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10 09:00:00沈默

【目擊武俠】:〈仁義與暴力的無解螺旋體──閱讀王奇非《任劍逍遙》〉





         沈默/寫

直截(自然也就帶有著武斷性)的說,《任劍逍遙》是《笑傲江湖》的歷史版。

《笑傲江湖》在金庸武俠作品裡比較特殊的位置是去歷史化(另外具備相同旨趣的還有《俠客行》),在刻意模糊朝代的寫法之下,這本小說也就有了普遍經驗,足以代稱任何一個政瘋治魔的時局,象徵性十分濃厚。

1998年出版的《任劍逍遙》所描敘的是在大漢武力鼎盛之際,主要以漢武帝時期、對西域經營為背景,包含大舉對外戰爭,攻伐匈奴,同時命人(最有名的當屬張騫)出使西域──本書主角蕭任也是遠赴烏孫國的漢朝校尉──開闢了漢帝國的浩大天威,而窮兵黷武之際,漢朝內部多有盜匪,晚年迷信的武帝又釀成巫蠱之禍,以及生前所下的《輪台詔》等等重大事件,都在王奇非筆下浩蕩展開。

《任劍逍遙》是一本全然「無從逍遙」的小說,這一點也符合《笑傲江湖》其實壓根無由笑傲──一切都在江湖(群體和權力)的法則之下──的意念。蕭任所處的時代讓他往往沒有選擇,只能被動地歷史浮浪推動往前,根本不可能擺脫政體(漢、胡)社會(俠、匪)等等的侷限。且蕭任所逢的劫難,包含中毒、體內有多重真氣不可化解、徘徊於親情和公義之間的為難,也都跟令狐冲頗為相似。此外,《任劍逍遙》眾多人物個性的單一平板,亦與《笑傲江湖》如出一轍。

單以兩本書的主要人物進行比較,令狐冲的姓名,無疑帶有野性與沖天而起的寓意,然則整部小說大多只見得他的迂腐難化,師門成為他的緊箍咒,無論他本事再大,只要跟岳不群有關,他的骨頭全都是軟的,沒有絲毫瀟灑笑傲之力,被既有觀念徹底束縛。至於蕭任呢,任有任性、任俠之味,但也夾著責任的意思,所謂任重道遠也,此所以他受著大漢皇帝與儒俠門等的精神禁制,一生無可解套。

兩名角色的際遇十足類似,硬要說的話,最大差別是蕭任的悲劇性遠超過於令狐冲的遭遇。令狐冲是一名孤兒,被岳不群的養育之恩(父權)宰制,身敗體壞,又受人懷疑,被群體排除,鍾心的小師妹也移情別戀了,然至少有任盈盈無悔無怨、盡付一切的深愛,更不用說他功體復原,又受武當派、少林寺掌門的信任,甚至儼然是當時武林的第一人。

蕭任雖則確實最後與心之所向的英齊共渡了,但無異於被時代淹沒了的失敗者。與之相關的人物,許多都死了,譬如母親蕭梅心,他的初戀對象細君,異域裡傾心的秀曼兒,師長孟文淵、大師兄路伉,抑或瘋魔權謀的二師兄張籍等慘烈絕望而歿。更重要的是,蕭任本身就受著血統論的困囚(令狐冲無須面對血統的禁錮),作為項羽後人的他,背負爺爺項武義、叔叔鍾離慶的家族期待,同時有山寨的體驗,能同理那些盜匪(底層人物)為討生活的苦處,但蕭任又深受儒俠門的仁義教誨,乃至漢武帝的青睞授命,更不用說年少時與胡人交好、出使外域後的經歷,凡此種種。

在心理層面上被多種價值觀衝擊(無怪乎他體內有多股勁氣毒物交雜)的蕭任,其婆婆媽媽的程度委實是令狐冲的數倍,猶豫難決遲疑不定教人難耐。蕭任終其一生都活在進退失據的情況,無論是父權的極致、胡蠻也是人的體會等,他壓根不見容於時代,特別是儒俠門的仁義精神,對他來說,並非解放,反倒是巨大的束縛。

王奇非藉由蕭任之師兄路伉嘴中說出:「什麼是義?什麼是不義?義者,宜也。乃份所當為之事。可是古往今來,誰曾把它說得明白?難道夫君對妻子說的話就是義嗎?難道父母對子女說的話就是義嗎?難道師兄說的話就是義嗎?難道大官說的話就是義嗎?難道今上說的話就是義嗎?」最後一句暗地裡大舉突破時代禁鎖,質疑一生戮力將皇權集中己身的漢孝武帝劉徹,但也僅止於此,觀蕭任日後作為,全然是漢朝威權的奴隸,不得脫身。

以仁義對抗暴力,是《任劍逍遙》的想像。活在暴力世界中的人,如何堅持仁義,如何讓公義繼續適宜於時代?又如何讓仁義不是笑話,不是迂腐不化的準則?有所堅持這件事本身,要犧牲些什麼,人可以支撐那樣的犧牲,而畢生無悔?

我以為,王奇非的這個想像或可說是成功的,因為他確切地透過蕭任展演了其可能性,但弔詭的是其成功卻是奠基於蕭任的求去(且險些就不能安然退離權力朝堂、野莽江湖),換言之,仁義在武力治國的西漢,乃至於武林(儒俠門破敗了,尤其與蕭任同樣身兼哈蟆功與浩然真氣、正邪修為張籍入魔也如的結局,更可見得儒俠系統的慘敗),都是無與倫比的失敗。

於是乎,仁義與暴力的結構,在人世間,終究是無解的螺旋體。

來到21世紀,身為當代人如我更想說:「義者,疑也。」如果公義存在,必然不會是理所當然的,關於義的堅持,必然產生於懷疑,亦即長期的檢討與思索。無法持續自我驗證的正義,又如何可能正義呢──

正義,原該是延綿不斷的人性檢索系統。

我不免也要想及陳木勝的《危城》裡劉青雲所飾演的地保楊克難,為制裁殺人犯,不惜要與大軍閥作對,處決少帥曹少璘(古天樂飾演),但全城哀求反對,結果反被禁制,而曹軍閥也沒有放過普城,最終仍舊是得對抗。楊克難深悉,沒有公義的執行也就沒有安穩家居的未來──放在當今中國來看這部電影,一方面不妨視為警世之作,但另一方面也是簡直荒天下之大謬的超級諷刺──唯信仰獨裁與極權者,無不是抱持著不會輪到安居樂業不犯法不跟政府作對的他受罪的離奇心思。

除卻身陷正邪、胡漢、朝野等多樣性價值掙扎外,《任劍逍遙》的另一特異處在於文白夾錯的話語運用──在朝或學問好之人,滿口典故、咬文嚼字不嘴軟,且愈是高位的,就愈是會講官腔,真的是冠冕堂皇到極致。而如果是低層的、市井的人,則用語直白。若轉換為現代台灣的風景,應該就是有人文學理論、術語說好說滿,也有人三字經加臭幹六譙沒完沒了。王奇非顯然古典學養極佳,《任劍逍遙》古語古風真是用足了心。

我也要聯想到心目中最好的武俠電影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亦有文白交雜的現象,既有古典的詞句,但涉及真情實感時,依舊我口說我心,不再有所遮掩、走場面或官方說法──那是直指內心深邃處的部分,自然白話至上哪。

另外,《任劍逍遙》的招法設計,最有意思的是取用《封神演義》的神仙技法,將打神鞭與綑仙索等挪用變化,頗有創意──所謂打神鞭其實就是可散發無形指力的密技,一如《天龍八部》的六脈神劍,雖名為劍,實際上是指法。不過可惜王奇非意不在此,並沒有企圖深化武藝和人物的扭結關係(令狐冲有法就有破的獨孤九劍可真是對權力世界的清醒之眼),他更在乎角色迷遊在歷史大浪下的造化,也因此《任劍逍遙》的武學想像僅止於片段局部,終無整體性成就。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一八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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