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總是盼著一種圍繞。一種無限、無限的豐盈。在我們做為戀人的時分、在我們交出肉體的核心、在我們還何等青澀的季節。我們把自己託付出去，託付給自身以外的，那，個，人。我們渴求那是堅定而溫柔的，無與倫比的，又遼遠又寧靜，一切都在甜蜜的暈眩，暈暈的，就到了天涯海角，什麼都是近乎永恆的，天荒地老就在眉目之間要抵達的，我們都活在那美好得像是虛幻的，被五感所深邃掌握的幸福底，然後──

　　破碎。

　　那是初戀。而有誰能夠比夏宇更能以詩摩畫出愛情又甜美又傷逝的風景呢？

　　　　　　　　4月4日天氣晴一顆痘痘在鼻子上

　　　　　　　　吻過後長的

　　　　　　　　我照顧它

　　　　　　　　第二天院子裏的曇花也開了

　　　　　　　　開了

　　　　　　　　迅即凋落

　　　　　　　　在鼻子上

　　　　　　　　比曇花短

　　　　　　　　比愛情長

　　（〈那些疲於抒情後的抒情方式〉，夏宇《備忘錄》。）

　　四月十二日，晚間，在城市舞台，【屏風表演班】製作，《北極之光/the aurora borealis》鍾愛版（以下簡稱《北》），座位一樓七排七號，黃毓棠導演，李國修的劇本（一路退居幕後，交班的姿勢愈來愈明確），演員計有楊麗音、王月、劉珊珊、張本渝、季芹、朱德剛、曾國城、董至成、亮哲、郭耀仁。又優美又憂傷的配樂出自陳珊妮的手筆，足以讓人深深的掉下去。

　　作為一劇團之定目劇，某種標示性的風格顯然是必須的。它甚至必得是不厭其煩的展演，而《北》便明確的露出李國修的戲劇結構。回憶與現在的交織與穿插手法、動人的溫暖與救贖性、生者與死者的公共空間等等，都在在使《北》與《六義幫》（以下簡稱《六》。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沒有英雄的時代我們濕潤溫柔的祈禱──默看《六義幫》〉）有著同質性，但《六》的敘事大抵約束在友情的部分，《北》集中火力的軸線，在於愛情。

　　作為此文本的主題，愛情──特別是初戀──編導透過各種物件建構愛情的意象，諸如妹子叫小老頭心痛的手勢（右手放在額上，宛若往遠處瞭望）、玩偶（名叫「小妹」的娃娃）、雪衣（禦寒和北極熊的意象）、箱子（宋父初戀情人小鳳寫給他的情書，宋母好生收拾著）、牛奶（有效期限）、保險套（小君跟Crazy的獻身約定：表現良好有一點，十點換一個，換到第二個可用第一個）等等，各種意象，尤其是北極光，文本一開始就提及的意象，在遠方，「一輩子一定要跟最愛的人看一次北極光」，遠方就成了此岸愛情生活的指向。

　　到彼岸去，那是無以圓滿的戀情的，另一種完成式。一如圓跟紅樓的關係，總像是在併排停車，得要有個人離開了，另一個也才能自由。離開，便成了真正的完滿。而那是否意味著我們得倚靠著自身出走才能重新獲得豐饒無傷？

　　三代人的愛情故事，終於在小君的出發裡，完成。她的外公（真的出發到美國，徒步走往阿拉斯加，卻在接近目的地，誤食有毒食物而死）、她的母親（在與二十多年未見的小老頭見面後，她便心肌梗塞死去了。一直揮舞著讓小老頭心痛的手勢的她，與之分手後便有抱胸、揪心的毛病。這個設計有著雙面性，相當有意思）所完成不了的，由帶著小妹、穿著本該給母親妹子穿的雪衣的小君達成圓滿。

　　這樣的愛情家族，每一個人向著愛情的姿態仍各有不同，包括最後決定出走的宋父，他的背後是一個在他走後仍舊日夜思慕的宋母，去、留的兩種；第二代的妹子則是為了避免走上母親的後塵，決絕地斥走了小老頭，只因她並非他的初戀，她要他去找他的潘書慧──在那時潘書慧與宋父的初戀對象小鳳就奇異地統合起來，成為一「初戀者」的形象──她與母親則是永被遺棄之人，妹子的心理轉折就有了恐懼與逃離的不得不然；第三代的小君，顯得機巧多了，譬如她在和男友性交前還要求男方簽下一約定書（表示不得背叛，若有背叛則女方可任意動刑），在赫然發覺Crazy仍與丫丫保有關係時（赤裸的兩人在床上逮個正著），卻又返回寓所，堅定地睡在那兒，這個角色的果敢、不屈可見一斑，也就是她終於完成了一家三代目睹北極光的宿願。

　　形式、意象的反覆使用並在不同的環節處賦予新的意義，一直是默喜歡的表現手法，也是李國修精擅的。譬如同樣的台詞再來一輪，但換了別的人說，效果就全出來：虐笑如Crazy對小君說「他幫跟卡門婚外情、被砸了六百粒鍋貼的世界賠了四十五萬，每粒鍋貼七百五十元，太貴了」，這一段後來當Crazy與丫丫的關係曝光後，丫丫又對小君說了一次（一模一樣的台詞），只是出包的人不是世界而是Crazy；感性如小老頭對妹子大喊希望黑夜不要來，而妹子回答太陽還是會從東邊升起她會過得很好的台詞，最後也由分離的小君與小老頭，承繼著再說一次，小老頭則變成說會過得很好的那一邊。

　　而小鳳喊著的那一句：「我在北緯69度等你。」妹子也這樣喊著：「我在北緯69度等你。」小君最後仍喊著：「我在北緯69度等你。」重複、重複。三種女性的話語各自以不同的情緒與姿態喊著，但卻凝聚成同一種聲音。那既是等待的，也是出發的。她們得自己先出發到阿拉斯加去才能獲得她們所等待的。但有幾人真的出發了呢？如此，默便隱約聽到了許茹芸的〈北緯六十六度〉：「你離開我不能算是辜負＼好心分手該是一種幸福＼只是傷心到極度會在乎＼為什麼快樂有時會痛哭＼＼我離開你不能算是報復＼遠方想念會有一種甜度＼如果能得到你一聲祝福＼我會向世界大聲說不苦」（《北緯66度/66˚ pohjoista leveytta》，種子音樂。）

　　小君與Crazy、世界，如同妹子與小老頭、紅樓。這兩代人的愛情、友誼都以類似的模式前進。並且初戀都被放置到無比嚴厲的美好位置，且深深地與「出走」結合了起來。初戀的一端總是在異地，而這一端的男子們則是分別展開了流浪──宋父放棄一切隻身前往美國尋小鳳，小老頭要去台灣一千個地方流浪（每個地方待一個月，總計有八十幾年的告白其實是讓人動容的），世界講的「吉普賽」（一坨屎台語發音）精神，至於Crazy則一直在女人堆裡流浪，這裡的浪打向那裡的浪，沒個停留，圓的初戀男友則更直接地就死去了。留下來的人，彷若小君初回做愛因緊張狂喝酒的「嘔吐」隱喻一樣，將把體內的事物，那些殘餘的什麼，全都生理性的反彈出來。

　　這便讓默分外感興趣於那些愛情遮幕後的「身體」意象。丫丫為Crazy墮胎兩次，妹子的未婚生子，小君和Crazy的「集點性愛規矩」等等，最大的暴露不過是Crazy口中咬著保險套跪地學狗抬手「哈哈哈」個沒完的模樣（曾國城還真能演繹出這種奇淫樣，挺不賴），性慾大抵還是被拋擲在愛情的面目之後，只隱隱約約點出「身體的交付」此一愛情的事實。於是想起了朱天文的短篇小說〈炎夏之都〉（《花憶前身》，麥田出版或《炎夏之都》，遠流出版）那讓男主人翁到底在文本最後在生活的各式摧損以後流淚憶起過往女友燕怡說的：「有身體好好、有身體好好。」

　　戀人的體溫、戀人的手、戀人的姿勢。他的進入或者她的被進入。戀人、戀人。身體承載著愛情的狂熱與毀滅。身體是見證也是媒介。所以小老頭的心痛蔓延在他的夢中幻影，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的妹子，一再地舉起右手輕觸在額頭上，小老頭連在夢中都心痛。這個拉下白幕處理夢境的手法，以及之後在白幕上投影出許多病床移動、小君尋找自己病危母親的場景，較不那麼李國修式，有著心理式的拿捏、塑造，挺有意思。而從來布景道具等都分在舞台兩側的敘事到急救妹子的戲時，那病床便改而杵在正中央，如同小舟一般，孤伶伶的，四周無物，只有那張床、死去的妹子跟小君。死亡幽然到來，猶如擺渡──宋父的毒食而死、妹子的心肌梗塞、圓的男友的病逝，在在點出身體的崩毀與遺憾的深切性。

　　說了「我老了，哭不出來」、在自己女兒葬禮上無以淚流的宋母，當她抱著箱子在台上放聲大哭、旋即又咯喀喀大笑的時候，默想著：有楊麗音這樣的演員真好。她提供了宋母此一角色最大的強度。舞台似乎成為她的記憶空間的外化。她在那場戲回憶著宋父之死的細節，每一個數字她都記得清清楚楚，什麼日子，差多少距離就到阿拉斯加等等，彷若那些數字擁有些什麼，代表著她的丈夫的什麼，並說到他死時還手握著她的照片──是不是這樣就夠了呢？她知道最後她還是在他的心上，這樣便夠了？是嗎？

　　《北》的結尾一如《六》也如《京戲啟示錄》（以下簡稱《京》。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以戲說戲，回憶的故事：默看【屏風表演班】《京戲啟示錄》典藏版〉），都跨越了時間與死亡，讓死者重回現場，與還活著的人們一起，《六》是遙望著天空與雲朵，《京》是大夥都回到了梁家班裡，《北》則是宋父與妹子現身在雪落的天地裡，就在小君、小老頭的同一個空間裡──謝幕後，演員們在下雪了的空間中漫走，並以靜止圖像一對、一對的，親吻或倚靠，最後再男人背對觀眾，女人一塊兒做出那個「叫人心痛的手勢」，這真是最美麗的風景了（小老頭說「旅行，是為了遇見心中的風景」，而美麗的風景不就是人不就是回憶嗎？不就是在我們的心中？），這真是出走，透過肉體，而轉向了「永夜，是永遠的思念」的深沉戀慕了啊…

　　流浪，終歸是對迴轉向此岸的慾望與手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