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一個台籍原住民老兵的故事

作者：巴代

出版：印刻文學

巴代的《走過》是小說、是傳記，也是歷史。故事中的主人翁陳清山先生是台東大巴六九部落卑南族人，在1945年，日本戰敗撤離台灣那年，17歲的他被當時的國民黨政府以「工作」為名誘騙，強迫加入軍隊，並隨國軍參與華北的國共戰爭被俘，從此離鄉47年。巴代也是大巴六九部落族人，他在回鄉參與祭典時認識這位老先生，原本要將老先生一生的故事寫成回憶錄，琢磨了七年，以第一人稱觀點，寫成這部極有份量的小說。

改以小説體裁寫作，巴代不僅採用主人翁的自述經歷，還可以加入更多的研究與材料的蒐集，透過第一人稱觀點，以小說家言，具體而微的描述當時的時空背景的細節，能夠更生動的描繪種種事件，將小人物的辛酸悲喜表露無遺。小說還呈現出1945年至1946的台灣風貌，實在難得。《走過》一書印證一句話：小說，往往比歷史更為真實。

這是一個我們難以想像的時代錯亂。故事主人翁原本是日據時代的原住民，從未讓國民黨政府餵養過一天，卻被送往陌生的異域，打一場對他完全沒有意義的戰爭，付出了一生的代價，17歲遠離家鄉，再也未能見到母親。大時代的動蕩，竟可以讓這個政權，如此般的霸道蠻橫，視為理所當然？被當作豬仔一樣誘騙進去，凌虐打罵，強迫當兵的，不僅是原住民，也包括平地人。在巴代筆下，我們透過這些「豬仔」的遭遇，逐漸瞭解等在他們前面的命運，也層層撥開了「國軍」的本質。新兵們逐漸瞭解這是騙局，施加於身上虐待也不斷升高，悲苦與怨憤隨之盤旋升高，但是在暴力裹脅之下，他們只能安慰自己不管再苦，至少可以賺些錢改善家裡經濟。於是「關餉」這一天，所有人的情緒幾乎爆發崩潰，讀者和新兵們心裡可能正想著同一件事，而作者為讀者佈下的圈套也準備好了…

在這個部隊裡面，不僅是對新兵動輒打罵，對老兵一樣的不留情，而且是完全不顧死活傷殘的打法。簡單講，就是不恤民命，當作「別人的孩子死不完」。我們愕然瞭解，在這支軍隊裡面，被拉伕來的甚多。他們在多年的暴力之下逐漸習慣了軍旅生涯，然後再以相同手段施於下一批新兵。這樣的部隊有同袍情義嗎？有作戰信念嗎？在1945年大陸部隊來台時，台灣人看見祖國的乞丐兵部隊的模樣是極為驚訝，因而很瞧不起，但是他們尚未瞭解更不堪的國軍內在真實面貌。我想起一個始終沒有人回答的老問題，似乎在這裡找到部份解答。那個問題是：國民黨是如何丟掉大陸的？

不過讓讀者振奮而且佩服的是，歷經這些磨難與委屈，故事主人翁卻是想像不到的樂觀積極，在運往中國戰場的軍艦甲板上，他抱著趁年輕，走過一回的態度，看待未來的命運：

沉吟、緩慢的歌聲把我的心緒拉回到甲板上的夥伴戰友們。只見多數人已經坐下休息，也許是暈了船，也許是不堪傷感的折磨侵蝕，大多坐了下來。有的低頭有的拭淚，有的乾脆抱著頭把自己埋在兩腿間，雙肩不規則的抽搐，那樣的壓抑與痛苦；而我同村來的戰友們，已經低聲哼起前些年改編部落出征古謠而成為送行「高砂義勇軍」的歌謠。唱頌著那些出征戰士的名字，我們哭了，在不知不覺間…

  也罷！英年，就趁這機會闖闖吧，看一看大巴六九部落以外的世界有多麼不同，若得回來，我再好好哭一場關於離鄉的遺憾與愧疚，若回不來…若回不來…這樣子，應該…應該也不枉我這一生了吧？

部隊開抵冰天雪地的北方，在哪裡？徐州。台灣讀者心中一懍。但是那時距離國共內戰中最關鍵的「徐蚌會戰」尚有兩年的時間。非常遺憾的，作者再一次刻劃這支被稱為中央軍的部隊，不恤民命的殘暴。尚未「解放」的華北地區夾在兩軍之間，農村飽受戰火摧殘。在戰爭中，不管理由是甚麼，黎民百姓總是「遭殃」。我印象中，將國民黨軍稱為中央軍，百姓忙著藏起女人和豬隻（！）的情節也見於另一本書，但是後來改版就把中央軍三個字改為甚麼汪精衛和平軍了，大概是出版社不好太給當局難堪。總是得道者多助，即便是握有軍隊勢力，如果不能體恤百姓，路愈走愈窄，終歸失敗覆滅。

徐蚌會戰在中共方面稱為「淮海戰役」。這場中國內戰規模之鉅，史無前例。國軍方面投入兵力80萬人，共軍方面60萬人，場面之大，難以想像。共軍成功的迷惑敵人，國軍方面一再誤判情勢，各軍團協調配合極差，許多精銳部隊一夕全被吃掉。僅65天的驚濤駭浪之中，蔣介石損失兵力超過50萬人。這場改變歷史的戰爭，可能是第一次如此鮮明刻寫在台灣人的小說中。作者也繞著彎子提示了國軍戰術上犯的種種錯誤，似乎又將剛才的問題回答了另一半，值得對戰爭史有興趣的朋友思索。

我想到文學史上最有名的兩本戰爭小說，描述美國南北戰爭的《紅色勇氣勳章》（Red Badge of Courage）與描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西線無戰事》。它們都是透過戰壕裡端著步槍的步兵的觀點來看戰爭的進行。在敵人的火線下，步兵的視野極其有限，無法瞭解大範圍的戰場正在發生甚麼，而且面對著敵對方向的射擊，盡量將頭壓低，恐懼油然而生。作者避開使用系統性文字去敘述大範圍戰場的進行，而著墨於步兵的有限觀察與心理狀態的描寫。《走過》書裡的戰爭場面描寫，與這兩本書有類似之處。我們看到主角在一次又一次的心理衝擊下，膽子漸壯，慢慢熟悉了戰場的生存之道，甚至於帶著尖兵班以10人之力智取一個100人的連隊。但是與那兩本書不同處是，戰場並不是《走過》最主要書寫的核心。

作者在前言說，戰場並非這些老兵的全部。當退出戰場，鄉關萬里歸無路，那無止境的思戀情緒啃囓，才是生命最大的折磨。

踏上中國大陸的47年後，陳老先生終於搭上回台的飛機，讓故事有一個圓滿的溫馨結局。

「老先生，這位老先生，我們得下飛機了！」

「喔…」我應了一聲。

才取下外套，看見身邊幾個空服員關心的看著我，飛機艙裡已經沒有其他的乘客了，算一算，從飛機開始進場到旅客下機，我哭了將近半個小時，眼睛已經覺得浮腫濕糊。

「對不起，我離家…四十七年了！」我低聲說又泫然。

「沒關係，回家了！回來就好！」一個看起來年紀稍長一點的空服員小姐說。

「是啊，我到家了！終於…回家了！」我哽咽、輕輕的、沙啞地說，而她們都紅了眼眶。

每次讀過這一段，我都忍不住跟著眼淚潸潸，或許有的時候，歷史反而比小說更讓人感傷落淚。

陳老先生回到家鄉長住，對於那個動亂年代的遭遇早已雲淡風輕，不再縈懷，回首過往，覺得自己是幸運的。也許巴代的書揭了許多歷史的舊瘡疤，但是我們可以不必有恨，但願這些事都不要再發生。

我原本以為這個故事像杯不加糖的咖啡，充滿怨懟悲情，苦澀無比。但是作者以想不到的幽默，在酸苦的時候，逗你大笑；卻又在一切漸漸轉好，幸福即將來臨時，惹你落淚，巴代捉弄讀者的本事，也讓人覺得無奈。這是由無數的反諷貫串起來的故事，處處引人驚愕，歎息，體會。跟著陳老先生走了一回，學習他的包容，將眼光往遠處看，仔細體會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