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5-15 17:57:07尚未設定

[ 虛擬週記 ] 誰來晚餐?(一)

  天氣晴朗,沒有風,陽台上的溫度計爬回二十度,很自然人們有了洗衣服的欲望。
  不過洗衣籃裡纏成一團髒衣服,已經洗乾淨,一件件分開手腳,晾好了。諸如棉被套床單等一干親戚,也都拆下來,分別丟進洗衣機,脫去汗酸味,重新還它們清白了。屋裡飄散著肥皂絲的淡淡香味,像在炫耀什麼,只是才上午十一點,一天才開始不久,怎麼辦?還能做什麼?
  只有拿出吸塵器,把住處從大門到客廳一一清了個痛快,試敲室友的門,當然都不在,我於是把室友的門打開,垃圾都清出來,總共包了三大包,心安理得的,丟在巷口外的垃圾山前。也只有除夕,台北市才有這樣的權力。
  看了手錶,十一點三十五,時間過得真慢,然後呢?
  拿了鑰匙,騎了機車,晃到附近的超級市場,找了台推車推進去。生鮮超市像劫後餘生的殘花敗柳,幾天人潮沖刷下來,架上很難找到葉片完整的小白菜,或是比美歐尼爾小臂的冷藏牛肉。我只有胡亂買了些雞翅、青椒、豆干、魚丸、馬鈴薯和一盒蛋,配起來完全不知所云的菜色,在印堂發黑的柑橘堆中,儘量挑些面色紅潤的,最後很不得已,還買了五包泡麵。
  我發現來逛超市的人,比想像中多一點,大家像意識流廣告一樣,面無表情的移動著,眼神飄忽,嘴巴微開,看得出正和腦袋中冗長的清單搏鬥著,這大概只是個習慣,雖然有了全年無休的便利商店,人們還是會像冬眠的動物般,在除夕前努力囤積著什麼,似乎在預防大年初一當天,就會爆發世界大戰。
  買完東西,拎回住處,把食物塞進冰箱,一點也不餓,我沒有吃午飯的欲望,也弄不清楚,到底是基於什麼無聊心思,自己會惶惶然跑去超市,買一堆年老色衰的食物回來。
  就那樣呆坐在沙發前,下午一點左右,老妹終於打電話來,她劈頭就問:「爸都問我好幾次了,喂,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過來?」
  「才洗完被單,總要等它們乾一點,收下來再回去吧?」
  「隨你便!」妹妹當然不高興,從話筒中,我依晰聽見小孩哭鬧聲,我猜想她的耐心,大概已經像過熱的保險絲,開始冒起白煙了吧?「你天黑了再過來大家最開心!」她如此說,語氣像怨婦,很像以前有一次,我們倆在街上巧遇,很不幸我當時摟著的女人,卻不是她熟知的那個女友。我記得當時她臉上的笑容出乎意料自然,我們三個人在忠孝東路的路邊攤旁虛偽寒喧,她使用一種少女才有的古靈精怪,很技巧的裝呆扮傻,向我身旁女人打探出許多敏感到家的事:什麼時候喜歡上他的啊?我哥到底是怎麼追妳的?你們倆個看起來「比較」配嘛!大概不過五分鐘的對話,我感覺上卻像在忠孝東路裸奔了一整天,最後說再見時,妹妹湊過來,用近似咀咒的語氣小聲對我說:「你很厲害嘛!從頭到尾都面不改色。」
  從我妹步入青春期開始,我就能分辨出她的稱讚多半是諷刺,電話掛上後,我回想她一貫透著酸味的問句,才注意到她說的是「到底打算什麼時候過來」,而不是「回來」。陽台上的被單家族迎風招展著,陽光依舊燦爛,我心裡開始默數著捷運站,從國父紀念館,到木柵動物園站,回到家,包括換車,大概就只是十一站而已。

  不過還是拖到五點,我才坐上捷運,天色灰暗下去,整個台北人車少得出奇,宛若櫥窗中的無頭塑膠模特兒,只剩一身行頭。捷運上人也少,都疲累而安靜,垂首低眉,像坐在深夜末班的捷運。後來跑上來幾個菲律賓或是印尼的年輕人,則很放心的談笑著,或許是我多心,我總認為那些過於安靜的乘客,可能是和我一樣心虛。
  我忍不住打了手機給女友,她一接起來就問:「你回家了嗎?」
我說:「還沒,現在換了木柵線,還有五站就會到了!」
  然後她笑了,壓抑住,想笑又不敢笑那種,就像我才說了個殘酷至極的笑話。
我於是沒好氣問:「笑什麼啦?」

  比起那些反出家庭,在外飄盪浪子,捷運站十一站的距離,也未免太近了點,近得太容易在新開的購物廣場遇見,然後在誰來刷卡的爭執下,化干戈為玉帛。只是人生莫名奇妙夾雜的血絲,像黏在喉頭的痰,終究不是幾杯溫馨的三多力角瓶,幾支不太真實的廣告,灌下去就能輕易化解。
  問題很嚴重嗎?我偶而回想,打從母親過世這幾年來,我似乎就沒和父親結結實實吵過一次架,就算父親偶而興頭來了,打電話過來訓人時,再不耐煩,我也會忍耐個十幾二十分鐘,等他老先生要端杯茶來繼續第二回時,我才適時讓手機或是什麼東西響起來,就算他覺得有鬼,也真的只能下回分解。父親其實是溫和的人,就算有一次,我聽他講電話不小心睡著,讓他和沈默的枕頭講了好一陣電話,他也只是隔了幾天,又打一次過來,然後像個盡忠職守的說書人,從上次中斷處,準確無誤的繼續起第二回。

  可能在我唸小學,作文課寫到「我的爸爸」這類應景文章時,從老師不尋常的問話中,就感覺到父親的怪異之處了。我對小學老師的印象都有點模糊,只約略記得,至少有兩三個老師,曾經在某個全班自習的安靜時刻,把叫我去教室前面問話。
  記憶中教室前方的講台旁,總擺了一張老師專用的桌子,也就是班上女生下課時,偶而會一擁而上,圍著老師爭寵的地方。我是那種和老師沒什麼緣份的小孩,平日總覺得老師坐在那張桌子前,改起作業表情嚴峻,神聖不可侵犯,但在那一刻,或許是剛改完我作文的時候,她們的表情卻意外和善:她們忽然都變成你家隔壁還頗討人開心的歐巴桑,眼睛裡蓄滿了親近的笑意,她們會壓低聲音,用一種生澀的開玩笑口氣問我:「某某某,你上次寫的這篇,父親節的作文,應該是真的吧?」
  不同的老師,在每年父親節都出了相同的作文題目,然後用類似的表情,問了類似的問題。
  我通常是眼睛盯著桌上劃滿紅圈圈的作文簿,然後腦袋一片空白。
  我當時自然不能理解老師們似笑非笑,問些莫名問題的真正含意。那些作文不過寫了父親最近又忙些什麼的流水帳:可能是寫父親在家當起木匠,千辛萬苦搞了半天,釘了個武俠劇客棧中常出現的長條板凳;也可能寫他有天站在巷口看一堆太太練土風舞,最後半推半就被拉下去當舞伴的事(這事母親自然是氣壞了!)。我記得其中一個女老師,是個代課老師,剛從學校畢業,每天上課都講故事,是那種耐心還沒開始磨損的年輕老師,她問我話時,不時掩住嘴偷笑,她最後還摸摸我頭說:「嗯,你爸爸其實是個好人呢!」
  那篇作文寫的是父親養小狼犬,最後弄到和鄰居翻臉的事,我當時還不能完全理解,這件事和「好人」有什麼關係?說起來,我那時可能還在生父親的氣吧?狗養了沒多久就被莫名奇妙送走,我和妹妹都覺得是父親的責任。

  那件事開頭就有些荒謬,父親從朋友處要回一隻小狼犬,取名叫小飛,並且再度發揮他業餘木工的興趣,選在陽台突出去的花架上舖上木板,在上面釘了個迷你狗屋,為了方便狗從花架走下陽台來玩耍,他另外又釘了簡易的木頭樓梯,接在花架旁。我們當時顯然被這希奇古怪,像是後現代舞台設計的陽台給搞昏頭了,父親站在陽台,左顧右盼,似乎對自己獨特的點子很滿意。「反正我們家沒種花,這樣狗的活動空間比較大!」他用少有的權威語氣向我和妹妹進一步解說:「狼犬這種狗哪絕不能關,你把它關在一個小陽台上,長大它就變得畏畏縮縮的,牽出去給別人看時成何體統,是不是?」
  我們當時都覺得父親的說法難以理解,但住公寓二樓還養狼犬,這事母親沒反對,我們自然沒有說話餘地。倒是那可憐的小飛,一開始對這像特技表演一般的住處頗不習慣,它顯然有懼高症,無論父親跟它說好說歹,或硬把它塞進狗屋裡,它總是一溜煙就跑下花架,回到陽台的角落,有違父親原本一片美意。父親最後想出一條計策,他把狗食放在花架上的狗屋前,利誘小飛,這招挺有效,小飛不得已,慢慢學會蹭上「二樓」,父親的實驗算是初步成功。
  一切似乎變得比較沒問題,一個月後,當我和妹妹漸漸喜歡上小飛,沒事在陽台和它玩,深覺我家有隻特技狗真的好棒時,樓下的鄰居開始向我們提出嚴重抗議。因為他們發現我家小飛,有時候會站在花架邊,抬起腿向樓下撒尿。
  事情是真是假從來沒弄清楚過,父親否認了幾次,還為此和對方大吵了一架,他後來每天上班回來都神經兮兮的,他小聲跟我說,最近不要牽小飛出去玩,因為他發現樓下趙伯伯買了老鼠藥,顯然想毒死我們家小飛。接下來好一陣子,我和妹妹看到他們家小孩,眼中總是帶了敵意。
  然後就是些孩子們的把戲,某一天,他們家老么,一個瘦得像猴的小男生,猛然在巷口攔住我妹,並拔出水槍,噴了她一身髒水,妹妹回家後,扯住我衣角大哭,我氣不過,於是進到廚房,把一盆洗過菜的水從陽台往樓下倒,他們家三個小孩,在樓下一字排開,氣呼呼的,同時亮出三把水槍(裡頭八成還裝了不知哪兒弄來的水溝水),試圖往二樓噴,結果風向不順,卻噴到他們自己,很不幸那個老么閃避不及,還被噴到眼睛,他於是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來。
  就像NBA籃球場上腦充血的肢體對抗,最後還是要有個裁判來吹哨,事情鬧到不可收拾時,母親還是出面喊了停。那天晚上,她和父親在房間裡說了大半天的話,我們在門外聽到母親尖聲一直說著什麼,都非常憂慮。父親打開門時,仍然對我們笑瞇瞇的,沒罵我們,妹妹後來卻說,很奇怪她看見父親在廁所擤了好長的鼻涕。第二天,父親就採取了行動,他把花架上的狗屋拆下來,把樓梯也拆了,然後連著小飛,一起還給了朋友。

  父親真是沒什麼脾氣,你雖然不能因此多要點零用錢,但像是聯絡簿上老師寫了「最近上課不太專心,請家長多留意」之類的留言時,想都不用想,你就知道只能找誰簽名。母親看上去雖然氣質高雅(記憶中,她比樓下的那位趙伯母,像顆特大號黑饅頭的長法自然稱頭太多了),但我和妹妹卻是異常怕她,每次吃完晚飯,在電視前面看卡通,我們都會繃緊了皮,只要「下次同一時間請繼續收看」的字卡一出來,不用等母親比紅外線還準確的眼神,我們就會像被遙控的機器人,快步跑回房間做起功課。
  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就是怕母親那一套,說起來她並不兇,但應該是相當精明,你要搞什麼名堂,OK隨便你,你甚至會以為她根本沒怎麼注意,但只要哪裡一出問題,母親就會像神燈巨人一樣馬上出現,然後以一種棉裡藏針的細膩,如偵探破案般,一條條細數起你的罪狀,你可以抗辯,但那通常只是沒頂前伸上水面的最後一根手指。母親在某私立學校當過幾年老師,她對這些小蘿蔔頭把戲可是瞭然於胸,你會在剎那間恍然而悟,原來之前的所有偷雞摸狗她早看在眼裡,你就像烈日下搬開大石,底下逃竄的蜈蚣那麼驚慌失措,你無處可逃,只能朝哭得像個淚人,深覺自己是個混蛋的結局邁進。
  然而奇怪的是,我和妹妹在家裡都習慣站在母親這一邊,儘管有時候,我會覺得父親的許多意見讓人比較輕鬆,但是父親的那些新花樣,諸如把狼犬養在花架上的點子,雖然曾帶來某些歡樂,卻委實不夠高明。
  然後我升上國中,進入反抗期,開始對老師們的威嚇或循循善誘都看不順眼,會跟著班上幾個功課好卻很皮的傢伙,在某些小地方和老師作對。也不是多嚴重的惡作劇,頂多是升旗時一個個裝暈倒,然後幾個人都回到教室,派一個人把風,其他人窩在角落打牌,這種程度的把戲。我那時才發現,我的老師居然比母親還好騙,我為此還頗為困惑了好一陣子,不過,就算是那時候,我仍然沒體會出,父親在家裡,不是早就進行著類似的無厘頭把戲?
  大概要到母親去世半年後,父親的表現頗出眾人意料之外,我和妹妹才會瞭解,一直以來,我們其實並不太認識自己的父親。

(未完)

-- 報長的話 --

1.如果你還算喜歡超長故事,有耐心能把這篇看完的話,那麼歡迎到下列網址訂閱「三十很難立虛擬週記」電子報,報長保證,很難每週都發報,但每次發報一定都有點長。
http://gpaper.gigigaga.com/ep_publisher.asp?p=rubbersoul

2.如果想瞭解報長有多麼世俗,那麼歡迎連到下列網址一看究竟。
http://literature.pchome.com.tw/votelist139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