞、過濾成年，一些水還偏僻哩，一些水則連結到罪純潔於困惑，一些水讓人聯想小、慢、亮三個詞語（這三個字是不是也能視為臧棣的自剖呢？），一些水無法攪動了，也許因為良知，也許因為心死，等等的，都可以見得臧棣使語言排列、行進繼而擴大水之無所不在風景的驚奇能耐。

　　７０

〈時空〉

　　　　　　　　游靜

時間如影在路

英文的思念叫長

我長─長──的想妳

垂下兩隻袖兩隻褲腳伸長手指腳指伸長

每一條頭髮與眉毛

拖在地上如根

一隻黑鳥飛過

細細的影子在樹

葉子散落一地

中文的寂寞叫空

一張白白的稿紙

「喂，再來情詩三首！」

半透明沒一個影子

世界很大而我短短的

坐在這裡　愈坐愈透明

沒有文字可填滿

我四面八方的空

與前前後後的長

沈眠讀詩：《大毛蛋》。游靜，一個很喜歡貓的詩人。這本詩集有許多的貓的意象，讀起來很愉快，簡直要跟著跳躍到月亮上，發出綿綿利利的喵嗚，而她寫給算算（貓之名）的詩則是深情得不得了，讓我險些就要垂釣眼淚。其語法則充滿陌生、斷裂的滋味，總是在詩句行進之中忽然就發明了一個斷崖，讓人往前一跳，空空虛虛的，好不失措徬徨，但又若有所得。詩集裡還有〈本色女人〉、〈貓月〉、〈甜美生活〉、〈天問〉、〈我是一隻腳〉、〈轉圈〉我都相當喜歡。這首思念的〈時空〉則製造了一個終極可怕的場景，敘述者的袖子、褲腳、手指、腳趾和頭髮與眉毛都變長，長長的拖行在地（千年老妖一般），而她本人卻短短的（這個短多麼精準而寫實），面對大極了的世界，坐到了身形化為透明，而情詩業已終止，此時無文字可以填滿環繞著她四面八方的空（寂寞）與被她拖著在前在後的長（思念），讀起來幽暗無邊，驚心動魄，真是巧妙如神蹟（或魔鬼證據）展現以思慕結構而消散的龐大時空（思慕的結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