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23 18:27:22九十九我魔

〈垂下喧嘩的雷,山便鼓動在身體的內側──默看《入夜山嵐》〉


 

  說到山,以閱讀過的詩,寫山,再沒有比零雨更為專擅了(一如她對語詞對夢對名字對黑暗的捕捉)。零雨的山,是空間,是極微小卻又充斥著無窮性的空間,在抽象與具體之間,幻化成所有事物的根砥,同時也逼向事物的極限,在最高的地方以無限的低,迴轉、旋繞。在她的詩裡頭,我們有了更清晰而鋒利的透視。宛若我們在自身的空間另起了一個空間。虛構的山就指出了山的真實性。譬如〈山中記事:4〉:

          山突然站在我的

          面前,愈長愈瘦

          我已不再認得你了

          連我,也要遷徙

 

          你手掌最肥沃的地方

          有一個小鎮,白雲繞膝

          禽鳥靠樹幹築巢

          那些爆破或戰鬥

          都在和平中進行

 

          無人要你憂慮,輾轉睡眠

          你有一個新的名字

          新的地盤

          雪落在你額上

          依然莊嚴

 

          然而,我已不再認得你了

          銳利的雪

          入侵你的雙眼

          你的唇上鎖

          你的白衣撕裂,在風中

          你輕脆的乳名被塗改

 

          也許在這世上,什麼地方

          有一對翅膀

          讓我把你遷徙

  (《消失在地圖上的名字》,時報出版。)

 

  而幾乎與山同在的【優人神鼓】便總是讓想起零雨的山的意象(或者意志)。由【優表演藝術劇團】成立的一個模組(或者品牌),揉合了鼓藝、武術和舞蹈的劇場藝術,便是【優人神鼓】。那是彷若擁有山的容顏的一群人。像是山以某種形狀投入在他們之中。在電影《戰‧鼓》,從鼓(流行樂)到鼓(電影稱之為「禪打」),從繁複與率性隨意轉向簡單與充滿限制感的敲打,和體內的「我」戰鬥以完成自我晉升的戲碼之中,便聽見了山的聲音。

 

  山在人體內的隱隱而鳴。

 

  於是,三月二十一日,晚間,台灣國際藝術節的檔目,地點在國家戲劇院,座位一樓七排五號,就去到【優人神鼓】與山的世界:新版《入夜山》(以下簡稱:《入》)。導演劉若瑀,詩文音樂黃誌群。

 

  而鼓先於山之前低鳴。

 

  鼓在耳邊,雷就在心邊,山便來了。

 

  山帶著不昧不醒的夢來。

 

  在劉若瑀的吟詩中,靜慢移動的擊鼓之人推著他們的鼓,進場。一切肅穆莊嚴。那行走就有了「靜」。山夜的靜。他們帶來山的身形。他們是山的人。帶來山的名字以及沉靜。夜深夜靜,山深山靜。我們隨著鼓聲在雷的路徑在猛獸的路徑穿走。鼓時而凶猛時而優雅時而奔騰時而寂寞時而嬉戲時而絮語時而熊熊。我們隨著鼓聲攀上山徑,瞭望所有不可見的瞭望。我們在耳內的深邃象境底瞭望。瞭望成了最貼近內在的姿態。我們似被帶進了光與黑暗的國度。無人無愛。唯有山的變動與永恆。鼓是慾望的,鼓也是清澈的。那是心中鏡像的變化所在。

 

  大鼓、小鼓、鑼、笛、鈸(舞台前側下方還有樂隊)。山的呼喚。表演者或坐或蹲或立,特別是兩腳跨開,高舉鼓棒,雷殛大地般的擊鼓姿勢,如山的矗立,不可動搖。堅定而壯盛。但我們也彷若聽聞了一猛烈的意象何以溫柔沉潛,尤其是在笛音加入抑或是鼓的獨奏時。那是自我的靜問。我們彷彿也一起面對內在的聲音。心的聲音。那是心內的山。群山便在人心裡。我們在鼓聲底發現山,而轉眼,山就移進了心,我們理解、辨識與滲透雜、純之間的曖昧與透徹,走向空靈通透,走向零度,走向山,走向空間。

 

  空與雷在鼓聲之中。劇烈的鳴動間總是夾雜了倏忽而來的靜止。於是就有了空,就有了動靜之間的朦朧,微妙而深刻。而空不僅是在鼓的飽滿之外型塑聽覺的通透感,更作為一明確的舞台原子在《入》的視覺構成裡。黑暗的元素充斥。夜與光共容。人物總是在偌大的空幽(除舞台上方的幾道山形,幾乎沒有布景)行動。靜與動的對比在視聽建構雙向性,乃得以築成一迴圈。靜與動共構的迴圈。

 

  第二段的舞蹈非常有趣,在獨舞與眾舞間,我們目睹了擁有鳥的形狀的人(或者是植入山的形狀的舞者)。表演者總是踮著腳、緩緩擺動,猶若山風吹拂。而他們便像是把肢體當作鼓,於是便有了身體的共鳴在。肢體與肢體交錯的流轉自如,在移動時,縱排、橫列的隨意交叉,叫人驚奇。那彈躍輕盈如鳥。隊形齊整而變化萬千,且當雙人或三人舞蹈時,屢有呼應。那形狀的調度就有了將鼓音具體視覺化的奇妙滋味。

 

  那如山的鼓。

 

  山說話的聲音。山的聲音。和山的對話。

 

  在《入》中擄獲了空與靜,透過鼓的喧騰的極動,有如我們穿過長長的慾望的中心,穿過雷,穿過猛獸的嘶吼,穿過忿怒,穿過世俗,才來到山的核心,便將一座山(以及一座山的夢)安置在身體的內側。

 

  我們或許適合在零雨的〈野地系列:1必須邪惡〉結束很好:

          你比藍色邪惡

          你捕獲藍色

 

          藍色的山。霧氣

          清晨的林子。田園

 

          你住在邪惡裡面

 

          即將有蛇的動靜

          以腹部爬行。你打跑蛇

 

          捕獸器架在深山

          眼睛裡出現一隻

          屈服的小獸

 

          你和邪惡孿生

          你必須微笑

 

          這一季乾旱

          石縫裡沒什麼話說

 

          你拔掉蕪草

          誓不兩立。祈雨

 

          如果上帝不來

          就離開他

 

          你是邪惡

          你必須如此

  (《關於故鄉的一些計算》,零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