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日》,當上帝睡著以後,那些人只能以影子和狗的形態而活〉
媧姊姊:
妳在再現劇團的《第八日》裡,覺得最好玩的是首和尾的兩種意象包夾著中間三名墨西哥人的人間故事的形式,其組合是:A─1、2、3─B,猶如天地(陰陽)包裹著人,既有超越性的觀點(以戲謔的或者殘酷的),也有極為現實、悲慘的人的敘事視角。這種兩頭包裹的方法呀,正是妳的造牆者最近這些日子最喜歡的書寫形態。妳不免有所投射的吧。
而這亦符合《第八日》的宗旨,在上帝七日以後,那懸空的一日,第八天,上帝在做什麼?而祂造出來的世界與人類又何去何從?妳喜歡包含在這個劇名裡頭的深濃探問意味。
先跳過A和B,妳想談談三個墨西哥玉米人的境遇。由於美國壓低成本便宜至極的玉米導致墨西哥玉米價格崩盤,這一家人乃無以維生。母親整日酗酒(沒有水了,只剩下可口可樂跟酒可以喝,所以更順理成章的喝下去,真是諷刺到加了),兒子與女兒則分別越過邊界,逃到美國,成為非法外籍勞工,女兒是女傭,兒子則是捲入了一場陰謀,之後被犧牲(他被暴力對待,被權力的結構任意處置)。此一情節並無太特殊。但這家庭登場的方式,卻引起妳的高度興趣。
是這樣子的,他們在造物主的呼喚下誕生。此前,將一張長桌放倒在舞台,與地面隔著一定距離,並架在輔助具上。當神祇們造人後,三位表演者便躺在該空間,而桌上黏著三份餐具和一罐啤酒。從觀眾席望去,便成了俯瞰視角。這種作法,相當有意思。除了給予視覺新鮮感外,還透過手勢演繹了人物們的情感,彷彿把手當成了偶戲似的,並透過誇大動作來呈述。而此一視覺效果(角度),坐在觀眾席的妳便彷如漂浮在空中,正凝望著他們。於是,觀眾們遂有了神祇的意味:妳或你們正在觀看人困苦而活的模樣。
俯瞰的意義遂有了高度提升,不僅僅是視覺上的,還是一靈魂層次的觀看。
妳以為簡莉穎的這個文本最豐饒處在於不只是一面性的抨擊、呈述財團或大國對地球生態或人民生計的破壞,她還走到另一邊去,看到了某些利用環保議題滿足自我與權力操作的現象。環保就像夢想就像自由就像土地一樣,都變成了有心人士舞弄與擄獲利益的口號。當環保進入認同與意識型態,進入市場性之中,原來強調的純淨便染上了人的灰塵,變得渾沌,變得暗沉無光,成為技術與另一種技術的競逐場,而無關於地球與自然。
就像母親所遇見的那些環保人士,那些抗爭,那些利用,甚至不惜透過扮演當地警察來毆打那位母親偽造的紀錄片企圖喚起注意與爭議(恰恰是此時,妳看見新聞上《無米樂》的老農民被架在民意代表之間,他訴求米價傷農,但卻被那些選舉的噪音淹沒,而成為一種政治行銷裡的泡沫,何其悲哀)。環保變成某種惺惺作態,某種特定人士爭取利益的手段。它並不是基於對地球與大自然的尊敬與愛意。當環保除了口號與標語,除了某種販售的整體意圖與市場考量(例如以環保為名的花博不正是以更大的節慶式浪費與地球資源傷害違背了環保的核心精神嗎?),還剩下什麼呢?
而編導的視角非常之大,大到了以上帝的沉睡為敘事的開端。文本裡兒子對上帝的禱告,真實而淋漓地道出一貧弱住地與居民(倒也不一定非得是墨西哥不可,那是編導對慘遭壓制與吞食之地之群的投射與想像)的願望:他詛咒那些美國進口的玉米還有相關的所有事物,他詛咒。以上帝之名詛咒。而上帝的時間卻在第八日,在他創世以後,世界停滯了,永恆地停滯著。
再說到戲中女兒在幫傭家中所遭遇的一個胖到會在門框卡住的女孩吧。那女孩覺得自己是居住在斯堪地維亞的巨人族的後裔,而不是人類的女兒。在某些幻想性的場景裡,她變得輕盈、神秘,足以脫離現實的框架(──門框飄舞)。這種質量變異的敘事,又跟其後的揭密糾結成一團:原來那胖女孩居然是該家庭主人的媽媽,而她誤以為自己是女兒。
到了這裡,胖女孩(老婦人)所期待的斯堪地維亞,就有了回歸某種巨大的自然的狀態的意指。而被槍殺的玉米人兒子,幫傭的玉米人女兒,或者費盡心思想要喝酒卻意外捲入抗議現場的玉米人媽媽,都那麼樣孤單地置身於現代(文明、經濟體制、市場)之中,無所適從,弱者恆弱,被剝削,被隨意宰割(一如玉米人兒子)。孤獨,而無人陪伴(從緊密的三人拆分為落單的個體)。妳乃察覺到遺棄的訊息:這些玉米人啊,被上帝製造以後,就無有依歸的扔擲在世上,而這緊密而殘酷地扣合在文本的最後一幕。
文本的結尾,充滿暴虐氣氛。那也是妳對此文本最喜歡的部分之一(亦即妳所謂的B段)。表演者分成兩批,一批拿著塑膠水桶傾倒爆米花,一批則像狗一樣的在地面咬食爆米花。現場的光影迷離、陰暗,音樂叫囂。直立的人面無表情,且屢屢地對爬行在地上的人施以羞辱性行為(如扯頭髮、按壓頭部或者將爆米花塞滿口中)。他們都是剩餘之人。沒有救贖,只有爆米花(基因改造的玉米,非自然)可以食用(他們無能負擔其他)。這個狂亂的畫面,叫人發寒,比諸差事劇團《江湖在哪裡?》群魔亂舞的風景絲毫不遜色。
而A、B包夾三個玉米人遭遇的敘事形式,從天上、人間到地獄的流變,使得《第八日》的議論能量變得豐厚有勁。另一方面,妳也感受到編導的誠意,她企圖在環保議題上做更根本的東西,雖然在文本裡無有單刀直入,而是迂迴的,在各種與環保相關的議題上(政治、經濟等等),展開了觀點與視角。妳以為她說的是很基本的事實,一種人對待自然(人裡面的自然、大自然本身)的態度。
回到這一天吧,那第八天,妳不由的想要問:這就是永恆的一日嗎,永恆就是停止,停止前進,停止後退,只是一個悲慘的循環,所有的事物都封鎖在這第八日內,一個圓環形態的自我吞噬與複製,所以便是終結了嗎,完美的終結性?上帝在造人以後就不再理會這個世界了,上帝(或者造世的神祇們)睡了,他睡的一日,是那麼的漫長,而妳最想知道的是:祂(們)什麼時候才會醒過來呢?
鏡兒
在十一月十三日
──99/11/12,晚間,《第八日》,西門町電影公園多功能展演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