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服務》:活著,站在巨大的,不可切割的傷口上〉
我所摯愛的媧
你記得嗎,在我們對人生還有溫柔期許,像是方才從洞穴裡鑽出的幼獸一般的年紀裡,我們總喜歡讀吉本芭娜娜的小說,被那故事裡蘊藏的微光包圍,被她特殊的療傷經驗呵護著,被她筆下的穿死去
媧,那時候,我們的傷口都還沒有發展到無以折返的地步,那時候,我們的人生啊,還有那麼大的夢幻、美好的前景在等著,媧,那時候,我們至少還擁有天真,熱情,具備作為一無可救藥的人種的因子──
但後來,我們不讀吉本芭娜娜了──
在看電影《特別服務/SANS QUEUE NI TÊTE》時,我不由自主想到吉本,也許是因為片中女主人翁艾莉絲(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飾演)是一名自由性工作者(她沒有靠行,她在嫖客群裡單打獨鬥):透過完美扮演男人心目中的形象(小女孩、家庭主婦或SM行頭等等),滿足、縫補了那些購買身體與溫存的男人的挫折與慾望,並得以擁有某種程度的良好口碑。
當然了艾莉絲(這也是一場夢中之旅嗎?)所做的事跟吉本小說裡經由性交展現的神奇療癒效果,有著頗大的差距。不過,我想,本質上並無二致吧。而《特別服務》有意思的部分便在於,精神分析與性販賣兩種過程的交錯、堆疊(遂有了統一感)。當艾莉絲做著性交前準備時,另一主人翁薩維耶(他從事精神分析)也在診間預備著,影片一前、一後調度著兩人的行動,包含在床上鋪著一條白布跟椅子放上白巾的動作。隨後是薩維耶沉
薩維耶與艾莉絲在過程之中顯示出來的無機性,便恍若鏡子一般。而無論是嫖客或尋求分析者都宛如面對著一片無聲的鏡子滔滔不絕的傾訴(或傾倒)自己的內容物(那些無以言說,那些骯髒、污穢而悲慘的經驗)。他們最終需要的,不過是看見自己,感受自己的存有,並讓那些無法對他人表露的東西流洩而出。艾莉絲、薩維耶只是他們的投射,他們的工具罷了。
然後,與妻子冷漠相對的薩維耶找上了艾莉絲,尋求她,但卻又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樣的性服務。然後,艾莉絲希望薩維耶幫她介紹信得過的醫生,以便作精神分析,她想離開性工作的生活。
這很有趣不是嗎?兩個專家的相遇,且相互協助彼此擺脫目前的生活困境。
緊接著,那個和薩維耶競標天使雕像卻又將它讓給薩維耶(是的,薩維耶是個渴望天使的男人)並自陳自己只是為了替精神病院籌辦多出點力罷了的醫生再度登場。艾莉絲找上了那個醫生。而文本在此切向了精神領域的破敗、錯亂與漂流。我們看見醫生和那些病患的相處,看見他的哀傷與悲憫,也看見他無助、煩躁的一面。艾莉絲也看見了。因為醫生拒絕為她精神分析(他認為她其實有力量,根本無須外球),故而盛怒的艾莉絲找上他,指責他蔑視她,之後卻在病患的安慰裡,鬆懈下來──
那真是動人啊,媧,被傷害至體無完膚的殘缺之人卻給了她深深的撫慰!
我想,與其說《特別服務》談的是身體與性,倒不如說它指涉的其實是精神性。是啊,它真正要挺進的地方是,人必須抱著某些被壞毀的部分持續活著的內在事實。
活著,站在巨大的,不可切割的傷口上,我們都需要維修,需要整全,需要有人給我們一點溫暖,一點薄薄的希望,一如天使雕像的轉送,最終它還是回到薩維耶的手上,而薩維耶帶進了精神病院,成為與病患們長相左右的美麗事物。
媧啊,我只剩下最後一點點的光的可能性,就在你的吻,你的撫摸,在你的身體之間,那是我僅有的了,那是我本來不再奢求的華麗救贖啊。媧,你就是我所渴求的天使。我終究也是個渴求天使降臨的男子。
或者應該說,有誰不是呢?
而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在多年以後,重新帶著餘燼般的眼睛,再讀吉本芭娜娜又甜美又哀傷的夢幻文本呢?即使我們在現實機制裡被擠壓、被層層損害,已然失去了那最初的天真,熱情?你說,我們能嗎?
造牆者
寫於100,2,14
──100/2/10,《特別服務》,國賓影城長春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