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誠品聲音劇場:《阿拉伯之夜》,在水聲回來時,他們就要發現〉
親愛的造牆者
在進入劇場以前,你業已讀過這齣戲。在鴻鴻主編的《衛生紙詩刊+》06期裡便有它的完整劇本。這完全是語詞佔據了敘事主要位置的文本,而且是多語境的,交錯的、夾雜的、繽紛異常的。每個人物都可以成為另一個人物的敘事者。於是敘事觀點的切換就變得活潑靈動、自由滑翔。然則,他們雖在說話,角色之間卻幾近於無對話,總是停留在表面的迂迴的客套禮節。這是非常神奇的特質。一方面敘事是自由的,但另一方面卻又是異常封鎖的。那麼大量的語詞,卻沒有真正的出發,也沒有抵達。那麼孤獨。他們每一個都陷溺在自己的觀點。那是完完全全的,沒有他人的語言存在的陷溺。他人簡化為物,眼中的物。你閱讀時,是懷著驚異的聲調在腦中讀的,那就像是一種音樂──以字彈奏的音樂。
動見体劇團的符宏征將這個在你讀來像是在同一個場地同時有五個說書人在講述自己的故事的文本《阿拉伯之夜/Die Arabische Nacht》,近乎原汁原味的搬上舞台,除了酒瓶、沙發等擺設,還有像是樂譜架一樣的東西以外,就沒有別的了。表演者到後來更直接把劇本放在上頭,簡直像是演奏一般。每個表演者扮演著一個樂器,彼此交錯,影響,作用。那架子真是巧思,將以人物的多種語言而成形的重奏之精神,以此展示出來。
這自然讓你想到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rea總是在強調的「複調」:「音樂的複調,是同時發展兩個聲部(兩條旋律的線),儘管它們完美地連結著,但卻又保有它們相對的獨立。小說式的複調?我們先說說它的對立面:單線的曲式結構。小說可是打從有小說的歷史以來,就試圖要逃脫這種單線性,試圖在一則故事持續的敘述裡,打開一些缺口。」
羅蘭˙希梅芬尼/Roland Schimmelpfennig的劇場文本,在你看來恰恰便符合、實踐了複調的定義,透過五個人物:法蘭戚絲卡(劉亭妤飾演,你個人在《戰》以後便極極喜歡這個表演者。她這次詮釋一個一睡覺就會遺忘當日記憶的女孩)、法蒂瑪(賈黛兒˙丹希羅倫飾演。法蘭戚絲卡的室友)、卡利爾(陳彥斌飾演。法蒂瑪的男友)、卡帕地(王光罄飾演。住在另一棟大樓看見法蘭戚絲卡入浴的男子)、洛麥爾(邱安忱飾演。大樓管理員)的獨白,編織成一種複雜的語言音樂:五條敘事線打散、縫合在一塊兒。
但他們的敘事都環繞在同一個大主題(大樓,愛情,孤獨,記憶)裡,並且具現著同時性。譬如法蘭戚絲卡昏睡在沙發時,卡帕地來到她的房間吻她,而法蒂瑪沿著樓梯下去找卡利爾時,卡利爾卻被困鎖在故障的電梯,然後忘了帶鑰匙的法蒂瑪被關在大樓門外,於是這一對情侶在各自的處境裡,想方設法的要打開門,離開這個困境。譬如法蘭戚絲卡做夢的時候,講述她夢見噴水池的聲音,而洛麥爾則在走廊聽到了盛大水聲。
譬如男人進入房子時,另一個男人就會被拖曳到魔幻至極的狀態:洛麥爾進門時,卡帕地忽然就到了他方才喝著的酒瓶裡,卡利爾跨過門檻時,正要走出門的洛麥爾卻忽然到了沙漠(一個在液體,一個在沙漠中,真是對位得很漂亮,這種精彩的對照在文本裡俯拾即是,而在此展現的魔法技法,讓你暈眩),而他們都吻了法蘭戚絲卡。
然後,法蘭戚絲卡夢到了一個王后詛咒她:「你將會溶解、消失,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再也記不得你過去的樣子。會帶給所有吻你的人不幸,並且你再也看不到月亮,直到有一晚你變成你真正的樣子。」
於是,現實與夢幻的邊限被去除了。人物陰錯陽差的相遇和錯失之中蘊含了《一千0一夜》式的夢境與現實處在同一個夾縫。重要的是那種可怕的夢魘氣氛透過現實性的敘述愈發地有力與張狂。困境。噩夢。迷宮。
當被關在電梯內的卡利爾、大門外的法蒂瑪分別進入,兩人爬著樓梯──這個上樓、下樓的過程,重複在文本裡出現,且人物一層又一層的告訴自己到第幾層了的作法,給你一種下地獄、上天堂的怪異感──抵達房子後,法蒂瑪看見法蘭戚絲卡一絲不掛地摟抱著卡利爾,立即氣瘋了,便持刀追砍卡利爾。而後者拔腿就跑,跑到了下一個樓層(六樓),走廊的某個房間有個女子在召喚他,他進去了,與那女子發生關係,然後又逃離,而女子發出狼一般的嚎叫,卡利爾又往下一個樓層,同樣的情景又再度發生、中止,他又進入走廊角落的房間,像是被某種什麼詛咒了一般。此時,洛麥爾繼續在魔幻場景裡移動,像是做夢,然後回到他應該在的大樓,而法蘭戚絲卡正把衣物穿起來,記憶也慢慢回來,法蒂瑪則在收拾行李(收攝感也在同時間發生),不願和法蘭戚絲卡同住……
這些意象與情節銜接得之精巧、細密使人咋舌。以看見和敘述構造了一個繁複如織錦的故事體。這真是你閱讀至今最必須全神貫注的文本之一。看似不過是人物在說話,但偏生裡頭的劇情一環套著一環,每個疑惑的點,都可以在別的人物的敘事裡找到。而水聲對情感與記憶的隱喻,更是做得異樣出色:法蘭戚絲卡在太陽下山時會失去記憶,而洛麥爾就在那個時刻發現水聲最是盛大──你由衷的喜歡。
最使你驚顫起來的,還是最後的墜樓一幕。當法蘭戚絲卡和洛麥爾像是後者在方才如夢似幻場景所經驗過的一樣發展他們的吻,他們在陽台上的愛情時,酒瓶被前者無意掃落,於是被關在其中的卡帕地下墜了,一個樓層,一個樓層的墜落,他看見了剛剛和卡利爾纏綿的六樓、五樓女子在嚎叫著,而離開的法蒂瑪折返到四樓,發覺她的男友卡利爾跟另一赤裸的陌生女子,於是她將刀子刺進卡利爾的背,持續下墜的卡帕地在外頭看見這些,而說著「等待著救贖。我想吻他。」的法蘭戚絲卡終於和洛麥爾親吻和擁抱,五人在此時完成又緊密又疏離的關係網絡(複調在此完成),然後卡利爾大叫,卡帕地大叫,瓶子粉碎。
真是地獄一般的風景啊,你想。充斥著一種詭譎的,妖異的幻覺感,但又不是空穴來風的,而是更紮實,以人生為曲折取向的地方。真正的迷幻似乎不在他方,而就在生活,就在人們日常行動的這裡。你認為希梅芬尼這個劇本把人生的殘酷以夢魘的形態展露無遺,他透視了當代人在系統底的微小和可替代性,並無閃躲而誠實地予以告白:像是月光般的救贖是非常虛無飄渺的。某種程度,這亦是對《一千0一夜》再製造,促使天方夜譚的故事流動在「說故事」的本身底。
這是相當適合發展為讀劇的劇本。畢竟它充斥著解說人物動作的台詞,既對人物扮演,卻又擁有超越單一人物,進入其他的客體感。而符宏征則以最簡易但也最豐盛的空間去架構、烘托了如此意圖,也就掌握到其精髓。真是傑出。你想。
你的媧
寫於99,10,24
──99/10/23,晚間,《阿拉伯之夜》,誠品信義店6F視聽室。
註:2009年的「誠品多媒體聲音劇場」四檔戲碼,若有興趣請參照《迷劇場˙劇場之城》之〈她們排練像火焰咬住了火焰──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