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神》/ 14-23 (第三-四章)
黑夜如墨,夜涼如水。
他掩住了自己的雙眼,然後很害怕地顫著纖細身軀縮在被子裡,偶爾還可以自他露出些微縫隙的指縫之中聽見一絲被篩落的細微聲音。
那是一串帶著恐懼的嗚咽。
「嗚唔......」
旦馬站在屋內的角落盯視著在床邊坐起的他,無言地默然著。
他這麼做是不是錯了?
這個疑問在這一瞬間冒上了心頭,旦馬挪眼便恰好瞥見那個令這傢伙感到害怕與恐懼的罪魁禍首正要穿越這間房間的牆壁,當下忍不住擰起眉;然後,頭一次地,他感覺到自己竟對這個膽小的人類產生了少到可憐的憐惜心,於是瞪著那抹不該在此時出現的遊魂就是一陣的冷責。
『快滾出去!』
而,那抹遊魂在聽見喝令聲之後的剎那間,就一溜煙地消失了,想必旦馬的靈能應該是在一般普通遊魂的上層。
不過,不管怎麼說,旦馬也是抹魂魄。雖然這是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但是他卻可以藉著滿身強大的靈能去幻化出實體;也因此,男人做了那個再也真實不過的惡夢之後昏了過去之時,他才可以抱著男人回房。
瞬間,旦馬的責罵聲讓那抹始終坐在床上不動分毫的男人僵住了身子,接著又是好半天的沒有動作、也沒有任何的聲響,因此,他不悅地聳起眉頭來。
『喂......』
「我叫幽黔,朱幽黔......」
『哼,有沒有名字其實都一樣的。你不也視我於無物嗎?人類......』旦馬輕聲冷哼。
要尊貴的他去主動呼喚一個低等人類的名字,這實在是不符合他的身份。
「......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恢復原樣?」再這麼『看』下去,他會受不了。
『你只想知道這個?』旦馬冷冷地瞥視著朱幽黔,只見他點點頭。
「是。」
『直到你接受我的存在為止。』他揚起嘴角微笑道。(不過在朱幽黔的眼底看來,旦馬此時的表情似在齜牙咧嘴、準備把他吃掉的樣子。)
「......我不要被你吃掉。」他悶悶地說,氣得旦馬瞪眼又拿他沒轍。
『你是哪條神經接錯了!?』旦馬氣咻咻地,張著血盆大口邊吐著氣,『我都說過我不會吃人了!』
「我不想看了!不要、不要!」他悶吼一聲就又用雙手遮住眼睛,鬧脾氣地說著。
『真是這樣嗎!?』旦馬踱到他面前認真地看著他,聲音輕柔。
「是......」他捂著眼點頭。
『那真是可惜了,你原本有這個才能的。』旦馬咧著嘴,語氣中帶了點惋惜。
「我根本不想要這個能力!」他氣憤地說著,「是你強迫我看到的!」
『不是我強迫你,是你自己想看到。』旦馬說著,『這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你騙人!」
『問你自己吧!難道你不曾想過嗎!?如果不是你本身也對這個世界有興趣,不管我有沒有對你施術,你都會看見的。』
「......」他無法反駁地沉吟了起來。
『在這個世界裡,意念是種重要的東西。』旦馬不輕不重地如此說著。
***
意念是種重要的東西!?
見他不答地垂著頭思考起來,旦馬於是立即再補上了一句話:『所謂意念,就是你心裡所想的。當它化成了一抹執念,便可以直接或間接地去改變任何情況。當一個人的意念很強烈的時候,那麼那股促使改變的能量便會發揮超出人們所預想的影響力量。只是,這種擁有強烈意念的人是很少有的。』
而,他眼前的這個人類就是屬於這一者,或許,他其實是被他那強烈的意念給召喚而來的吧。
『簡而言之,如果不是你,我不會站在這裡。』
「意念......」朱幽黔忍不住喃喃自語。
仔細地想了想,他的確很多時候都對那未知的世界抱著『有興趣』或是『很想探知』的那種想法,這麼說來──他其實是被自己的這個想法給害得目前必須陷入這種窘境的嗎!?如果是的話......那麼他似乎不能再怪罪在牠身上了。
朱幽黔恍惚地撇眼望向一旁的白虎,他眼底所見的牠,身姿仍然是那般的縹縹渺渺、隱隱約約,也許這是他並非是自然開眼的原因吧!?就像快壞掉的電視機一樣,偶爾會出現收視不良的狀況......
不過,向他施術的牠,其實並沒有與他提過這種詭異的情況到底需要多少天數才能夠讓他恢復回正常狀態。
「......喂。」
『旦馬!』旦馬挪眼瞪著朱幽黔,不知這是第幾次悶聲地向他強調了。
「好吧,旦馬......」暗自思索完畢的他潤了潤唇,回頭努力地盯視著白虎;在與牠談開之後,也知道牠並無任何不軌之意圖(是嗎!?),因此他這才願意降低心防,主動靠近牠一點點。
『你想說什麼?』旦馬問。
他的這個式主真是個問題很多的人類。
「什麼時候我才可以回到原來的樣子?」
『你是指......眼睛?』
「不然呢!?要我再去看那些飄來飄去可怕的東西,我還寧可得到閃光或是飛蚊症......」
旦馬擰眉,『......』這傢伙真是不受教,『我已經說過了,那都是你自己的選擇。如果不是你本身也對這個世界有興趣,你也不會看見。』
「......」朱幽黔感到十分苦楚地咬著下唇。
『不管是我來到這裡,或是你能夠看得見這些,這一切都是必然的。』旦馬冷冷地說,『現在遇上的事情就是與你的未來有所相關聯的。我說過了,不管是你、我的相遇或是開眼,這一切其實都是必然。』
「但我......」
旦馬終於不再隱瞞任何,隨即道出目的:『你有願望吧!?打從一開始我就說過,我是來替你實現願望的。我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代價,因為成就你的成就,就是我要的東西。』
「......」他可以相信牠嗎?
***
旦馬看穿了朱幽黔的猶疑與不信任,當下低低咆嘯:『你不相信我!?』
突如其來的吼聲倒讓他嚇了一跳,趕緊回神來時卻瞥見了白虎正不爽地瞪著他,於是露出一抹苦笑,「你要我怎麼相信你!?」
『為什麼不?』旦馬反問。
「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不是嗎!?我想你也該是一樣的吧!?你沒有白幫我的道理......」朱幽黔喃喃。
『那個規則只適用於你們人類世界!』感覺自己好像被人侮蔑的旦馬當場不悅地擰眉,低吼著。
「可是......」他抬頭望著旦馬,「這不是一樁交易嗎!?我聽其他人說過,要得到無形師的幫助,就必須以自己能夠付出的代價去交換。」
『真正的無形師並不會與人類收取代價,你這呆子!』
「咦?」被旦馬罵得一愣一愣的,他微微訝愕。
『你有聽說過西方那叫耶什麼的老小子跟祂的信徒收取過什麼嗎?還是你有聽聞過道教的那些乩子或是案頭筆生跟你說過他們讓神靈暫棲身體,也有付出代價的?』
「這個我怎麼會知道......」他皺眉喃喃。
『如果做正事還要人們付出代價,那麼這個世界便再無正道正神了。所以,會收取代價當指導費用的,只有那些邪惡的靈魂!』旦馬低吼。
他一邊喃喃唸著、一邊點頭道:「這好像有那麼點道理......」
『你終於懂了嗎!?』哼,竟然浪費他這麼多的解說時間,就說這傢伙是個難搞的人類。
「那你呢?」他緩慢地轉眸凝望著旦馬,眸底閃閃爍爍:「你真的只是想要幫助我而已嗎!?」
『不止。』旦馬瞅著他臉色一變,但是牠卻當作沒看見地繼續說了下去:『我幫助你是因為我想要你再去幫助其他人。』
「你要我......再去幫助其他人!?」
『沒錯。』旦馬微點著虎首,炯然的雙眸看透了朱幽黔:『你不是一直想要當個占卜師嗎!?』
「......你都知道!?」他驚詫地瞪眸,訝道;覷著旦馬那張微咧的表情,他疑惑了。
『只要是你的一切我都曉得。』
「......」牠也未免太神了吧......
『因此,』旦馬轉眼瞅著他,低低地開口:『你要接受我了嗎!?』
「我......」他還是有所猶豫。
不是他害怕,而是他覺得這樣不足的自己究竟能夠做些什麼而已。
旦馬當下卻說:『我給你半年的時間考慮,等你決定好了的時候,你只需要用意念告訴我就行。』
聞言,他忍不住憂心地問:「在這之前你不會離開嗎!?」要是他害牠錯過其他更好的人選怎麼辦!?
旦馬的眼底映入了他看似為難的表情,但是他仍十分堅定地瞅著此刻因動搖而思量的他:『不會。因為我們彼此已經訂下了契約。何況,在你真正下決定之前,我還是會在你身後跟著,你也可以多個保護者。』
「保護者?」
旦馬似乎是很愉快地笑了:『你不知道嗎?像你這種人是其他靈魂依附的上選啊!』
「......」這絕對是種恐嚇。
***
說也神奇,就在兩人談過之後,雙方相處的情況似乎有所進步,各自皆在慢慢地去接受對方的存在;起碼朱幽黔不再唯唯喏喏地誤解旦馬是為了與他做交易而來的......不過,事實也似乎是如此。
但朱幽黔在旦馬來了之後,並沒有再發現自己的身後充斥著讓他排斥的冷意了,這也算是一件好事情。
因為朱幽黔的體質非常容易招些古怪的傢伙帶在背後。
這天是平安夜的早上,天氣轉為陰冷有風;早起的朱幽黔還在自己的房間裡頭,只等換完衣物便要出門買早餐。
雖然他明知道無形師的跟隨對自己並沒有什麼壞處,但是──
朱幽黔站在衣櫥的前方,偷偷地轉過眼,覷著旦馬一副窮極無聊的模樣,十分沉默地坐在他身後的不遠處;而這種像是被誰監視的感覺令他感到些微的不快,臉色因而沉冷了下來。
「喂......」
『我叫旦馬!』他不知道跟他說過幾次他真正的名字了,然而這個朱幽黔卻還是一如往常地隨便呼喊他,好像他只是路邊的某個路過的路人甲。
這點讓他有點不快。
「......好吧旦馬大人。」朱幽黔翻翻白眼,「你可不可以不要看我這裡!?」
『為什麼?』旦馬盯著朱幽黔那正在換衣的動作隨之一僵,於是疑惑地反問。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說到這個朱幽黔就有滿腹的悶氣,牠明明可以不要一直將目光投射過來的,但是就是不曉得旦馬究竟是怎麼想的,一天到晚就只心無旁騖地盯著他看。
當然,偶爾牠雖然也會轉頭看看別處,但是沒一會兒就又轉眸回來瞅著他猛瞧了,害得他開始懷疑起自己身上到底有什麼不妥之處,只是他有時候又不方便問牠。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旦馬懶得搭理他了,於是再度趴回原位。
「我說你啊......」拿他沒轍的朱幽黔無力地垂首。
又來了。
『旦馬!』旦馬不悅地甩動著長尾,來回地拍打著地板,那串啪啦啪啦的聲響使得朱幽黔抬眸。
「我知道啦!」忿忿地回嘴之後,他忍不住仰首深吸了幾口氣、接著吐出胸中鬱悶的氣息,等他回頭來時,旦馬已經主動地瞅著他瞧了,那模樣就像一隻會順著主人心意的寵物所該有的態度,讓朱幽黔稱許地點點頭:「聽我說,你不是人但我是人,所以麻煩你用人類的方式尊重我。」
『何必?反正現在你也不算是普通人了。』
「這是心態問題!」朱幽黔回頭朝著旦馬氣怒地大吼著,「誰要每天被你跟之外,還得被你看光光啊!?」
『你害羞?』旦馬覺得神奇地低喃,眼角瞥見了朱幽黔正老實不客氣地飛紅了兩頰,『啊啊,人類好麻煩......』
「你沒有資格跟我抱怨!」吐了一口怨氣的朱幽黔狠瞪了旦馬一眼,「我又沒有拜託你跟著我。」
『真囉嗦的人類......』不情不願地喃喃著的旦馬轉而起身,跟著走到床邊背身坐下,但嘴上依舊繼續撻伐著朱幽黔的信心:『你的身材又沒有好到哪裡去,幹嘛怕別人看?』
「你......」被堵得只能臉紅外加懊惱的朱幽黔難得無話可以反駁,樂得旦馬搖晃起長長的尾巴。
『瞧,我說的是實話吧!?』這個朱幽黔還真是個有趣的人類啊......
「不要再說了!」心情頓時惡劣的朱幽黔忍不住低吼一句。
***
快速打理完自己之後,朱幽黔便帶著身後的旦馬一起出了門。
『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
走在行人稀少的路上,正要去帶早餐回自家享用的朱幽黔一邊閒散地聽著路旁商家經過喇叭放出來的應景歌曲,心頭不免有點失落,因而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自父母意外過世之後,他就已經習慣了一個人過生活了。雖說如此,但是在家人團圓的佳節日子裡頭,他卻總是孤單的,所以他總是不太喜歡那些日子。
然而,不管他再怎麼討厭,一個人的一生之中,一定都會渡過難以計數的聖誕節、父親或是母親節,甚至是過年。
旦馬無言地瞄了朱幽黔一眼,便敏感地得知他現在的心情很是低落:『喂,麻煩你不要再心情低落了好嗎!?你這樣可是會影響我的。』
朱幽黔聞聲回眸,臉上帶著一抹訝然地望著身後的旦馬:「......」對了,他現在並不是一個人啊!他的身後現在還跟著一位據說是前來幫他實現願望的無形師!
『!?』旦馬疑問地看著朱幽黔正目不轉睛地瞪著他,並且好半天沉默住,於是不耐煩的他將眉峰一扭,滿面疑惑地開了口:『你幹嘛用那種奇怪的表情看著我!?』
「......」朱幽黔仍然不說話,僅是盯著這樣子的旦馬發著怔;因為此刻的他在意識到了自己並非是獨自一人之後,心頭竟緩慢地湧出了一股溫暖的情緒,像是有人在冷冷的冬天裡,替他加上了一件大衣禦寒一般,當下刺激了他的眼眶,讓他不知不覺地想要掉淚。
不過,他不想示弱地隱忍住了。因為他知道旦馬或許只是他生命裡的一名特殊過客。
『喂?』
「沒事。」若無其事地回神來的朱幽黔偷偷地擦去了沾上眼角的那串還來不及形成的淚珠,揚起一抹淡笑地覷著旦馬。
即使旦馬是他生命裡的過客也沒關係,他今年已經不想再孤單一人過聖誕節了。
『真是個奇怪的人類......』旦馬哼了聲,忍不住細聲地喃喃著。
「叫我的名字,臭旦馬!」精神一來的朱幽黔忍不住邊走邊跟走在他身畔的旦馬槓了起來。
『你這是對師父的說話態度嗎!?』旦馬氣吼吼的。
「這是人界的基本禮貌。」朱幽黔搖搖頭。
『你不也是直接叫我“喂”而已嗎!?』旦馬擰眉。
「那不一樣......我現在可是你的飼主喔!」笑吟吟的朱幽黔彎身對著白虎模樣的旦馬這麼說著。
『見鬼了!我還需要你餵養嗎!?我來自無形界,是無形界的高等靈──』
「所以你會回去吧,對不對!?」朱幽黔的聲音當下軟了下來,雙眸直勾勾地盯著旦馬。
『是。但要等到我替你完成願望......』似乎察覺了朱幽黔的心情,旦馬低了聲,輕然頷首。
果然如此。
朱幽黔表面扯著一抹淡笑,心底卻是溜過一絲不捨。
如果......你能夠一直留在我身邊的話,我或許就不會再感到孤單了。
***
等到朱幽黔帶上今天的早餐與午、晚餐所需食材之後,乘著午後自四方吹颳而來的冰冷的風,走在路上的朱幽黔不自禁地將外套併隴,低低地呼了一句:「呼~真是好冷!」
旦馬轉眸瞥著他,神情似笑非笑;大概是剛才才自暖和的店裡走出來的關係,四周瞬間又低降下來的溫度才使得只隨意搭了一件外套的朱幽黔頗不適應地皺著眉,直喊著冷。
『誰叫你不穿厚些。氣象預報難得會準的。』近日一直跟著這個無所事事的人類待在屋子裡悶著,無聊的他也就將就地跟著他看起電視外加打發時間了,反正偶爾朱幽黔忙起來,也是不會搭理他半句話。
牠也知道什麼是氣象預報!?
朱幽黔看似不高興地橫了牠一眼,「所以說是難得報得準啊!這次就算我倒楣吧......」
『既然如此就別再抱怨了。』
「......」提著幾大袋盛裝著食材的塑膠袋子,朱幽黔立即莫可奈何地嘆著氣。
『你幹嘛像個老頭一樣嘆氣?人類不都是愛美得很嗎!?』
朱幽黔無奈道:「我是男的。」誰說是人都一定愛美的!?何況他還是個男的。
旦馬瞟著他:『你還真是特殊。』
「我只是個平凡人。」
『特殊的人通常不覺得自己是特別的。』
「......隨你怎麼說。」
一人一虎的腳步緩慢地沿著寬廣的大路上走,朱幽黔與旦馬在過了馬路的沒多久,便已經回到了自家附近;當朱幽黔正提著手提袋走入公寓大門之時,在他的眼前突然掠過一抹飄逸的白色影子,當場讓他嚇得發出一陣大叫,忍不住用雙手緊緊啎著自己的雙眼,而手裡那些原本裝著食物的塑膠袋是因此掉了滿地,東西散落一地的聲響登時不絕於耳。
「啊啊啊啊啊──」
這時,旦馬立即奔上前來,虎目一瞠,原來是個死靈竄過朱幽黔面前,而被他強迫開眼的朱幽黔這才會嚇得臉色不對。
心軟的旦馬於是低咆一句:『不要叫了。』語畢,隨即轉頭瞪向那抹突然竄出的死魂,然後再看著那死魂害怕地立即避他而去。
朱幽黔驚懼地繼續吶喊著:「啊啊啊啊啊──」
『朱幽黔!』旦馬在失控的他的耳邊虎吼一聲,朱幽黔慌亂懼怕的喘息這才被迫稍微舒緩,但是還是可以聽見他那恐懼的沙啞嗓音正低低地飲泣著,而且兩手還顫顫地擱在他的雙眼上。
「......那、那個......好可怕......」
旦馬輕聲說著:『那是死靈,也就是所謂的魂魄。他們通常很喜歡躲在角落陰暗處,所以窄小的樓梯間最常見到。』
「......那、它走了沒有!?」
瞬間聽出了朱幽黔的聲音中還帶了一點驚駭與顫抖,旦馬馬上皺眉回答:『走了。』話落之後,旦馬瞅著朱幽黔頹然地鬆開了掩住雙眼的手掌,接著一邊無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嗚,抱歉......我、我......」眼底迅速地聚集了淚水,然後以驚人的速度滑落腮邊,眼前的一切也變得模糊起來,「其實......我很害怕那種......東西......」
旦馬此時默然無語地瞅著他恍惚的模樣,『......』
朱幽黔哽咽著,不想因此洩露出他的無助與惶然,只好低聲哀鳴:「嗚、嗚嗚......」
旦馬繼續無言地看著他。
***
冬天的夜晚一向來得很快,約莫下午五、六點的時候就已經是墨染的黑色。
朱幽黔在小廳裡頭的唯一一張桌子上面擺了一桌火鍋,是上次沒有吃完的剩下食材再加上今天採買的食物共同熬煮而成;而一旁的電視正由門面美麗的主播播報著晚間新聞,內容主要是平安夜送暖的訊息。
嗅著桌上那自火鍋邊沿散逸出來的氤氳香氣,旦馬略微好奇地走近朱幽黔的身邊,仰首看著他正忙著將手邊的一些食物扔下鍋,好像想要藉著忙碌來遺忘些什麼。
不過,雖然旦馬似乎知情,但是他卻不聲張地全都包容了。
「還是全都丟了吧。」朱幽黔瞅著手裡的一盒豆腐,忍不住喃喃著;旦馬眼瞳一轉,當下坐了下來。
『也給我一點吧。』這句突如其來的要求讓朱幽黔感到驚訝地回頭,瞪向旦馬那副不知是在說笑還是在說實話的獸類臉龐;然而,他盯著牠看了半天卻還是猜不出來牠的用意。
「......你也吃這種東西嗎!?」最終沒法子了,朱幽黔冒著被責備的疑問,開口問道。
『不是吃,是聞食物的氣。』
「咦!?」朱幽黔訝異地張嘴,看向旦馬的表情竟顯得有些不敢置信:「你光聞味道就會飽了嗎?」
旦馬覺得甚是無聊地撓撓耳朵:『算是吧。』他這個人類好像什麼都不懂呢......唉!
朱幽黔頭次不吭一聲地挪近牠。
『為什麼靠這麼近?』旦馬狐疑地擰眉。
「教我。」
『什麼?』
「你那個光聞味道就可以飽的絕招。」如果他可以學會的話,就不用再擔心吃不飽了。
旦馬故意瞄了他一眼,說:『可以啊!不過你必須先做一件事。』
「什麼事?」
『把你自己變成魂魄再來叫我教你。』
朱幽黔失望地轉開頭:「這什麼法子啊!我可是個愛惜生命的人類......」相較於朱幽黔的喃喃自語,旦馬只是無辜地咧咧嘴。
『那還真是可惜了。』
朱幽黔無言地挪開身體,轉而拿來兩副碗筷,在關了火鍋之後,便開始撈起鍋中物,任由白色的溫暖霧氣朦朧了眼前的景物;恰好新聞播到尾巴,背景音樂響起了耶誕歌曲,今年又是只有他一個人了。
「......」恍惚中,他似乎看見了自白色的煙霧裡冒出了父母親的模樣,讓他當下因為思念而泛紅了眼眶。
旦馬陪在他的身畔,也僅能什麼都無法做地瞧著他,不過......
『別光準備你自己的,食物我也有一份。那可是我在樓梯口一起幫你叼上來的!』旦馬突然開口提醒,剛好朱幽黔回神來了,在聽完牠的抗議之後,忍不住揚了揚唇。
「是、是,就來了......」
是啊!除了我自己之外,我的身邊現在還多出了一個牠啊......
現在的他並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
覷著朱幽黔連連答好地轉回身去準備他的食物,旦馬不禁瞅著他那張發出幽幽光芒的側臉,沉默了。
唉......他什麼時候竟同情起他來了呢?
***
第四章
隔日一早。
朱幽黔立在自家的小陽台上觀望著早晨清新的景色,伴著一道涼風呼呼地吹過了身畔,不禁讓他擰了擰眉頭。
十二月的天氣還是不太穩定,時常有所謂的寒流來襲。而,這幾日剛好是寒流最強烈的時刻。
隨意地在肩上披了件外套的朱幽黔沉默地立在陽台上,不時藉著遠眺來整理一下自己腦袋裡紊亂的思緒。
挪眼瞥了屋子裡的那方桌上還擺著昨晚喝剩卻沒有收拾的火鍋,朱幽黔忽然閉起眼來,並歎了一口氣;不知是在哪時候發生的事,他現在已經不再排斥旦馬的存在了。
只是,他真不知道他這麼想,到底是對還是錯!?
因為,無形界的靈,縱使再怎麼高等,它的本質也還是不同於人類的一縷魂魄,因此按理來說,他不應該被旦馬的話給說服,而讓他待在自己的身邊這麼久。
不過......
思及此的他突然回眸,只見後方不遠處朝他拋來的一雙亮燦燦的獸眼,那雙眼映入的景象是那麼透澈與清明,讓他的思考竟然跟著一頓。
『你又在鑽牛角尖了嗎?』低沉且好聽的嗓音透過空氣傳遞了過來,像陣風般地飄進了朱幽黔的耳裡。
他一愣,而後緩慢地搖頭,口是心非地說:「沒有......只是在想,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想去的地方?』
「是......」他低喃著,瞥了眼正在狐疑的旦馬,「你以前不是待在無形界?那麼我想你或許會想要到處看一看人界的風景......」
旦馬挑眉,疑問:『你這是接受的意思了?』
「我......」
『你有什麼好遲疑的?有的人甚至沒有無形師。』
「但是你是無形的靈......」
『這點有什麼問題嗎!?』
他說得小心:「你不該......在我身邊。」發覺這句話已然挑起了旦馬的疑問的他,忍不住再補述:「這樣一來,雙方不是會受到影響?」
旦馬瞬間明白了朱幽黔所指為何,忍不住一陣冷聲刺道:『就算有影響也不會馬上讓你死。』
「......我不是這個意思。」
瞪著朱幽黔一臉苦笑的模樣,旦馬無奈地轉身:『如果你怕,我就不須存在。』
不須存在?是指旦馬會消失嗎!?
朱幽黔一愕,在離開陽台之後,連想都不想地就大聲說:「不,不要!」
旦馬回眸:『什麼?』才剛發出這句疑問的他,卻在下一刻被人類的溫暖身軀給緊緊地擁住。
朱幽黔心揪地抱緊白虎,不捨地嚷著:「不要消失!」
『......』
***
將虎樣的旦馬摟緊,朱幽黔心頭的那股懼怕與慌亂便自他的眉眼之間洩出一絲跡象,讓旦馬登時只能無言地仰首,愕瞪著他;然而,他的心思正好處於一片慌亂空白的狀態,因此他並沒有發覺旦馬那道仰視著他的怔然目光。
就在他能夠接受了旦馬的存在、也慶幸自己不再孤單之後,朱幽黔非常心焦於旦馬的離開。他總覺得,一旦放手讓牠離去之後,自己很可能再也無法以平常心繼續生活下去。
他不想要再自己單獨一人了!
「別走,不要走!」朱幽黔低低地吶喊著,神態顯得焦急與失落,深怕眼前的白虎自他的眼底消失無蹤:「留下來好不好!?」
旦馬望著眼前這個滿臉像是痛失什麼的人類,神情瞬間複雜起來,低喃:『......我說過了,除非你認為我不須存在。』
一聽旦馬如此回答,朱幽黔連忙趕緊點頭附和,「你是必要的,當然需要存在!」
『但是──你真的確定這不是在你不願再孤單的立場之下,所說出的真心話嗎!?』旦馬抬眸輕問,神色間有著一抹能夠讓人冷顫的肅然。
沒料到自己的心事會被誰看穿的朱幽黔明顯地心虛了,當下只能垂首、細聲囁嚅道:「我......」
立即地,旦馬掙開了朱幽黔懷中,來到他的面前以那雙晶亮的眼瞳一瞬不瞬地瞅著他,說:『如果你因為害怕孤單而想要留住我,那樣做是沒有意義的。別忘了你自己的初衷是什麼了!』
「初衷......」被旦馬這麼一提醒,朱幽黔再怎麼不甘也得咬唇放棄了反駁,開始細想起當初的自己。
當初他驟失雙親,在無人伸出援手幫助之下,自己一人獨撐了很久的時間,所以他後來也才發了心地想要去幫助與他一樣有困難的人們;然而,在他進了社會這個大染缸之後,不知何時竟淡淡地遺忘了當初,連帶也忘了自己是如何一路走過來的那一段艱苦歲月。
他終於想起來了。
『人類是種健忘的動物,幽黔。』
「我......」他慚愧地低首。
旦馬挪眼看著他,『我說過,我是來幫你的。』
「旦馬......」朱幽黔抬眼瞅著他,眼眶紅了。
經過了這麼多的日子,他其實並不奢望有誰會來幫助自己,不過,沒想到口口聲聲說要幫助他的竟是無形界的魂魄,這一點讓他忍不住有所感慨,原來人與人之間,不過是個可輕易斷去的脆弱連繫的關係。
旦馬看穿了他,於是說:『一個人的生命裡,有的人是匆匆過客,有的人卻是可以一起一輩子的連繫。幽黔,我相信我與你是屬於後者,而這連繫,並不會隨意斷去。』
聽畢,朱幽黔無語地垂頭,淚於雨下。
***
天國茶坊。
見玉藻迎進了她等待許久的訪客,安倍霏霏微笑地看著來客在她面前坐下,「你可知道我等你很久了嗎?」
朱幽黔毫無猶豫地抬眸瞅著她,唇畔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是的,安倍小姐。」其實他也是為此而來的,因為他暗地裡下了一個將會影響他未來的決定。
偷空覷了眼那抹仍舊跟隨在男人身後的白色身影,她旁若無人地托腮笑問道:「......那麼,你是為了什麼而前來的呢!?」
「安倍小姐......」
「嗯?」
「既然妳是陰陽師,那麼妳應該知曉很多有關幽世與現世的事情吧!?」他喃喃地試問著。
她微然笑謔著,登時將手裡的木扇一開,然後十分輕鬆地搖晃起來:「那又如何了?」
「那麼......妳知不知道無形師與人類究竟能夠在一起多久的時間?」
她訝道:「為什麼你會想問這個!?」
「這個......」被問至重點,朱幽黔的眸光忍不住四處游移起來。
「你直說無妨。」她笑了笑。
「我想要......」正當朱幽黔想坦白心事之時,話尾竟教她截斷。
「我先告訴你,人與人之間那緣份的連繫並無永遠一詞。」似笑非笑的她殘酷地點破了朱幽黔的妄想。
「可是......」他不甘地抬起頭,當下咬唇望著她。
「但是你的情況並不一樣。」她再度微笑,說:「如果你能夠一直保持在某種狀態之下,或許你的無形師就不會主動離開。」
朱幽黔頓時黯然垂首,原來自己心底的那個真正想望其實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但是安倍霏霏在察覺了他的想法之後,禁不住又是一個扯唇。
「當然,這全都要看你的心。」
在愕然地抬眸之後,他一瞬不瞬地望著她,自嘴邊逸出一陣低聲輕喃:「安倍小姐......」
安倍霏霏哼地一聲,輕輕地扯動唇線:「你後悔嗎!?其實人與人的相遇都是必然且有所原由的,而你與旦馬──也是一樣。」
朱幽黔的目光一凜,肯定地搖起頭來:「不。」因為自旦馬與他相遇之後,他還因此得到了莫大的滿足與溫暖感。
而,就在他搖首的同時間,躲在朱幽黔身後的旦馬,正無語地挪眼瞥著他。
「那麼你就去完成你所想要做的事情吧!」安倍霏霏笑著說。
「安倍小姐......」朱幽黔訝異地瞠大了雙眼。
「只要你不主動斬斷你們之間的牽絆,那麼這個連繫是不會隨便就斷去的。」她說。
沒想到她的話竟然與旦馬所言的一字不差。
朱幽黔愣愣地望著安倍霏霏臉上的那抹淡笑,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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