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02 09:00:00沈默

【目擊武俠】:〈大俠終歸是人世的妄想──閱讀周錫《會江陵》〉



         沈默/寫

說到周錫《會江陵》,所知者不多,畢竟那是2000年發行的武俠,僅只兩冊,未完待續,也就是斷頭書。當年的出版社是花田文化,亦即萬象圖書的子出版單位,再過一年,在台灣掌握黃易武俠小說出版、一時聲勢無兩的萬象圖書,便因為種種緣故煙消雲散──那當然不會是忽然崩解,而是早在2000年便可見端倪。唯這些都是心塵往事,記憶早逝去。

但若講到王經意,可能略有人曉,他曾以〈殺人者〉奪下溫世仁武俠小說大獎短篇小說獎首獎,以及憑藉〈百年一瞬〉取得倪匡科幻獎首獎等,十年前是一號高手人物,備受矚目,而所謂周錫即是王經意的筆名。

王經意的〈殺人者〉(2009年)收錄於溫武短篇得獎作品合輯(一到八屆,不含九、十屆)《我的短刃抽出,便是長長的一生》,明日工作室出版。〈殺人者〉講述明朝廠衛如何訓練殺手,當然是濃縮式短短幾行就交代完畢,終究是短篇小說,不可能佔有太多篇幅──關於殺手養成步驟,後來在鄭丰《生死谷》、王駿《無招江湖》等都有更詳盡的描繪。

唯〈殺人者〉值得玩味的是悲劇循環的扣結,從鬼差李四在墓場接到一女子的殺人委託幽寒講起,述及他的慘痛回憶,家人被屠戮,僅只他餘生,其後如何被訓練成殺手,又是如何面不改色一夜殺盡整戶人家,包含老弱婦孺在內,而最終為何脫離廠衛組織,轉為要殺一命抵一命、私人經營的鬼差(這無疑是《笑傲江湖》裡殺人名醫平一指的醫一人殺一人、殺一人醫一人的變種吧)。

小說敘事遊走於李四的回憶,以及他和女子的交談(此時現實),最終收尾在女子說出了殺他全家的仇人正是李四,隨後自決,而李四這樁殘殺事件的背後並非濫殺,而是復仇,因為女子的爺爺就是當年殺李四全家的凶徒,種種凡此。

於是乎,也就見得了暴力傷害作為無間反覆的事實。

王經意筆觸鬆緊適宜,不濫情狗血,有種深沉的悲愴油然自生。相較於溫瑞安充斥著無數情緒、激烈憤恨苦愁痛切悲狂的《殺人者唐斬》,王經意的〈殺人者〉更簡約有力。同樣寫殺手,兩者都在結局給了極有意思的翻轉。但王經意明顯更在乎「殺」這件事,他思考「殺」的本質之惡。無論是復仇抑或賦予殺更高的意義,他都沒有讓鬼差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殺,反倒讓殺人(求生存之必要的手段)成為他不可承受之重。

李四是時代悲劇的犧牲者,可沒有追逐什麼第一殺手名號的作為,顯得更為真實,溫瑞安則是把「殺」美化了,變成暴力美學,彷若是一種值得追求的技藝。當然這並不等同溫瑞安鼓勵殺,但至少他把所有殺戮誇壯處理了,讓殺人變得輕快熱血甚至還是夢幻一般。我以為,《殺人者唐斬》後的溫瑞安是把之前對大中國夢的滿腔熱情全數移轉投入到關於背叛、冤屈和怒忿的情緒底。於是他的殺(暴力的極致)更顯得病虐,無可收服。

然則現實中,暴力從來不會是美學,暴力造成的總是痛苦悲傷絕望悽慘的地獄景觀。沒有一種暴力會帶來救贖。暴力美學祇是創作者投以自身煉鑄的大幻影,歸根究柢是滿足自我(與有類似需求的群體)匱乏的追求。

回到周錫《會江陵》,其寫法或書名,第一聯想的確實仍是溫瑞安,譬如《四大名捕會京師》、《說英雄,誰是英雄》系列等。周錫與溫瑞安一樣是馬來西亞華人,1980年代說到武俠新興影響力,溫瑞安委實第一人。《會江陵》人物命名、塑造和各方式力交錯等,有溫式風味也無須意外。然2000年問世的這套武俠在敘事口吻的拉遠距離,不若溫瑞安般情懷放濫、血狂噴心亂挖,便是極難得的事了。

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新作《從前,有個好萊塢》與早期作品如《黑色追緝令》、《追殺比爾》系列等有巨大差異,由過往從頭殺到尾、情緒爆炸的畫面調度,到更細緻地重現當時好萊塢,帶著很賤的冷笑,凝望並揭穿好萊塢人的自私、貪婪與荒謬,而且極具耐性地逼向最後(也是片中唯一)的暴力場景塑造,顯演出極度非人的殘忍感。這也使得《從前,有個好萊塢》成為這名一生迷戀暴力的導演,似乎來到一全新的境界。

《會江陵》(或更後來的〈殺人者〉)便有類似《從前,有個好萊塢》的節制、冷靜,如若周錫能長久書寫武俠,相信21世紀能再多出一名傑出的武俠人,遺憾的是武俠不被世界所需,而更多的武俠書寫者都不得不先應對每一個生活關卡。

《會江陵》最傑出的部分除了智計安排、複雜鬥爭的好戲外,情愛關係的描繪頗為不俗,如楊曉曉對張鎮的多年堅守,而寫到鎮小俠的醒悟時,更是張力滿滿。楊曉曉或也是《臥虎藏龍》玉嬌龍的變形,當然了,那是更溫馴的版本,可是仍舊是具有可信立體感的人物。另外,熊福、毛宛兒與朱致格的三角關係裡,那種銳利互傷的真實感挺到位,不是大刀砍下的劇痛,而是如針戳一般,教人難忍。

但最教我喜愛的還是卷二裡的一段超絕詈罵:「王氏聽得張鎮的理由,不由得心裡冒火,冷笑道:『你不娶曉曉,只是為了自由自在的當你的大俠嗎?』眼見張鎮無言默認,王氏毫不客氣的呸道:『會點武功便了不起了?我當年走南闖北,那種亂搞一通後便遠走高飛的傢伙,我見得多了。大俠?我呸!所謂大俠是專門害人害己的!你以為什麼事都能用拳頭解決了?』」

這段話可是對武俠小說的精神大逆襲。是啊,大俠算什麼呢!在當代,俠客可能連一個美味的漢堡包都比不上?我以為,《會江陵》是具有野心的,周錫試圖重新定義英雄俠客,早早便直視著英雄的可疑、老是要玩自我感覺良好戲碼的荒誕性。而大俠終歸是人世的妄想──我們這個時代前進得太快,忘記持續更新、進化的武俠也早就跟不上了,於是俠客就僅止於一種空夢也如的嚮望罷了。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一八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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