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像剝洋蔥皮一樣，剝一層哭一層，她的痛楚終於一天天褪去。

每天睡前，她隨意抽取桌上的明信片來瀏覽，一天、一月、一年過去，與照片裡的風景越來越熟悉，彷彿可以從皮膚上感知那裡空氣的濕度，嗅到房間的味道。她越來越想要走進那樣的風景，就算他已經離開也沒有關係。

等到不再那麼痛的一天，她也準備好了：準備好面對沒有他的日子，準備好取消曾經共有的銀行帳號、郵政與電子信箱，準備好追隨他的腳步去流浪。

於是她出發了。

第一站，法國馬賽港———第一張明信片寄出的地方。

聽說她的父母是在馬賽相戀。可惜母親太早過世，她只看過照片而已，其中一張他們年輕時的合照便拍攝於馬賽的聖母守望院（Notre Dame de la Garde Basilica），她覺得照片中母親可以笑那麼燦爛真是很不可思議———人的身體已經腐爛在土壤裡面了，可是照片裡的影像卻還是笑笑的。

25歲那一年，她決定把這個縈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荒謬意向畫出來，作品名為「佈滿砂的母親像」。她邊哭邊一刀一刀勾勒出母親在風中翻飛的頭髮，他則在一旁沈默的把顏料跟砂子調勻。空氣中的亞麻仁油氣味是幫助她釋放悲傷的藥，一點一滴滲進血肉，混合淚與汗的滋味。而他猶如古典佛洛伊德派精神分析師，站在她身後，絕不輕易安慰或詮釋。

畫作完成的那天，他站在她身後，兩個人對著畫沈默許久。接著他把臉埋進她的髮，雙手解開她的肩帶，向母親的畫像展示她年輕姣好的胴體。她既感動又悲傷，並且帶著這樣的情緒跟他做愛。在母親的目光注視下，他做愛一如平日沈默，直到最後一刻，壓抑地發出高潮的呼吼。她淚流滿面，像是完成一個重要的儀式。

第一封明信片是從馬賽飯店寄出，飯店大廳掛了一幅他的作品，深藍色底，大小不一的對比色塊，是他少見的抽象作品。走近一看，落款確實是他的筆跡沒錯，只是名字從原本的「日月」，變成單一的「日」。她一看，眼淚立刻不爭氣地簌簌落下：『我們都是一起落款的！他……』

曾經，他寫「日」，她寫「月」，他發光發熱，她溫潤調和。而今，太陽捨棄了月亮，光拋開了影，他遠離了她，這世界全部變了樣。原本決定不再哭的，卻因見證約定破局，不得不以淚哀祭。


〈編號 17號作品，油畫，創作於西班牙托雷多，以月亮、星星、玫瑰三者為主題的作品。畫面中暗紅色的疊影，彷彿玫瑰泣血，反映出作者為了追尋自我而離鄉背井的憂傷。〉

透過明信片，她跟隨著他流浪的足跡，發覺他在各個落腳處皆留下作品。從一開始意向強烈的抽象色塊，到展現細膩情緒的印象寫實，還有少數鉛筆速寫。這些畫部分是給飯店或店家的禮物，部分則是交易。

『日先生呢…非常沈默，似乎也非常悲傷。』看過他的人都這麼說。其中有一名好心的咖啡店老闆曾經非常擔心他會自殺，如果那天沒有看見他出現在街上，就會親自送咖啡到房間請他喝。


說實話，這為數不少的作品可說是他創作生涯中的異數，風格鮮明，堪稱水準之作。她帶著期待與驚喜，一路發現並紀錄著。多年來，他與她的身體很近，心情卻很遠。現在他的身體確切地遠離，心情反倒更為貼近。

越是後面，他的作品彩度越高，緊張感漸漸消失，線條越見柔和。

她終於瞭解這是他自我療癒的旅程，並且預感終點即將來臨。

最後。

此刻，她站在編號63號飯店的房間裡，適才看到的奔放影像仍殘留於視覺，彷彿象徵他生命的華麗綻放。

他終於走出來了。

走出他們故事的陰霾。

她也覺得釋懷，再沒有俗務牽絆。

她安靜地坐在桃花心木製的書桌前寫信，寫完之後便拿起數位相機，將63張畫都瀏覽一遍，最後走到窗邊，縱身一跳。



















『父親大人，再見了。』

這是屬名「月」的她，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