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共舞一再摩擦猛獸如盡頭:《華麗上班族之生活與生存。》〉
〈他們共舞一再摩擦猛獸如盡頭:
在《西遊記/What is Fantasy?》(以下簡稱《西》。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鬧文本」的風光與哀愁:
四月十九日,午后,國家戲劇院,座位一樓八排二號,《華》,【非常林奕華】製作,林奕華導演,張艾嘉編劇,音樂設計陳建騏,髮型、化妝鈴鹿玉靜,平面設計聶永真、楊志峰,舞台設計陳友榮,燈光設計陳焯華,演員計有張艾嘉、謝盈萱、楊淇、吳天葳、黃凱臨、王耀慶、朱宏章、鄭元暢、吳定謙、黃建瑋、莊凱勛、彭浩秦、林英杰等人。舞台最醒目的就是「階梯」,正中央的梯,往上攀緣。由
還有桌椅對「位子」意義的指涉(關於椅子,在《西》、《水》都有極出色的喻意)。各種形式的桌子的拼貼,猶如地圖、猶如座標。那是人在尋找著座標吧…在那釘上自己的點(其實那更像是預先寫下了墓誌銘不是),就像會從此順遂,就此能夠建立自己的勢力,劃下版塊──而穩定,穩定的生活究竟是什麼?那個標準在哪裡被完美的「偽」建構了起來?而又是在哪裡被捏造成我們不曾懷疑過的信念?而那就能稱之為安身立命?
譬如在大偉來說,殺了魔鬼是必要的,就像鏡子裡的他,自然,還有李想,以前的大偉,以後的李想,都(將)是變形的、扭曲的,再沒有了人的形狀。他得在自己的毀壞裡終結了。但他是否不忍呢?不忍日後的李想也如他一般的毀壞?所以他帶著李想走?像是帶著自己當初的理想而走?李想說大偉不是故意的,大偉只是忘了放手,那麼這個忘了放手是否指著上路者的孤絕?是否指著他們倆其實是一體的?是否指著大偉最後一絲的良善與渴望世間的溫柔?而那是最後的醒悟不?
他們的導師是張威。且不論張威對大偉(她的接班人)、孫強(要他搶嘉玲的業務)、沈凱(要他當密報者,說是為了避免公司員工的誤會)操弄手法、因人而異的傑出手腕,就單看看張威怎麼跟李想說的──當年輕的男子找她傾訴他對琪琪的愛意時,幾個言語轉折下來,李想被翻了一大圈:他喜歡的其實是張威。編導給了張威猶如催眠般的能力,她操弄語詞的能力猶如在真理的那一邊。然後張威要李想證明他如何愛她,她要他去追求琪琪,並在得手後拋棄琪琪,回到她身邊。這裡頭就有了惡與暴力。那麼的陰暗深邃。像是一縷在黑暗的深處靜靜綻放的微笑。
張威則是傳承於老闆仲平。他總是說著「很好。很好。」彷若對這個世界懷抱著溫暖與善意。但他怎麼對付嘉玲呢?為了籠絡吳副董,他可以要嘉玲在上班時間穿著暴露並積極撮合她與吳副董(嘉玲原先的以為是她終於可以成為仲平身邊的女人而喜不自勝,這層心理何等荒涼、慘澹)──然後我們看見無與倫比的悽絕:在忽明忽暗的燈光,鮮紅的,閃光,像是物品一樣被讓渡、丟擲的嘉玲(人最廉價的時刻?),在樓梯爬上爬下,大喊:「老闆、老闆。」而大偉對蘇菲的利用不正也是如此?而張威周旋在那樣多的男人之間不也正是姿態如此?
人最好的那個部分都早早地凋萎了。《華》是談人性的戲。這裡面有人,有人就有暴力。暴力以經過調飾的姿態重新住回人體。暴力的真面目已經深深地細緻、內化到更不可猝防的地帶,譬如遊戲,張威對待男人與下屬的態度,一個一個的棋子,她把他們非人化,只是可資運用的資源。彷彿經歷過戰爭與殺戮的洗禮最後變得嗜殺的大兵一樣,張威在公司裡存活了下來,那其實是個戰場。她憑藉著她的無形大戮,說話、談判和算計,征服了職場,威風凜凜。
她可以到很高的地方,一級一級的階梯猶若為了讓她踩在腳下乃存在著,而高度,她所到達的高,卻在大偉拖著李想一起墜下一百樓後,她赫然驚覺她所享受的眾人之上,居然是這麼可怕的:摔落只是一瞬間的事。那麼,她就在世界的盡頭了吧,而那只因她就是盡頭;她就在末日的風景之中了吧,而那只因她即是末日。張威已然到了人性荒蕪之地,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她來到舞台中央前方,在一道昏暗的燈光下,聽著李想的自我介紹時,她說:「李想,我想,我還記得你。」而理想呢?她的初衷呢?她向仲平應徵時的那份自信與美麗呢?她都還記得嗎?一如編導在文本近尾聲時,倒播職員們當初應徵的模樣,表演著從舞台左側的大門帶著他們的履歷說話,然後揉進了垃圾桶,也有人一邊說一邊從桶內撈出紙來撕碎──所以曾經他們都是那樣懷擁著美好信念的人,而如今呢?那初衷已遙遙不可得嗎?
人,既是生存的也是又要生活的。生存是基準值,生活是附加值;生存是現象,生活是狀態;生存是本然的,生活是表面的──但當人們再也用不著擔憂生存時(進入現代與民主後,生存就有了免於恐懼的自由),當過得好不好(工作、金錢、物欲)成為凌駕於生存的指標時,我們是否進入了另外一種「精神上的生存危機」?島國當代社會,既沒有戰亂也餓不死,然而卻出奇的瀰漫了各種對未來對生活的恐懼,彷彿一座恐懼之島。而這又何嘗不是所有處於進步社會的普遍憂慮呢?所以莫非我們活在一個世界性的、集體的恐懼城邦?
在「第三場:開會」裡,我們眼見桌形的變化和上班族的談判場面。如同不連續的惡夢的集錦。所謂事務似乎免除不了無窮無盡的開會。在不斷、不斷的口語中消化、填造和修補人的縫隙。那一來一往之間,恍如華麗而陰慘的舞。文明與獸性雜揉的舞。共舞。在人性最稀薄的境地共舞。像是拿骨頭摩擦骨頭、血肉摩擦血肉,這一摩擦就生出了惡。純淨、純透的惡。人之惡。
而各種型式的飢餓(貪婪、愛情、權力、財富等等),便解構了職場。這是一個遊戲。另一種叢林。誰都不會逃離。都不曾逃離。我們只有陷下去。只到偶然的那麼一天,回首,低低的,看著所在的高度,看著孑然的自己,然後想:在哪裡呢?這是自己想要的模樣嗎?是嗎?張威?在妳最後淒莽的語調裡,妳意識到了這些嗎?
身為一微小機件(這是
林奕華的戲劇形式依舊展演了各種「對話關係」的多異性,有預先錄音的說話、旁白或者現場獨白等等,人物可以跳出自己的角色,以全觀的姿勢說著他人的狀態──這似乎又意味到了某種遊戲的氣味。只是這個遊戲的背後蘊藏了極大的哀傷,而不是單純的好玩(那其實是「反」好玩──突然想起並理解了張大春在《我妹妹》序言裡談及、對以「不好玩,孩子們為什麼要受教育?」為新世代教育價值的胖子的所產生的忿怒)而已。那是對黑暗中的人們最低微而寬大的愛憐哪…
於是,在耳的邊境,便浮現了羅智成的聲音,〈黑色筆記本(4)〉:
黑暗帶走了聰明絕頂的人
我沒見過他
必是如此
神秘的傳承因此中斷。
我沒見過他
不曉得他到底航行過
歷史上那些角落
不曉得他
是否出現過……
黑暗帶走絕頂聰明的人
次一等的人難堪地
和全世界
留在黑暗裡
(《傾斜之書》,聯合文學。)
──由於自己的疏忽,或者是更神秘的理由,譬如有一頭純黑色的猴子來夜竊,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