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Closer
一曲奏畢，掌聲暴裂脫出，聲響彷若要穿透這廳堂，直奔雲霄。
黎之雪起身，恬美卻帶點稜角分明的臉龐上，褪除了奏曲時的激情，隱隱約約為冷淡輕蔑的神態所包裹著。
這場被完美呈現的宴會，如此大肆鋪張，男人都在尋找管道拉攏達官貴人，女人來此的目的就是比量行頭，瞧，她們身上所穿所戴的Coco Chanel, Nina Ricci, Christian Dior, Versace, YSL, Burberry, Bvlgari …….。
這麼樣璀璨尊貴衣香鬢影的花樣世界，那麼美，那麼光鮮懾人，那麼高高在上，卻又骯髒的讓人忍不住要厭惡。
在這熒熒燈火下是一群群馬戲團中爆笑出演的公猴及母猴，各自排練彼此虛情假意的劇本。


黎之雪想到此，幾乎要笑出聲，腦袋中忽然閃出朋友所說過的話－
那時她跟好友慵懶躺臥在風光明媚的海灘上，天空被光線洗白，礦藍與水藍的海濤相互交替流轉；她告訴知交多年的對方，她決定要回「家」，回去「探望」根本談不上熟稔的「家人」，她…..有必須要回去的理由。
「那是個敗絮其中的世界，妳卻選擇要回去，值得嗎？」耳畔迴盪著好友不解的語氣。
「我不是要回歸那裡。我從來不屬於那。我是要去打仗，打一場…..多年前就該進行的戰爭。」黎之雪語氣之中一貫雲淡風清。
「小雪，妳不懂。我怕妳會越來越不快樂。妳可以放下的，不是嗎？」好友抓住她肩，逼迫她倆對望。
黎之雪驀然低下頭，再抬頭神情頓時冷了泰半，不復笑臉盈盈。
「我不懂，難道你懂嗎？放下？誰給過我機會去放下？」黎之雪擺開好友的手，齒間刀磨霍霍，佯裝優雅起身，拿起帽子遮住臉龐，但是語氣之中已略為釋出怒意。


黎之雪這才明白了一件事情，沒有人會懂她，沒有人。
也或許，這世界上沒有誰能夠徹底理解另一人。
每個人都在尋找溝通的途徑，意圖建造迫近的橋樑，嘗試對方能夠理解的話，製造相互承認的假象，以為藉由種種努力就能消弭鴻溝。
然而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能被獲取，甚至於被平息的。
人心的複雜不是單一的方程式建構而出，而是成千萬顆腦細胞反覆運作的後果。而可惜的是，她向來耽溺於好細胞被壞細胞吞噬掉的感覺。
她沿著海岸線行走，感覺沙粒沒入她鞋中，她踩著它們，感覺它們。
她的過去呀，那麼醜陋灰暗，好像有一個魔鬼寄居在她的心靈裡，她一不高興，便要興風作浪，攪得人心惶惶；而這一切命運又好似同她腳指反覆糾纏著的沙粒，那麼細小卻又龐大，怎麼拍弄也甩脫不清。
好友跟在她身後，黎之雪忽地停住了腳步，轉頭，抱住他。
然後，她掂起腳尖，在他耳畔低聲呢喃詩句：
「像垂得太細長的蜘蛛絲，
覺察到兩側空間的脅迫－
兩種不同的意見，或
兩種不同的程度－
我們太精確，
總是泊停於，
最接近兩個尺碼的差距之間。」
她同任何人之間，無論緣深緣淺，都有無法排解的距離。
距離呀，這是多麼難以克服的問題哪！
因此，她備感寂寞。深覺自己處在一片深海當中，緩緩被浪潮吞沒，她只能為自己送葬，讓海洋的悲鳴暖化她失溫的心房。
她但願自己是一條魚，只要為了飽餐而活，不必作個卑劣的人，總在羅織自己的愛恨情仇，成就自己的猥瑣。
黎之雪看見好友臉上受傷及驚愕的表情，她撫摸他臉頰，而後在他頰上輕巧點了個吻。
他不了解她無所謂，但若硬要規範她的道德基準，她便要毫不留情劃分疆界了。
如果可以，她希望不去傷害一個疼愛自己的人。
所以她要在自己還未被黑暗泯滅良知之前，先一步挫敗這個人，要讓他卻步，要讓他心死，要還他自由。
「小雪，其實…..是妳自己不願意放過自己。」
黎之雪聽見他這般說著。她抬頭，目光朦朧猶如月色倒映在湖面上，閃爍一種曖昧的浮光掠影；她神態似笑非笑，像要哭卻又僅是任憑幽幽伏流在眼眶中盈繞不去。
「你說對了，我不想放過我自己，也不想放過其他人。」
然後，黎之雪推開他，拾掇回冷漠寂靜的笑，邁步，最後，離開。
黎之雪眨眨眼，從過往中回神，儘管暗自在心中訕笑這一切荒謬鬧劇，卻依舊扯出一抹適宜的笑靨，優雅步下階梯，任荷葉邊的裙擺翻騰出眩惑人心的幅度。


她是一朵外表嬌艷且偏好革命的罌粟花。
面帶微笑卻笑意冷淡，話語有禮卻疏遠客氣，眼神之中流露出鄙夷這一場豪華盛會的氣息。
王磊眼看著那女人排解掉眾多男士的邀請，優雅邁出廳堂，趁父母跟長輩們正閒話家常之際，也悄悄跟退出廳堂，尾隨她的步伐。
她走進一方靜默廊道，廊道上掛著拉斐爾著名的聖母像「母與子」，月光篩透過窗戶，輕巧網住她妖嬈身影，在她週邊灑下閃閃光芒，如天鵝絨般黑亮的短髮勾勒出她精巧裁剪過的輪廓，王磊看見她定定地抽著菸看著那複製畫作，煙霧飄散，她的面容為其所籠罩，像是一廉揭不穿的薄紗。
「妳認為這畫作如何？」王磊站定她身旁，徐緩開口問道。
「你想要談論藝術？」黎之雪盯看著王磊，突兀丟出這一句話。
王磊笑了，他看著黎之雪，笑得極為爽朗。
「說真的，妳覺得它如何？」
「這畫作是個大謊言。畫家把畫描摹的很美，看畫的人都稱讚它讓人感動，但這一切美好不過是被捏造出來的假象。這世界沒有慈愛的聖母，這畫作很虛偽，所以它是個謊言。」
黎之雪又點菸，神態之中顯現對母子圖強烈的敵意。
「妳很像娜塔莉波曼，憤世嫉俗。」王磊忽然又丟出沒有先行句的上文。
「那你是克里夫歐文嗎？專情又擅長報復。」黎之雪接招。
他們所談的是電影Closer之中娜塔莉波曼跟克里夫歐文初遇的場面。
「不，如果可以的話，我是比較希望有機會當裘德洛。」王磊覺得黎之雪很迷人，那種美除卻表面上的讓人驚艷，更多的是內蘊的深度。那種姿態，那種言談犀利卻進退自如的灑脫，讓他不想終結他們之間的對話。
跟她對談不需要刻意找話題來拼湊，他們就好比兩塊拼圖，完美鑲嵌著對方。
「為什麼？我以為大部分男人都會刻意在初次見面時表現自己專情的一面。」
「因為電影裡面娜塔莉波曼最愛的是裘德洛。」
黎之雪眼神一閃，露出微笑，而王磊也跟著笑了。


「王磊哥，阿姨找你……」
一個突兀的聲響打破王磊跟黎之雪原欲持續下去的對談。王磊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姜輕河的女兒姜之芸正怯生生看向這方。
姜之芸個頭嬌小，臉如芙蓉，聲音甜美，一頭長髮傾洩如瀑，髮上戴了頂小禮冠，她身穿一襲優雅手工縫製的粉色禮服，更襯托出她典雅溫婉的氣息，整個人有如高貴的小公主。
王磊提起腳步邁向姜之芸，他微笑著揉揉她略為蓬鬆的髮，對她說：「知道了，妳跟我媽說我等一下便會過去。」
不料姜之芸卻不肯把步伐移開，她眼神幽微地將視線來回逡巡在他跟黎之雪之間。
「之芸，這是我剛認識的朋友…….」
正當他開口想說明的同時，原本正悠哉抽菸看畫的黎之雪釋出冷笑。
她攔截住王磊未盡的語尾，逕自對姜之芸發話：「『妹妹』，真沒想到妳也認識這位先生。」
王磊微露詫異看向她們兩人，姜之芸面色蒼白。
「我先走了，很高興認識你。」黎之雪嬌媚一笑，款款對王磊說。
「對了，『妹妹』，我想既然妳也認識這位先生，我們有時間可以三人多見面，聊聊天增進感情。」黎之雪熄菸，將面容轉向姜之芸，神態慵懶。
語句落款，黎之雪移開步伐便想離去，卻被王磊拿住左臂。
王磊還想多停留在跟黎之雪對談的時光中，他捨不得錯過她。
「妳尚未給我妳的名字。」王磊有點蠻橫地問。
「我是娜塔莉波曼啊，想要當『裘德洛』的先生。」
黎之雪知道姜之芸在密切注意他們的一舉一動，她也明白王磊對她有感覺，她打算欲擒故縱，所以故意惺惺作態。
姜之芸臉色蒼白，眼神緩慢從王磊臉上移轉到她身上，而黎之雪拿捏到姜之芸的不安，更曖昧地順勢倚向王磊。
王磊一愣，連忙扶住她腰身。
「想要名字，問我的妹妹吧，她會樂意告知你的。」她在王磊耳邊呵氣，刻意要讓姜之芸不好過。
啊，她真是壞心眼，一旦開啟棋局便想要乘勝追擊。


待黎之雪一走，王磊卻猶如魂魄丟失似的看著拉斐爾的畫作發愣。
姜之芸不安地頻頻望向黎之雪遠走了背影，又看向王磊，她咬緊牙根，淚水在眼中載浮載沉。
她想起母親曾對自己說過的話，母親說：「那女人生出來的女兒跟她母親一般愛勾引男人，妳可千萬不能讓王磊遇見她，妳要千方百計不讓他們兩人碰面，王磊只怕會被那渾身上下都是妖氣的女人給迷惑了……..」
然後，母親還說了什麼？姜之芸不復記憶了。
她只知道心好痛，因為母親說中了，王磊已然被黎之雪吸引了。
他看黎之雪的眼神之中，有股熊熊烈焰在兇猛燃燒。


而王磊呢？
他紊亂的腦袋持續運轉，感覺自己的耳朵旁反覆播放著電影Closer中的主題曲，Damien Rice深情歌聲喃喃訴說他這段痛苦迷戀的開端：
「And so it is
Just like you said it would be
Life goes easy on me
Most of the time
And so it is
The shorter story
No love, no glory
No hero in her sky
I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I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I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I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I 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I can’t take my eyes.…..」

就在這場宴會之中，王磊跟黎之雪邂逅並更接近了彼此。

PS.此段故事中所引用的詩句源自於詩人羅智成!而歌詞是來自Damien Rice ”The Blower’s Daugh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