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2-19 16:37:23夜合

倦天涯、之一

之一、起程

  ──若這輩子能重來一次,你想改變什麼?
  矇矓間他憶起,久遠到再難記憶的從前,曾有人這麼問過他。

  那時他還年輕,不是神醫,更不是什麼有名的人物。背著藥箱與他的鐵箏,說好聽點是闖蕩江湖,實則是四處閑遊;鎮日不是與病人打交道,便是同三五好友狂歌痛飲,間或與姑娘有分寸地調笑。說他是個醫者,可在旁人眼裏看來,倒更像個浪蕩江湖的吟遊詩人──浪漫多情,風流瀟灑,笑夢風塵。即便衣袖輕飄捲起紅塵滾滾,那塵卻總沾不上他的身。一任風月,一派閑雅,一片冰心。

  那時他還太年輕,年輕得不懂何謂憾恨,不懂人為什麼要後悔、又為什麼想從頭來過改變什麼。人生不過百年,世事如夢轉眼空,對酒當歌,疏狂一醉不正好?

  不曾想改變什麼,曾經這麼任性地揮霍生命,即使走到盡頭也夠本了吧?哈。
  
  不經意地隨口笑語,那種太沉重的問題不適合質問青春,更不適合他風花雪月的性格。那時,他仍是不加掩飾哈哈一笑的五陵年少噯。

  驀然回眸,幾孤風月,屢變星霜。面若桃李的皮相之下,心卻已經太過蒼老;老得禁不起再一次、任何形式的,失去。

  春花秋葉,觸緒還傷。年華老去,人便容易傷感發愁。笑語晏晏依舊,只是笑聲不知不覺由疏宕不拘的哈哈,成了輕鬆內斂的呼呼。

  唉呀呀,也確實是老了吧?他忽地發覺,自己已禁不起再一次的、回眸。


  ──若這輩子能重來一次,你想改變什麼?
  矇矓間,他憶起……

   ◆

  一面鎖上門,一面分心想著該帶之物是否都已備齊。驀地,似想起什麼,用不離身的寶貝煙筒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慕少艾啞然失笑。

  翳流覆滅後這兩個月來,他經常性地失神發呆,記憶力更嚴重衰退,時常處於恍惚的狀態。好不容易決心四處走走透透氣,卻又這麼癡呆地在家門口發起愣來了。

  自己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走就走,天底下沒什麼東西是不帶會死的吧?只要煙筒還在就好。

  鎖好門,轉身撞上一堵人牆。尚不及反應,鼻尖便傳來淡淡的酒香,混雜著雨水的濕氣,那是一縷他再熟悉不過的味道。

  捂著額頭強自鎮定,慕少艾好笑地瞧著來人:「哎呀呀,是什麼風把你這個隱士給吹來了?還不聲不響偷偷站在我背後,朱痕你興致倒好呀。」印象中,朱痕來到峴匿迷谷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得完。怎會如此湊巧在此時出現?

  朱痕輕輕皺了皺眉頭,不同意地道:「再怎麼好興致也不及你吧?一早背著包袱,作賊似得想上哪兒去?」

  「唉呀呀,什麼『作賊似得』?峴匿迷谷是我家,我出門走走也不成?嘖嘖,真是個壞心眼的好、朋、友吶。」談笑風生,心上卻掠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心虛。

  「慕少艾!」這傢伙……

  「好、停、別氣。我不過是想出門走走……」拿朱痕沒輒,扯出一個無害的笑容,一派輕鬆地試圖掩飾自己欲不告而別的事實。

  瞄了眼不及藏起的包袱,朱痕很清楚他在睜眼說瞎話,「揣著包袱出門走走?」不待慕少艾開口,他續道:「你要上哪兒去?」

  「不知道,真的只是想四處走走散心。你多慮了。想太多會老得快唷!」笑得雲淡風輕事不關己,眼神卻不敢望向朱痕的眸。

  向來總順著他的意思、由著他任性,不曾勉強過什麼的朱痕輕笑,道:「哈,那咱們一起去吧。」

  欲瞞著所有的人悄悄離去,是因明瞭自己此去不知多久,亦不知是否回得來。馱著兩個太沉重揪心的名字,他不知道自己的日子要如何過下去,更不知道未來有什麼意義。養傷養了個把月,即便身處谷中他也明白周遭朋友的關心;然而,眼下面對的卻是,心頭空洞的酸楚與茫然的未來。

  心口被剜了一個大洞,身上的疤痕、內傷痊癒了,心傷卻難癒。疼得他連撐起笑顏都乏力。慕藥師該是呼呼笑著,一派閑適的不是?

  不能以這身姿態面對任、何、人。
  於是,他決心遠走。

  走到哪兒?
  天曉得。

  就這麼隨意漫步,直到天涯的盡頭,哪怕投入不知名的湖中溺死,也沒人識得自己的所在吧。或許唯有這麼著,才能擺脫那揪心的魔咒。

  朱痕打亂了他的計劃。

  「不回答是默認?」

  吸了口煙,深深地吐一口氣。慕少艾不答腔,只是一逕盯著朱痕笑。遲緩的腦袋糾結成一團,不知該如何應付眼前的狀況,除了裝傻,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哈,難得藥師慕少艾也有說不出話的一天。舌劍唇槍,向來他總是穩佔上風。

  並非不明白慕少艾的難處。相識這麼久,頭一回見他這個樣子。雖想尊重他的意願放他遠遊,然思及可能的後果卻教朱痕放不下心。

  他是個有話從來都向心裏藏的人,偶爾到落日煙喝個爛醉才會吐露幾句。此番翳流的事件非同小可,一早忽然心血來潮來到峴匿迷谷,見到這樣的慕少艾,朱痕更肯定了自己的直覺。

  「你就不能老實點?扭扭捏捏像個姑娘。」朱痕滿是寵溺地抱怨。

  「呼呼,你就愛叫我姑娘,現下染上了姑娘的習氣你又不高興了?」故作笑語,想掩飾的,卻終究掩不了。眼前這個,可是世上唯一的知己吶……

  「哪家姑娘像你這般任性?」今日,不把這事講開來他不罷休。「慕少艾……別那麼勉強自己。」

  「哪有?你也知藥師我任性慣了,怎會勉強自己?」仍抵死在做最後的掙扎。

  「慕、少、艾!」好說歹說,他就是想逃。朱痕忍不住動了肝火。「你這傢伙,一走出峴匿迷谷便分不清東南西北,根本是大路癡一個;除了幾個常去的地方,連雲渡山都找不到。依你這種性子,是想走到哪兒去?最好天涯海角逛一圈,逛到認不得路回家,把一票關心你的人拋在腦後是嗎?!」朱痕越說越惱,只差沒拿出長笛當頭棒喝了。

  明白朱痕為自己憂心,被這麼飆了一頓,慕少艾卻忽然有股莫名其妙的釋然。抬起頭,深深望進朱痕的眸,在他不及反應時,一把挽住他的胳臂拉了就走。

  「唉呀呀,交到你這愛碎碎唸的壞朋友,藥師我還真是命苦呀。」

  「慕少艾……」

  「別唸別唸,這不是就在跟你走了嗎?」

  朱痕站定,將慕少艾拉住。

  「又怎麼了?」慕少艾回頭疑道。

  「方才還扭扭捏捏的,現在這麼急著走?」朱痕敲了敲他的頭,「你還沒說要上哪去,我怎麼帶路?」

  「隨你囉,我相信你的眼光,也相信你不會把我賣掉。」煞有其事地眨了眨眼,回應他的是一陣朗笑。

  多久,不曾聽聞他的笑聲了……?


────
【後話】

心念一動,忽想就這個主題寫個小短篇。
寫著寫著,發覺欲訴的無法全給兜進來,只得拆開成幾個小節;
或許最後會變成一個小中篇吧?

當作小品在寫,沒什麼企圖心,只是隱隱有著什麼想表達。
無法預期這篇的走向,也不知最後究竟會寫成什麼樣了。
哎,隨緣吧。

Dec.13’05 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