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19 09:00:00沈默

〈向小說追索──閱讀邱常婷《哨譜》〉

         沈默/寫

如我這樣一名武俠人,這四、五年間真有一種病態的幸福感,主要是武俠末世也如的時刻接二連三目擊了武俠類型的諸多新變,且不說喬靖夫寫作多年的《武道狂之詩》終於迎來了完結篇,單是文學家李永平以精製的語言接軌舊老武俠、但又在性別與命題上開啟新貌的《新俠女圖》,就令我心驚豔,遺憾卻成了空響,還有前輩郭箏重出江湖,寫出了肆無忌憚縱橫古今的《大話山海經》系列,以及90年代荒謬幽默逸品《鬼啊!師父》的續作《劍鬼姜小牙》,乃至於橫空出世的樓蘭未《光明行》,知名中國作家導演的《刀背藏身──徐皓峰武俠短篇集》、媒體人王駿的《江湖無招》等等,也就有了滅世前的武俠華麗之味。

而擅長以嚴肅文學之筆寫類型小說的邱常婷所帶來的《哨譜》,也是一絕。我以為,《哨譜》可說是變種系武俠小說――一方面返祖也如回到民初傳統武俠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趙煥亭《奇俠精忠全傳》的寫法,鄉野怪譚、民間誌異恣意自如地揮灑鋪陳成卷,從開場的哨童李鵬以吹口哨吹出了神奇的輕盈與飛天輕功,就具備了狂想曲的姿態

而後啊,真是有各種匪夷所思的情節幻化無盡,包含嬰兒番紅花如何海中漂流、如何一瞬間因為師父夜宵的一句話點醒,旋即從六個月大變成十六歲少年,種種凡此,不思議性俯拾即是猶如邱常婷寫在小說裡所寫的「……輕輕滑入無數傳奇故事裡」,也頗得魯西迪(Salman Rushdie)《哈樂與故事之海》般有層出不窮、取之不盡野生故事,乃至於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異鄉客》的名句「一打開水龍頭就會流出來。」

我想,說《哨譜》是在鄉野怪譚裡盛開的妖異之花,當不為過。

邱常婷全力動員文學世界各種技藝與能量,人物塑造讓人聯想徐四金(Patrick Süskind)《香水》主人翁葛奴乙感官異能,還有魯西迪《午夜之子》裡誕生印度獨立之日的撒利姆.撒奈伊的自白:「還有那麼多故事要說,太多了,數量如此龐大糾結不清的人生事件奇蹟場合謠言,驚世駭俗與平凡庸俗如此綿密交織混合!我一直在吞嚥各式各樣的人生;要瞭解我,即使只是我的一個面,你就必須跟我一樣的吞嚥。」,又或是葛拉斯(Günter Grass)《錫鼓》那位甫降世就能聽懂大人言語、拒絕長大且唱碎玻璃的侏儒奧斯卡等。

《哨譜》充滿著各種邱常婷重新編造過的過往聲影,令人連接到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環形廢墟〉、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紐約三部曲》、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秘窗》、莫言《紅耳朵》、張貴興《伏虎》、溫瑞安《江湖閒話》以及徐克電影《蝶變》等等,邱常婷魔幻地圈結各種神話傳說,做成一精緻雜炊,直如劇場導演林奕華那些將說書人與現實交流合匯的舞台劇作《西遊記》、《齋聊》。

這本小說的結構亦甚有意思,將1632年最初的故事〈哨童〉拆為四章,一章與下一章之間夾著哨童後來的傳人們(增田雄、許茂生、番紅花、香油錢、煙花等)各自的故事,分為四部,時光跨幅極大,從還是原住民之鄉的1856年,到國民黨統治的19601958,以及2011年的現代台北,甚至有一篇如夢似幻的〈一夜無話〉,居然出現了羅貫中、施耐庵與《三國演義》、《水滸傳》的人物,時間性無疑是跳躍性的,儼然小徑分岔的花園,或者說是命運交錯的城堡,乃至於諾蘭(Christopher Nolan)電影《星際效應》、《天能》的繁複時光構造,虛構與真實難以區隔得界線混淆如此美麗難思議。

此外,邱常婷的文字調度也刻意透過中國近代小說語言、古典文言文、敘事現代詩、台灣當代語言等,去呈現出文學語言的豐饒之海。《哨譜》從說書(故事),到立書(文字與敘事的藝術),儼然對小說史起源與脈絡的大探問、大追跡,無論是那顆一代吃一代、可得其師的鮮紅圓珠,回到神仙鄉的渴求,或者到島外之外還有更大的島去,皆為邱常婷關於故事與文學大競技的自我辯證與演化。

她這般深情寫道:「這是一個怎樣的時代,又將誕生怎樣的未來?或許這就是所有故事與人物業已死去的時代。如是這樣,我願從此失去名字。」、「也許世界上並不存在所謂的江湖,江湖就像劍器一樣,是人心造出來的,你當然可以說不想長大,不想進入江湖,可是你的心總有一天會成為江湖,一個抽象的江湖,於是你就開始天天唸著『江湖、江湖』。帶著鄙夷的語氣說它、帶著無奈的語氣說它,但事實是,江湖埋葬了許許多多的死人,那些人曾經都是你的朋友,又或者你的敵人,你要不要恨這樣一個江湖?你要不要愛這樣一個江湖,江湖水底終將乾涸枯盡,剩下你與你的舊識,你們相濡以沫、相呴以濕,誰還記得不是白骨與血水之前的你們,誰還記得?」

這無非是一文學人向小說追索、真心實愛浪流於重複編織故事的滿紙荒唐言哪!

 

 

發表於《Openbook閱讀誌》2021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