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晨起風的時候，她在偌大的公園裡踏著單車。


綠色的葉子尖端閃耀著光芒，湖光泛泛地向岸邊拍打著波浪，初夏的知了比她更早起，忙碌地吹奏起大合唱。各種花啊樹啊的顏色都鮮明地彷彿可以印到人心坎底，炫目地令人無法張大眼睛。

她聞到若有似無的荳蔻香味，於是抬起頭來尋覓味道的來源。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而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有種宿命在召喚的感覺。

而他獨自站著，靜靜地看著湖面，身旁也停著一台銀色的捷安特單車，手上拿著一個啃了一半的三明治，因為意識到身後的注視眼光，於是回過頭來看著她。

「嗨！您早。」她說。

『嗨！您早。』他說，右臉因為咬著沒有吞進去的三明治而鼓起來，很滑稽。


她爽朗地笑了一聲，順勢輕轉龍頭，把單車繞了個彎，停在距離他兩公尺的地方。然後跳下車，伸了個懶腰，慢慢地走到他身邊，呼吸。在深呼吸時，從他身上傳來的香味份外清晰了起來，是青草加荳蔻的香味。

兩個清晨騎單車相遇的陌生人，少了在城市建築裡相遇碰撞的距離與冷漠，多了陌生友伴的安全感。


「以前怎麼沒見過你？」她問。

『喔，我剛從紐約回來。』他說。


後來她才知道，他在紐約工作多年，這次因為家人生病，所以請假回國一陣子。


為什麼會是「後來知道」？因為接下來好多個日子，他們總會在清晨巧遇，有時候一起邊騎單車邊聊天，有時候一起在湖邊啃三明治，有時候只是迎面打聲招呼。清晨運動的年輕人比較少，很容易在一片碧綠的光影中發現彼此的身影。

他們從來不過問彼此的私生活，除非有一方願意主動說。聊天的話題通常只有旅行、貓狗、新聞跟清晨空氣的芬芳。她的朋友不多，這是她第一次遇到可以談天說地、說話沒有阻礙的人。他的朋友很多，這是他第一次遇到可以省去社交、聊天沒有負擔的人。

她知道他很快即將離開，沒有必要做任何多餘的詢問。他知道自己即將離開，客氣地在言談間邀請她有空到紐約玩耍。

有一天清晨，兩台單車停在芭蕉葉蔭下的時候，他吻了她。

一切都很自然，她閉上眼被動回應著。他的唇比想像中柔軟溫柔，他的手臂比想像中有力，他身上的香味則跟每一天一樣包圍著她的全部，草與荳蔻的淡香。

吻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她都快要忘記自己置身於人來人往的便道。直到聽到遠處高聲交談的歐巴桑聲音，才像被電到一樣彈開。她楞楞地注視著他的眼睛，看到他的眼眶濕潤，聽到他吞口水的聲音，還有頭髮上不知是露水還是頭皮屑的痕跡。


他低低的聲音說：『我明天的飛機。』

「嗯。」她點點頭，早有心理準備。


之前常聽到別人說沒有未來的感情，她始終不懂：如果兩個人相愛，感情為什麼會沒有未來？

現在她終於明瞭，從喜歡到相愛到承諾到建構未來的距離，需要很多機緣與努力。能夠擁有其中一部份，已經很不容易。

她喜歡他，還不確定是否到愛的層次。

這不是kiss or not的問題，這是once or not的問題。

或許僅此一次，沒有再見的可能性。



自此之後，她回復清晨一個人騎單車的習慣。她當然想他，但是兩個人早有不繼續聯絡的默契。有時候騎到熟悉的角落，她的淚水就迎著涼涼的微風落下，雖然傷心是必然的，但是如果沒有那段時間短暫的相遇，她也會覺得很可惜。

這就是生命的選擇，有人選擇理性，而她選擇了感性。



之後的某年，一位臺灣的導演在好萊塢拍了部《單車之戀》的電影而揚名國際。她跟同事買了週末午後的票，捧了一包爆米花進電影院同為臺灣之光打氣。

電影開場於一個美麗的湖邊，一個男子騎著單車拄在湖邊，一個女子的身影出現在畫面的另一頭。




「以前怎麼沒見過你？」身穿橘色休閒服的女子說。

『喔，我剛從Athen回來。』他說。



她的心突然抽痛了一下，兩行眼淚開始簌簌落下，整場電影幾乎沒有停過。

電影的最後一幕，在The End的下方有一行小字，

寫著 ” I remember you in this way. ”



突然之間，她憶起那個草與荳蔻的香味，完全地被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