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造牆者

　　你覺得最有趣的，大概是牆與麥克風的意象調度。在《王者之聲：宣戰時刻/The King’s Speech》裡，主要吸引你（近乎誘惑）的，就是這兩種事物的反覆運用吧。

　　開場是柯林˙佛斯/Colin Firth飾演的王儲柏帝被迫上台演講，而鏡頭正拍麥克風（那個時代是種大片的圓狀物體）裡的柏帝之臉，看起來就像是他被麥克風困住了一樣；而另一個鏡頭是從麥克風內側往外拍那些聽著的群眾（略帶弧狀視野的鏡頭），則是沉默，表情嚴肅、冷淡，彷若在對抗、抵禦（並產生驚嚇效果）柏帝。這樣的影像語言（麥克風魔咒）一直持續到電影尾聲才破解。

　　而牆，是這樣子的，在柏帝與他的語言治療師萊諾（傑佛瑞˙羅許/Geoffrey Rush飾演）的第一次會面，柏帝坐在沙發椅裡，他的後方是一道斑駁的牆。導演湯姆˙霍伯/Tom Hopper讓那牆在鏡頭內凌駕、壓制、包裹著柏帝。柏帝就像是被釘在那個框框裡似的，且是畫面裡的邊角，他被孤獨地留置在那兒，動彈不得。而隨著柏帝和萊諾一來一往的對話，鏡頭分別take在兩人身上，且愈來愈近，直到近攝頭部，但牆還卡了一大截，緊緊擠壓柏帝特寫的臉。

　　這個牆的詛咒一路在電影存續著，包括萊諾和柏帝有爭執後，萊諾在自己的家中和妻子對話，同樣的調度手法再來，但稍微柔軟一點，畢竟這牆是有花紋的，並非先前的皸裂之牆，不過，萊諾仍是被困入牆的範圍，看起來悲傷、無助。

　　牆，在《王者之聲》裡佔據了相當重要的份量。它隱喻了人物的困頓與無路可出。牆阻止他們離開自身，走向他人。牆是個強大的阻礙，封鎖了所有向外溝通的可能。這個視覺意象無疑是此文本最精彩豐饒的部分。

　　而牆遭到破除，除了柏帝最後的宣戰聲明（萊諾在播放室裡打開了窗戶，打開，自然是解開死結的象徵，鏡頭的移動則強調人臉，而無所不在的牆終於遭到撤除了）外，在更早之前，便露出端倪，也就是柏帝繼位國王以後和妻子（海倫娜˙波漢˙卡特/Helena Bonham Carter飾演）在緘默、嚴峻牆的包圍，鏡頭定格推前，兩人緊緊相擁。這此前牆的出現，總是強調人物的個體孤絕，而未有如此時般的溫柔，散發著暖和的光暈。

　　除了影像的營造以外，《王者之聲》在聽覺方面亦多所著墨。柏帝在萊諾的協助下（兩人的頭一回碰面，萊諾就讓柏帝戴著耳機、聽著音樂且錄下柏帝朗誦無礙的聲音，這顯然就定調了失落的聲音終須要從自我的裡面找回），漸漸卸去心防，回溯並且對抗陰慘的童年記憶（那些嘲弄與他的聲音之死）。柏帝去面對那些創傷，即便跌跌撞撞，卻依然勇敢承擔。

　　他走向昨日的陰影，走向自我的陰影的深處，去喚醒自己僵硬、沉睡的語聲。

　　這個過程非常奇異的有了一種進入表演的完全位置（柏帝的父親就說過皇家成員如今就像是演員）的揭示，彷如一個表演者一步步理解並接近、接受所扮演的角色的一切（你以為，表演是《王者之聲》隱藏的另一主題，這一點從萊諾是莎士比亞戲劇的戲癡，屢屢在文本裡表現角色跟說台詞一事可以看出，更不用說柏帝必須妥善回應、扮演人民的希望的事實了），而終於開口說出該角色的真實聲音與靈魂振頻。

　　最終，柏帝表示，他有自己的話想說。這也就意味著他承擔起國王的使命（他始終害怕去擔任這個職位，他認定自己的口吃在發表國王演說時會是個可笑的災難）。從找回自己的聲音到以這個聲音代表人民，這是面對、迎接責任的一條長路（相對於柏帝的兄長選擇了另一條愛情的荊棘之路）：柏帝必須確實認識自我，方能延展為英國人民的精神性、最高性。你喜歡導演於此埋伏的心理預告與追蹤。他透由視覺、聽覺的雙重結構，逼近了柏帝此一人物的內部現實與自我定位。

　　另外，你也驚嘆於文本裡某些元素豐富的對位性。萊諾的語言治療能量，來自於戰爭經驗（他無有證照，非相關單位授權了正統身份的人，他甚至不是英國人，而是澳洲人），來自於他確實經歷過戰爭，知道從戰爭回來的人是如何渴望與訴說、被聆聽。他以成為一個最佳聆聽者的姿態，去幫助那些有話想說卻還無能擁有自己聲音的人。而柏帝，一個宣戰意志的代表，是另一場大戰的揭幕人，就受教、求救於走過上一次大戰的萊諾。這裡面就有了二元的呼應與互為增補。

　　你看見的是：國王與平民，開始與終結，說話與傾聽。

　　是的，說話與傾聽。柏帝以萊諾為傾聽之人，說了一場激勵人心的戰爭宣告。

　　而朱天心寫下：「原來一個有絕佳聆聽者的訪談也可以使自己歷經一次等同於創作的過程」（她指的絕佳聆聽者，是她的後輩，同時也是從朱天心界線叛逃成功的駱以軍）。

　　真正精彩、豐饒的說話術（聲音、語言的創作），應當就是一種傾聽吧。

　　你且想到了林婉瑜的詩〈說話術〉：

　　　　　　　　　　命名陌生事物為光

　　　　　　　　　　便有了光；命名玫瑰，有美好的氣味

　　　　　　　　　　命名是風（不稱為水）它吹拂，不流動

　　　　　　　　　　命名為人，從此不聽

　　　　　　　　　　動物的語言（舌如何學會，離開獸的語言？）

　　聲音。說話。命名。美好。語言。

　　一場演說。一種表演。一次絕無僅有的創造。

　　當柏帝在宣戰演說裡（此時悠揚神聖的配樂播放著，萊諾簡直像是指揮家般的搖動手勢），麥可風再也遮擋不了柏帝的臉，它從鏡頭裡消失了。觀眾看見的是，完整的國王之臉。

　　一張堅毅地表演著國王應有的態度，的臉。

　　而表演，你說，何嘗不是對心中的牆進行拆除，真正深入事物的美好經驗！

　　　　　　　　　　　　　　　　　　　　你的媧

　　　 　　　　　　　　　　　　　　　　　　　寫於10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