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城 夢 (三)
➤李糯視角,之後會轉第三人稱
13
後段路程的雨,格外的嘲諷。
他將我的身體弄得淋漓,試圖惹怒我。
我是出了名的討厭潮濕,但是這一刻我並不想在乎那些。
明明、明明我已經很努力了。
人總愛說:沒什麼是比兩人互相喜歡更幸運的了。
那現在呢?現在是什麼情況?
“沒爸媽的孩子懂什麼叫愛嗎?”
真的嗎?我會帶給知城不好的結局嗎?
像個瘟神。
滑開手機,桌布上的韓知城笑得好甜好甜。
瀏海上的水滴不斷地向下墜,掉到手機螢幕上的時候一顆顆散開,一片血肉模糊。
到最後,螢幕上除了雨水,還有淚水。
越走越慢,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
被走在後面的一對情侶撞上,男方給了我一個白眼。
為什麼他們能夠受到祝福?
我哪裡跟那個人不一樣?
知城和我走在路上被撞到的時候,我也是這麼做。
我到底哪裡做錯了?
走得再慢,最終還是會走到家。
轉著鑰匙、推開門。
終究是幻想,幻想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到底哪段才是夢?
我是從來沒認識過韓知城、還是和韓知城的分開才是一場夢?
背靠著門板,再也站不住。
就這樣頹坐在玄關地板,流著無聲的眼淚。
離別的時候,怎麼就沒有和韓知城多說點什麼呢?
慢慢的,後悔的東西就變得不太一樣。
為什麼離別時,沒和韓知城多說什麼?
為什麼離別時,沒和韓知城交換一個吻?
為什麼和他母親談判時,自己沒有鼓起勇氣反駁?
為什麼要認識韓知城?
到底不是一個暴飲暴食、自暴自棄來撫慰心靈的人,
既然決定了要走這條路,就走吧。
都別給彼此希望了。
現在的韓知城大概還在滿心期待地等待約好的「返家」日期。
必須徹底的、根絕呢。
「喂?能幫我一個忙嗎?」
這樣做之後,你可能會討厭我、怨我、把我講的跟外面的那些畜牲渣男一樣難聽。
但我又覺得你不會這麼做。
又希望你這麼做。
至少討厭我,就不要再想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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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你在英國時,曾經為了不擅表達愛意和我吵架。
『就算、就算是用行動,我也希望你能說幾次、要不然會讓我覺得只有我在自作多情啊!』
圓圓的雙眼盛滿了淚水,隨時都有可能失重落下。
「言語有那麼重要嗎?明明就知道了為什麼硬要說呢?」
我也被激到沒好氣地回答,那時正拿著馬克杯,大力的和玻璃桌撞擊,哐啷一聲還挺響,嚇到了韓知城。
『你…你真是固執啊、』
這句話是我常常對他說的。
雖然不怎麼常罵他,但我總愛這樣警告他。
嗯、這是他給我的警告。
碰的一聲關上房門,我知道他是忍受不住了、大概是在收拾行李。
沒有把愛意說出口真的那麼嚴重嗎?
連他自己都知道我是行動表愛、那為什麼還是要說?
想到韓知城天天都得跟我說個「我愛你」才願意翻身睡去。
但是他也同時用行動說愛我了、是吧?
反正我是懂了,想踏進房間挽回他。
打開房門,本應該要正收拾自己衣物的人就坐在書桌前,翻著兩人的相簿。
『看什麼看、這本歸我、我要帶走它、』
『你不想要、那我來記得就好、』
嘟著嘴,眼眶還噙著淚。
那一瞬間,我什麼都懂了。
我以為、我以後也什麼都會懂,只是早晚的事。
現在就知道錯的徹底了。
那時的我,什麼都懂、也什麼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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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來根本沒有聯絡過的表姐,拍了一張連自己都騙不過的照片。
但是韓知城就是這麼缺乏安全感,也這麼重視我。
一放上IG,感覺人生一大半都被挖去。
沒幾秒,就收到意料中的信息。
“HJS傳送了一張相片”
“什麼意思、”
秒讀秒回或許會暴露自己的動機。
但是又好希望韓知城看出來,自己還好喜歡他。
“分手吧。”
明明只有三個字,打了好幾分鐘。
一個人蜷縮在夜裡的沙發上,連云云星海都在嘲笑自己的孤寂。
“HJS傳送了一則語音訊息。”
大概過了十分鐘才收到,那人大概是很震驚吧。
顫抖的點下播放鍵,聽到了自己思念已久的聲音,多了一份哭腔。
『你、你別鬧了喔!我要生氣了!』
鼻頭一酸,眼淚任性的奪眶而出。
好想念、好想念。會想念一輩子。
也會喜歡一輩子。
不斷按著重複播放,嘴裡也跟著念叨。
就好像,他還在一樣。
“嗯、別再找我了。”
裝出了最有情感、又最沒情感的聲調。
拜託聽出來吧,韓知城。
熬了一整夜,你都沒讀。
但我知道,你已經猜到我要說什麼了。
翻著相冊,就由我來記著就好。
就這樣也好。
就恨我也好。
反正,只留我一個人難過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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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那天,我接到了陌生電話。
那時在公司,正頂著厚重的黑眼圈緊盯著螢幕,快速地敲打鍵盤──
報表再兩天就要交了,我半點進度都沒有,只因為這兩個月心思出走。
原本以為是詐騙,隨手點了個掛斷就繼續。
後來,螢幕上的顯示變成韓知城。
當然,這時候必須掛斷的。
在韓知城的記憶裡,自己還是有女朋友的。
但是誠實的食指還是點下接聽鍵。
“……是李旻浩嗎?”
電話那頭顯得吵雜,認的出這個聲音──
“伯母……?”
都離開了,還想要怎麼樣?
但是比起回罵,他更想做的是大哭大鬧,求她把知城還給自己。
礙於是在公司,還是故作鎮靜。
“你來醫院一趟吧,有事和你說。”
“現、現在嗎?”
“嗯。”
心裡不祥的預感還是戰勝了工作進度壓力。
和組長請好假,收拾好東西就往外跑,攔了計程車。
到了醫院,到了指定的科別。
不太妙,為什麼是這裡。
一走過轉角,就看到了韓知城的父母。
看起來比上次見面憔悴許多,頭上白絲清晰可見。
「您們好、」“不用客氣了”
這次是韓知城爸爸說的話,李旻浩察覺情勢也住了嘴。
“我們是永遠不會接受同性戀。”
咯噔。
“但是,我希望知城剩下來的日子,是和喜歡的人過。”
剩下來的日子?
剩下來的日子、
剩下來的日子。
抬頭再看了一次科別。
韓知城得了癌症了、還活不久了,是嗎?
愣在那,也沒回話,就只是逕自地走到病房內。
看著躺在床上、虛弱的韓知城,心裡酸的發泡。
眼睛紅紅腫腫的、大概是和自己一樣哭了好幾場吧──
不,他天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哭,也不怎麼吃飯。
都沒有開口過的伯母緩緩道。
輕輕圈起韓知城的手腕,纖細的不可思議。
一直都很瘦了、現在更瘦了。
該做何反應?我好矇。
打電話跟公司把所以的年假一次請光,用在陪伴韓知城。
真好笑,不知道是從誰的愛情歪理哲學學了一句話:
「餘生相伴,是愛情的基本」
這樣也是餘生相伴啦、
那你快樂嗎?
17
李旻浩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
他也常常被周遭的人崇拜、欣賞、稱讚。
他的媽媽雖然拋棄他,但生給善於交際的能力和聰明的腦袋。
他的人生一直很順遂,除了被閒言閒語沒有家人以外。
但他其實無所謂,也沒有因此去討厭那個人──
因為那個人說得沒錯。
久而久之,那些人自己發覺自己的幼稚,也不再嘲笑,反而和李旻浩成為了朋友。
他一生都是這麼過來的。
果然,沒有誰的人生是不存在遺憾的。
如果可以,他寧願他的人生一直都不順遂,直到遇到韓知城,然後和韓知城一輩子在一起。
只要自己和韓知城的戀情順遂就好,其他的無所謂。
但沒辦法了。
為什麼、為什麼?
真是太不公平了。
18
韓知城醒來後,還是由伯母本人自己坦誠對自己的逼迫。
韓知城看到李旻浩是驚訝的,
李旻浩也沒看到韓知城的眼裡有一絲的責怪──
對了,就和自己猜想的一樣。
他沒有怪過自己。
真沒長進、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果然,還是遇到你,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即使他要把你收走了。
醫生打了張出院單,讓韓知城去完成在他合上眼前想完成的事。
因此他列出了一張超長的清單。
「不是怕高的嗎?」
『反正已經沒什麼好怕的了!』
笑的慘淡。
但李旻浩知道,他已經很努力擠出笑容了。
輕輕的撫著懷中人兒的後腦勺,
「我會一直陪你。」
到生命的盡頭。
隨著清單上的勾越多,李旻浩也知道,離尾聲越近了。
韓知城身體也越來越虛,漸漸的不太能長時間待在戶外。
這反而給他們多一點時間在兩人的家中相處──
就像以前。
好甜蜜、打打鬧鬧的日子。
一起看著電影、吃著零食、在床上纏綿、在廚房親吻。
他們都做了個遍。
用盡全力彌補那空失的兩個月,還硬是撇上了更華美的色彩。
後來,韓知城還是在自己面前倒下了。
醫院的藥水味和心電圖的滴滴聲充斥著自己的日常。
韓知城在醫院裡還是一直笑著,即便自己知道他應該很痛。
「痛就別笑了。」
『趁還能笑的時候笑呢、』
『要一直對你笑。』
接著再扯出一個純真的微笑。
他一直覺得韓知城笑起來特別好看。
愛心形狀的,特別可愛。
牙肉銜著潔白整齊的牙齒,在親吻的時候總喜歡舔舐。
反正,他看了也想跟著笑。
他好希望時間就這樣停在這個時刻。
不要走了。
時間,你。
19
當自己醒來的時候,緊握的手已經變得冰涼。
心臟一頓,痛得自己直冒冷汗。
什麼意思?
他什麼都還沒說。
他還沒到別、還沒說不要走、還沒給他一個吻、
還沒聽到他給自己的話。
哭天嚎地,他也不會回來了。
連櫃子上的時鐘都在嘲笑的我的愚昧,鈴鈴的響著
── ──他不會回來了。
── ──再也。
被護士拱出病房,眼睜睜的看著韓知城被推走。
真好笑,在這種時候,我還是什麼都不能做。
後悔自己沒考醫學系、
但冷靜下來,如果考了醫學系就不會遇到韓知城了。
韓知城,25,歿。
自己,什麼都沒有了。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自己要睡著,偏偏是這天。
好累,真的好累。
搖搖晃晃的跌坐在病房外的排椅,一點意識都沒有。
要不就這樣死了,就能和你一起走了。
至少、讓我再和你說說話,
我想和你說
等我,晚點見。
沒有韓知城的日子到底怎麼過?
李旻浩完全沒有把握,他也不打算有把握。
反正怎麼過,都不可能快樂。
20
走回家的時候,處處惹來咒罵聲和白眼。
滿身酒氣,連自己都嫌棄自己。
說不定,這樣回家還能聽到那個不存在的人責罵自己呢?
走進家門,還是好空虛。
明明,明明自己就這麼虔誠的祈禱了。
大哭大鬧,連鄰居都跑來查看。
“你這樣,他在天上也會心疼的、”
「你懂什麼!!!」
大吼,眼底都是敵意。
「你什麼都不懂、他不該離開!」
至少年齡、至少善行。
依照一般人的道德觀念,他不該走。
他才二十五,他還有大半人生要過,和自己。
他還可以做他最喜歡的音樂、唱著自己最喜歡的歌。
他比任何人都善良。
雨天,他會把傘借給人家,自己戴著帽子淋雨回去。
回家被自己挨罵,他還會吐吐舌頭說又沒關係。
他會餵食路邊飢腸轆轆的流浪貓狗,給他們順順毛,陪他們過個幸福的下午。
每次看到零錢捐總愛把自己本就不多的薪水換成零錢往內灌。
他到底哪裡不夠善良?
他到底哪裡沒資格繼續活著?
他真的好累了,他好想向天為韓知城辯解。
他太好了,他不能離開,他不能。
又突然靜下來,發現剛剛勸自己的鄰居大概是受不了離開了。
什麼都懶得做,把公事包放到茶几上,隨意扯鬆領帶就往頂樓走。
享受著冷冽的風往自己臉上灌──
清醒一點、清醒一點。
「我才不要清醒。」
笑得撕心裂肺,清醒幹嘛?過著沒有目標的人生。
走在路上,看什麼都是黑白的。
黑白的人、黑白的房子。
連紅綠燈都是黑白的。
過著一個人的馬路,看著迎面而來的車輛。
對!就把自己撞死。
就這樣!
感覺到一股很強的拉力將自己向後拉。
『你不要命了啊!』
這個聲音──
「知城……?」
回頭時,當然不是那個人。
他沒有軟鼓鼓的闊卡臉頰、眼睛也沒有那麼圓、也沒有愛心形狀的嘴唇。
心理諮商師叫自己嘗試忘記。
真是個不合格的諮商師。
讓忘記就會忘記嗎?傻子吧?
在天臺圍籬邊張開雙臂,感受所有惡意的來襲。
腳一蹬,失重感襲來。
他是笑著的,明明怕高怕得要死,卻沒有丁點猶豫。
『哥,什麼叫做人生?』
正在寫歌的韓知城小聲問道。
「嗯……」
當然,是因為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使他措手不及。
但是假如今天是在自己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問出,他也答不出來。
每個人對人生的定義似乎都不太一樣。
『那哥覺得呢?』
「你現在正在過的每一天都是人生的元件。」
『但、我覺得只有幸福的日子才配叫人生。』
『不然天天都渾渾噩噩的過,完全沒有目標、這樣不叫人生吧、』
咬碎銜在嘴裡的棒棒糖,韓知城皺著眉,似乎希望李旻浩繼續說服自己。
「但是總有振作的人吧?那這段黑白期就會是他站起來的過程,不值得記錄嗎?」
後來韓知城死之前,還記著李旻浩的這句話。
但李旻浩呢?墜樓的時候還在嘲笑自己這個說法。
沒錯,自己就是那個沒辦法重新爬起的人。
他過的這段日子,也不叫人生。
知城真的是天才。
人生究竟為什麼叫人生。
究竟怎麼樣,人生才配上叫做人生。
是要過得幸福快樂?還是偶爾過的坎坷?
至少,李旻浩的一生,是以遺憾和淚水作結。
墜地,痛感襲來,突然驚醒。
夢,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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