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17 03:55:49夜合

遠遊、上

  滂沱雨夜,一襲白衫的脫俗身影,撐著傘徐徐漫步小徑。衣袂飄飄,輕鬆寫意的身態,看不出是純粹散步抑或有目的而行。

  隨著雨勢漸大,林間風聲呼嘯枝葉搖曳,那人步履未歇,舉步進退之間卻漸而略顯躊躇。就這麼心有罫礙地走著,不知不覺,抬首一望,一座熟悉的亭台已在視線之內。

  烏黑的雨雲掩去月光,遠方的亭中亦只點上一盞微弱的燈火,正隨風雨晃動搖擺著;看不清前路,白衫人影遲疑著,在亭外幾尺處佇足。大雨打在傘上,滴滴落落順著流到他的肩上、身上,泥濘的沙土稍稍沾上了下擺,他卻似渾然未覺,一意思索著什麼。

  「既來到此,何故佇足?」冷不防,亭中傳出既陌生又熟悉的嗓音。久違的儒教口音,溫文雅正依舊,此時聽來卻教人頓感狼狽。

  「哈,該來的躲不掉…」暗自苦笑了聲,至此,他已無法回頭。縱使善於觀星望斗,人心的變幻難測又怎能準確推算?面對那曾經的百年好友,難得他竟有忐忑不安的時候。

  甩了甩微濕的衣袖,同時甩開心中尷尬的雜思。邁開步伐,劍子仙跡灑然前行。


  方至亭外,便見亭中仍是自己百年來熟悉的模樣。

  龍宿華扇輕搧,慵懶地坐在桌前。桌上擺著他們交換的白玉琴、他從不離身的水煙以及一套茶具,一旁的爐仍熱著;就不知他已在這兒待了多久。

  再訪宮燈幃,四下景致依舊,就連這夜雨亦很盡責地下著。劍子看在眼底,卻老覺得哪兒不對勁;方才的忐忑全拋到腦後,專注打量著龍宿及其身處之所。

  以往,凡疏樓龍宿所在之處,排場必是華麗無雙;而兩人待在宮燈幃閒聊的夜晚,此處更是十里宮燈不滅,燦爛耀眼。如今卻只是象徵性地點了盞燈,連照明的作用都談不上,微弱的燈火在夜裏越發顯得冷清。

  劍子心中一緊,燈下的人兒,珍珠玉飾鑽石樣樣不缺,即便在這微光之下亦是閃爍生姿;然而,半隱在陰影下的身影看來卻是那麼孤獨蒼涼。

  你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呢,龍宿?

  被劍子以深邃複雜的眼神瞅著,龍宿略感不知所措。自兩人決裂刀劍相向,那麼久不曾聯繫,忽然到訪卻話也不說一句,盡瞧著人看。劍子呀劍子,汝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外頭風雨大著,怎麼,劍子大仙喜歡淋雨?」尚不明白劍子造訪的用意,嘴上戲謔的話語已不自覺脫口而出,一如過往在此共度的數百個寒暑。大雨飛灑而下,染了些泥濘,卻不減劍子仙跡俊逸出塵的仙氣。

  劍子收回心神,你終究是沒變麼?龍宿。

  「沒有主人的應允,怎敢隨意擾了此地清靜。」仍是站定不前,隨口笑道。撇開心中的思慮,和龍宿閒聊,向來如此輕鬆。

  「噯噯噯,汝與吾何時這麼生份來著了?有話進來說,別濕了衣裳,當心著涼。」強自壓抑心中倉皇的不安,一面說著,他一面拿起茶杯為友人添上一盞熱茶,香片清雅的味兒沁人心脾。

  「哈,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劍子優雅依舊,走入亭中、收傘、抖落傘上的水珠,動作一氣喝成;同時,似也抖落一身濕漉漉的涼意。

  方落坐,望著眼前的茶,劍子奇道:「好友幾時也喝香片了?」

  從汝離開宮燈幃之後!急忙收煞住,差點,赤裸裸的話語便要脫口而出。

  強抑心底的衝動,龍宿淡然道:「不過換換口味兒,汝來的正是時候。」他不想說的是,因著劍子喜愛香片,隱居的日子裏,他總一個人待在這兒;點上一盞燈,沏上一壺香片,撫弄著白玉琴,如同劍子仍陪著他一般。哪怕,那味道至今都令人暈眩。

  思念,能使一個人改變習慣,甚至,變成另一個人。

  曾經,獨居疏樓西風的日子,他疏樓龍宿從未感到孤單;他本是個隱世的孤獨王者。幾百個與劍子閒談風月、笑看人世的寒暑過去,他變了;懂得離愁別緒,懂得寂寥失落。

  與劍子一同入世,至獨個兒重返宮燈幃,一切的一切,猶如幻夢一場。

  夢好難留。夢醒獨獨剩他一個,卻是向來呼風喚雨的儒門龍首所難忍的蒼涼。當寂靜的宮燈再度亮起,夜夜在此彈琴賞月,啜飲香茗,已成了不變的習慣。

  從來就不喜香片,如今卻只有那香味能使自己安心;當中的矛盾弔詭,他選擇忽略。

  「無事不登三寶殿,茶也喝了,有何貴幹直說無妨。」以扇掩面,慘然一笑。汝…還有需要和吾商量的事兒?

  某種熟悉的情緒正悄悄啃囓著骨髓,難言的酸楚,他不願多說。

  與劍子的重逢恍如隔世,但他明白,自己同正道人士早已正式決裂,自那之後劍子亦不曾踏入宮燈幃;此番前來,在門外躊躇多時,必有要事。就不知,是誰家的事了。

  劍子臉上迅速掠過一抹不自然的尷尬,隨即朗笑道:「不過就是來探望好友罷了,劍子仙跡可是無情之輩?」

  「哦?好友可是『仙』吶!仙人不都是太上忘情?」這一句,是真心話。即使相識逾百年,他仍不明白,在劍子心中自己究竟算什麼。只是眾多好友之一?哼。那麼,兩人刀劍相向之後,連朋友都算不上,他這麼熱絡找上門來,又是做甚?

  一句戲謔的話,為什麼心頭悶悶地疼痛起來?似是化不開的內傷,瘀在心底。龍宿的笑謔之語,自己早聽慣了,為什麼這一回卻……他捕捉到,當下龍宿笑意中一閃而逝的苦澀。縱然僅是那麼零點零一秒。

  「耶~好友多心了。只是思念起你,關心好友的安危,便連夜趕來探望。劍子之心,日月可表啊。」不否認自己確是有事相尋,但……思念不是假的。

  正值多事之秋,嗜血者的劫難甫過,便又接二連三奔波不止,即便心懸龍宿,亦無法抽身前來探望。更何況,一時之間,也不知該以何種態度面對他……

  聽聞劍子之言,龍宿斂起愁緒,準備好生應對。

  關心吾的安危?吾的安危有什麼好關心的。這麼久以來不關心,分明就是又想拉吾去淌什麼渾水。汝說的話果然不能相信……

  既明知對方別有意圖而來,心底一陣失落,卻只得故作輕鬆應答。

  「唉呀!受寵若驚、受寵若驚吶。」

  龍宿先是故作大吃一驚貌,隨後不急不徐地續道:「話說,吾有何安全上的疑慮?」身為嗜血者,不老不死;況且現今武林的焦點全集中在鄧九五一班人身上,無人知曉他仍在宮燈幃,這還能有什麼危難?他倒是想聽聽劍子怎麼說。

  既然都來了,該說的還是得說。縱使不願被龍宿視為有事才想利用他的小人,到了這個當兒,話卻又不能不說。

  「我見了夜重生。」輕鬆,卻帶點沉重的味道。

  「然後?」與吾何干……

  「他得到了寧闇血辯。」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了。

  「哦,所以?」這麼久以來,劍子仍是不改龜毛的習性。說重點!

  「事已至此,我與佛劍放不下你。」急急說完這句話,劍子在心底默語:佛劍好友,我知道你不會介意我這麼說……

  「最後,汝就來了?」上揚的語氣透出說話者的不滿。

  這是什麼爛理由!要編派理由也說個比較像樣的唄。好友,許久不見,汝的口才怎麼越來越糟了。汝這麼說要吾怎麼幫汝?疏樓龍宿可是這等無腦之徒?!

  「正是。一想到好友的處境如此危險,劍子便連夜趕來宮燈幃關心你吶。」龍宿看來頗為不滿,劍子啊劍子,這回是你自討苦吃了。

  「汝想幫吾?」吾有這麼好算計?!想到這兒,龍宿不禁微慍。想找吾幫襯,說的話連自己都心虛,汝究竟把儒門龍首視為何物?

  「當然。不只我,佛劍亦然。」此時佛劍儼然成為最好的擋劍牌。

  「少來。吾對汝的認識不只兩三天,需要吾幫什麼忙?」哼,懶得陪汝兜圈子,有話開門見山說便是,別扯不相干的人進來,繞得吾頭都暈了。

  「我們是真的關心你吶。難道你有把握獨力面對夜重生?」欸,果然生氣了。

  「哦?汝需要吾,吾亦需汝之助力。說說汝的目標唄。」還不就是交換條件?龍宿無奈地掠過一抹苦笑。自己也就只有這點用處值得人憶起吧。望著劍子的眼神,除了戲謔,還帶著更多更深沉的哀傷。劍子,不曾發現吧?

  他向來掩飾得很好,連自己,都想欺騙。穿戴一襲華麗卻破碎的假面,不這麼做,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在這黑暗的永恆世界活下去……

  「出手金銀鄧王爺。」龍宿修養這麼好,應不致於當場翻桌……

  「幫是可以,凡事得有憑據才好。」好你個劍子,算盤也打得太響了唄!

  「耶,說憑據就太傷感情了。不過,如果你堅持的話……有什麼條件?」龍宿,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劍子非是為了算計而來的……

  龍宿不語。但見他拿起紙筆,旋即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

  「請傲笑紅塵與佛劍在此簽名。拿到簽名吾與汝的合作才正式生效。」不能再這麼任由汝擺布,這一回,吾不會輕易認輸。

  劍子內心暗暗叫苦。要正道人士既往不究,這點還可以擔著。雖然自己不會坐視龍宿被傷害,但要傲笑與佛劍不得為難、傷害龍宿,這恐怕……

  「另外,還有一個條件。」將契約書交到劍子手上,龍宿輕鬆地道。

  「嗯?好友還有什麼不滿之處?」才開始煩惱契約書該如何處理,卻聽得龍宿又開口說出另一個條件,劍子大感無力。

  「吾與汝許久不見,想好好敘舊,不想那麼快沾染武林俗事。」契約非是重點,能與汝走遍山河大地才是吾的心願啊。劍子好友,汝明白麼?

  「這……近日武林風波不斷,鄧九五之事迫在眉睫,恐怕得先做處理。不如等這些瑣事都告一個段落,咱們再好好敘舊?」龍宿難得提出這個要求,劍子雖感突兀,心底卻是開心的;開心他仍這麼惦記自己。只可惜,時機不對。

  「就是要現在!」

  不僅是劍子,就是龍宿都對自身的態度感到訝異。華麗無雙,修養極佳的疏樓龍宿,竟會說出這種專斷、使性子的話?

  「咳咳,吾的意思是,吾希望能一塊兒出去走走,就這三天。三天後歸來,吾便先行隨汝處理鄧九五之事以表誠意。」

  一口氣把話說完,龍宿忙捧起茶杯輕啜以掩飾自己的失態;卻又喝得太急而被香片的味道嗆著,險些吐了出來。打從見了劍子到來,一切都變得不大對勁。自己是怎麼了?

  三天。劍子略略沉吟。

  盲女告知的時間正是三日後的子時,若現下與龍宿收拾行囊出遊,以兩人的腳程,三日後應趕得上前往調查。應該答應他麼?

  「汝……為難了?」雖明知劍子決計不會答應,看著他陷入沉思,自己卻也不禁跟著失落起來。吾與汝,終究無法回到從前?

  陪著汝劍子仙跡幾百年的,是吾疏樓龍宿啊。好友,汝忘記了?一劍刺入汝肩上的感覺,吾永遠忘不了,忘不了心上隨之感受到的疼痛。汝還以一劍,當劍刃刺入吾的胸口,汝可有相同的刺痛?

  嗜血族之事平息,吾再度回到宮燈幃,在這兒彈琴沏茶,汝可知這全為了汝——劍子仙跡一人!僅吾一人的宮燈幃,茶具仍是全套擺齊了;曾經在此笑擁風月數百個寒暑,至今吾等的仍是你一人。百年的相處,若是得用千年等候來換,吾也願意!但是汝,這麼快重返宮燈幃,僅是為了找吾當打手?哈。百年的情誼,全 成了幻影。

  龍宿的苦澀,劍子全看在眼底。看著眼前這個孤獨淒然的好友,劍子強忍擁他入懷安慰一番的衝動,硬是擠出笑意滿眼,拍了拍他的肩道:「何難之有?與好友同遊正是劍子之願吶。」

  去了,再說唄。以茶代酒,劍子猛地灌下一大口。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更何況是三日後之事?偕他同遊,若非在這個時間點上,劍子確信自己不會有半分猶疑。

  劍子的爽快應允,龍宿恍若未聞。淡然一笑,眼神飄向遠方。亭外,雨仍未歇。

  放下華扇,他以幾乎無聲的自語輕輕幽歎:「悲時俗之迫阨兮,願輕舉而遠遊。」

  呵,願輕舉而遠遊。劍子,汝真懂吾之心麼?繞了一大圈,吾終於明瞭汝的出世哲理,安於就此隱退宮燈幃;卻又為何,總是汝在拉吾入世?

  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焭焭而至曙。多少個不眠的夜,汝知道吾是怎麼在這兒度過的?汝不知,汝不知呵。

  意荒忽而流蕩兮,心愁淒而增悲。為什麼,盼了那麼久的汝已在眼前,吾卻……

  龍宿未及往下想,他的思緒被面前忽然出現的手心打斷。抬眸,望進劍子笑謔的眼底。他對龍宿伸出了手——

  「要遠遊不是?還等什麼?」


to be continued...


【後話】

這一篇原本是幾個月前寫的小短篇,
其實從那時自己就已經很不滿意,小幅修改之後似乎只有更糟。
昨晚靈光一閃忽然想到些什麼,把這篇找出來重新修訂。
這回想延續原有的概念寫成小中篇,
〈上〉是原文修改而成,〈下〉則是把昨夜想到的東西添上補完;
希望這麼一來讓整體故事比較完整,也較能表達心中的意念。
當然,前提是〈下〉寫得出來的話...

呼,努力孵唄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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