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3-28 09:00:00沈默

〈武俠在當代,暴力的省思〉




  武俠來到這個時代,在異樣冷漠殘酷的現實,究竟能夠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而在討論武俠的力量以前,也許要先界定暴力。在武俠裡絕不短少但又被大多數人輕易放過的暴力,到底是什麼呢?武俠當然包含著暴力。武藝基本上就是一種使用暴力的方法。而武俠對暴力的施展往往帶著正義、英雄的色彩。於是,暴力遂被就地合理化為一種有美學氣氛的東西。當讀者或觀眾看著心目中的俠客們大展身手之際,無不歡快無不狂喜。好像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那其實是非常悲傷的場景:有人樂於賣弄展露暴力去傷害他人,而另外一些人則被迫試著精鍊暴力以抵擋那樣無孔不入的暴力性。

  在我而言,暴力的最根本定義,即是強的一方對弱的另一方施加其無法拒絕的力量。暴力在當代則幾乎是無所不在的,從身體的、語言的、思想上的,乃至於教育的、經濟的、體制裡的,還有以國家為單位的系統化暴力(於是暴力隱藏化了,以無形無影的樣貌徹底奴化制約著人們),凡此種種──而戰爭不也就是人類對暴力的最大值表現?

  在如許長久的武俠閱讀風景,不難發現始終是暴力如何被美學化的那一塊受到極大的迎接與索取。暴力受到讚揚,幾乎是武俠的基本事實。當張無忌在光明頂大展神威八方無敵或者葉問一個打十個之時,多麼教人熱血沸騰。是啊,這是無比矛盾的,武俠真正教人喜悅的,是俠的精神受到敬重發揚?還是武的高超能力進行大表演時刻才是吸引力的根源所在?

  我們確實不難發現武俠的既有表演都是在以更優越的暴力抵制他人之暴力。那麼,暴力的榮光不是經過更強烈的渲染嗎?像是日本漫畫幾乎所有格鬥相關漫畫都在強調「我要變得更強」的強者理論一樣(大概只有少數如井上雄彥的漫畫《浪人劍客》願意讓劍聖宮本武藏臣服,在他與土地的戰鬥,發現自己的能力一無是處,進而願意低下頭來祈求他人協助,成功地完成殺戮惡鬼的「弱者」演化,這也使得這套漫畫成為擁有最具人性輝煌的神級大作)。如此一來,武俠的俠客不全都是善用暴力的暴力之人嗎?那麼,俠哪裡值得尊敬?

  是了,武俠或許在百年追索以來都走上遮掩耳目置暴力於不顧的奇異弔詭路線,再也忘了回頭看看它對暴力的迷戀與難以突圍。但我仍願意相信著,武俠其實可以再看見暴力的存在事實,與及將對暴力展開的連綿持續之對決。

  暴力是一種力量。武俠也是一種力量。武俠的力量就在於將暴力收服,與自己的、世界的暴力達成一和解狀態。雖然至今我們幾乎很難在武俠看到暴力的省思,有的話也大部分都以頓悟(佛教式)的方法化約掉,簡簡單單的表示那就是俠客對暴力的昇華與處置。但武俠還可以做得更多。還有更多此前武俠被忽略掉漠視化的處女之地值得被凝望與開發。

  而其實對抗暴力的最好模式,始終是拒絕它,以思索、理性的方式揚棄任何暴力的生成(或至少是絕不絕不使用更遑論於公然濫用)啊,不是嗎?但這麼一來,武俠還有立錐之地嗎?我卻無法不這麼想,武俠難道不能夠只寫那些毫無武力的理智平和之人躺在地上任龐大軍隊暴力的期凌侮辱與鎮壓的俠風景象?武俠難道不能夠專注地凝視弱者的美麗勇敢?武俠難道不能夠對充滿智慧、願意以自身之苦痛換取他人更大利益與群體美好未來、心中擁抱巨大俠氣的軟弱羔羊們致上最高也最誠摯的敬意嗎?

  唯從另一個面向來看,當苛政或者妖魔化(包藏在看來溫文儒雅的面貌之下)的統治盛行於世之際,暴力的興起又幾乎是無可避免幾乎是必須被贊同的。賈樟柯把自己拍攝的電影《天注定》視為武俠作品,姑且不論是否由於在大陸上演時很可能被規限為暴力紀實電影(且暗自夾帶反政府路線)而無法上映故有此一說,然則電影裡頭那些被各種蠻橫的暴力(以經濟全面入侵之樣貌)制壓起而反彈反抗或自戕或殺人的人們,難道不是往上銜接著《水滸傳》、《三國演義》等等暴民與革命經典精神嗎?

  於是,此時此刻,我相信武俠不沉。不能沉。武俠對暴力與邪惡的追求已經告一段落。接下來要做的應該是對善良充滿想像力,應該是對他人痛楚的直視(或最少在旁觀時不要輕易地釋放嗜血八卦一般的無腦娛樂性言論),應該是依依不捨地清醒地注視著世間的受難者之經驗且賦予己身最能表露的同理,應該是想著如何逐步地緩慢(也就顯得有點迂迴彳亍)地放棄暴力,應該是開闊的胸懷去反覆反覆認識他人與世界的多樣性(尤其是與自己立場相反但仍然願意討論互相理解之人)……

  畢竟,遺忘了憐憫之心,武俠也就不武俠了啊!

 

 

  本文同步發表於明日武俠電子報第2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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