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26 12:14:58沈默

〈沈默說《絕地通天》:在英雄成為英雄,在武俠形塑武俠〉



 

  致高普

 

  作為一個夠認真的類型小說書寫者,如何在前輩作者們巨大、神聖而不可逾越的陰影底下,摸索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也許我們要謙遜點說,設法在已然開闢完成的道路上,偷渡一樣地擱置、填充我們想欲的風景──不但是極為迫切、必要的,更是無從閃躲、最終總要看看自己有什麼料,是否能在遠流長的書寫技藝與歷史中,稍微站得住腳、穩得住一點位置的,殘酷天問。

  或者不適宜用天問此一詞語,需要置換成另一個:人問。人之問,自我之問。是的,那是不得不然的誠實。那是得寸心知的掂掂自個兒本事,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究竟在書寫長河投入了什麼,是否具備些許微小貢獻,無從欺瞞的大哉問。

  那是書寫之所以迷人,卻又暴虐無比的點。無論怎麼賣弄技巧怎麼裝腔作勢怎麼瞞天過海,臨到頭呢,還是避免不了要照見個分毫清晰,甚或蓋棺論定,瞅瞅自己究竟是什麼貨色,長得又是什麼模樣。

  書寫,終歸是一把自剖的刀,最後抵達的地方,通常是自己的心坎。

  且讓我先引用海明威的話語來談你的《絕地通天》吧:「……人所寫的東西,似乎總不能立即為世人所領會,在這方面,有時一個作家是幸運的。唯久而久之,人所寫的,還是會水落石出,藉著他擁有的書寫技藝,他的作品會讓他不朽──或湮沒無聞。\寫作,充其量,不過是一場孤單的人生。為作家而設的組織減輕了這份孤單,但是我很懷疑這能否真的在書寫上有所助益。褪去了孤單,他的公眾聲望日增,作品卻往往開始敗壞。正因為他獨自工作,如果他又夠好的話,所以他每天都得面對永恆的存在,或不在。\對真正的作家來說,每本書都應該是全新的開始,是再次嘗試前所未及的新東西。他應該總是書寫自己從未做過、或他人做過卻失敗的東西,運氣好的話,他會成功。」

  你夠不夠好,這一點你得捫心自問,我無法越俎代庖地給你一個評斷。人的評價,必然真實地來自於他本身。但我蠻確定自己喜歡《絕地通天》的嘗試(如果一個有閱讀障礙的人要練武的話,而所有的小說幾乎都可以說是從「如果」二字開始),更欣賞你身為一個書寫者(善用文字者)對文字(在小說裡則是對武之道、武之技藝的經營)的追尋(或者說逆旅)。

  在閱讀之中,我彷彿經驗著你不斷試探、摸索自我邊界的,持續綿延的過程。我傾向於將小說人物荊介看作是你的化身(他如你一般地正走在一荊棘之路上),你透過這樣一個有閱讀障礙的少年如何走向安身立命,走向領悟武道的途中,以闡發、傾訴書寫這門技藝持續鍛鍊的過程。你釋放著對這條書寫之道的理解。而是的,始終是過程,而非完成,僅僅是走向,僅僅是在途中,而非終了。

  荊介在小說尾聲並沒有練成他的終極武藝。雖這後頭也可說隱藏續集的氛圍(我不免要懷疑這是上卷,而由於時間和篇幅的關係,你不及將下卷交出),但我更樂意將它視為你的真誠告白、深刻的認識與態度。荊介的一句「武學之道,也唯重於一字曰勤」,踏實得教我十二萬分歡喜。而荊介此一角色可說是將《大唐雙龍傳》徐子陵、寇仲合而為一,非但更使人信服外,且還深化了武俠小說裡的英雄養成論述。

  你的俠具備庶民性,具備人在世間積極運作、找尋位置的真實感。那近似《特攻聯盟》傷痕累累、千瘡百孔也都要成為英雄的屌爆俠。換言之,俠來到《絕地通天》,有了變展的新定義:努力成為俠的人,而非天生是俠,天生有俠之風範。

  而無論是武術、書寫或其他技藝,最重要的一直是努力不怠的練習、使其延續、發展的這件事。這帶著你人生領悟的自況,正是《絕地通天》最動人、最精彩之處,也讓我見識到你的本領與火候。

  另外,絕地通天作為俠客行神功的變形,係你對武之一字的奉獻。任何一個稍微熟悉、接觸過武學系統的讀者都知道,金庸以一首有如宇宙論般的李太白之詩使得觀看者人人都可以發衍自己的卓越武藝,成為武俠不可逾越、翻牆而過的武學原型。你卻大膽地將此原型與人生體悟作結合,於是乎,「每個人都能有自己的絕地通天」乃成為新一代俠客行神功的最好樣貌。

  在小說可能性幾乎都燃燒光、再也沒有新地景的當代,我們甚難如海明威說的去實踐前所未及的新東西,畢竟可以玩的、可以探索的東西,早就不乏有人去玩過、探索過了。何況類型小說書寫者的宿命更艱難,我們還得在他人做過而且已經成功的東西上著墨,推衍、加入一點點微亮薪火,以促使類型演化的大道繼續存在。以是,即便在《絕地通天》,我清楚看見了《大唐雙龍傳》、《破碎虛空》、《俠客行》等等的身影,但這並不妨礙你傑出秀異、堅持書寫的迷人姿勢。甚至我應該這麼說,正因為你延展、變形了這些文本底的人物、武功典型,才更以見得一個武俠人在世間的美麗、深沉立姿啊!

 

                       

                        寫於10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