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18 11:12:24謝鑫佑
沉睡的球場
(翻拍-謝鑫佑)
中華大四地專題-TAIPEI
沉睡的球場
撰文-謝鑫佑
攝影-熊谷俊之
那天太陽很大,提前離開公司趕赴中山足球場,為的是看老友陳正一踢球。
台北捷運自民權西路站後慢慢脫離地底,耀眼的日光從車窗流洩而入。一個曾是台北驕傲的白色球場一瞬間映入眼中。
匆忙的乘客,下車上車,與我錯身而過。但沒人知道現在的中山足球場正在進行比賽;或者,足球對他們只是陌生的事物。
32歲的國家代表隊
賽事由下午三點開始,進行至五點結束。中山足球場又比上回來時更老一些。連日豪雨後放晴的陽光,竟在足球場入口凝滯,微弱光線的場區,隱約人影在略禿的綠色草地上奔跑。
嗅著台北潮濕悶熱的空氣,混著足球場中像七旬老人身上腐敗氣味的微塵,我慢慢上了觀眾席。
老友55背號的藍球衣遠遠就看見。轉頭想找個視野恰當的椅子坐下,才發現今天的賽事除我之外,只有兩個球迷。他們看上去像學生,坐在司令主區,交頭接耳地討論球場上進行有如老犬踅街的比賽。
草地中,髒污的白足球被由東邊踢至左邊,除了這些穿著背號球衣的球手外,三兩零星的民眾繞著跑道甩手快走;一對莫約五十多歲的夫妻,併肩倒走,經過握旗抱胸的裁判身後。這就是台北的中山足球場。
老友一邊跩著上衣,一邊朝我揮手,他笑的很燦爛,陽光下他臉上的刻痕清晰駭人。幾年不見,他老了不少。最初因為自己的叔叔就是足球教練,所以他意無反顧地投身踢球,一直到了今年32歲,還在大同公司隊中用自己生命的力量踢出原先的夢想;而且就這麼一路踢進國家代表隊。
在我們身邊做著伸展運動的球員,透著一種像菜市黃昏賣不掉的青菜,老黃老黃的感覺教人憐惜。這幾年台灣的足球越來越難踢了。由於足球在台灣不似籃球、棒球陸續職業化,而台灣人民也一直以一種可有可無的態度看待足球。
「我問你,今天這場比賽有多少人來看?」
正思量該如何回答,老友打斷我的話:
「十隻手指都數得出來對吧。」
耳邊傳來老友沉重的呼吸聲,只不過風聲太大,我差一點就忽略了他那宛如嘆氣的悲鳴。一只空的礦泉水罐被吹到我們腳邊。
「你有空嗎?聽我說個故事吧。」
足球協會與球場的興衰糾纏
除推廣足球教育與學生足球的「台北足球協會」,台灣對外最重要的足球團隊即「中華民國足球協會」,成立於1924年;並於1954年加入國際足球總會、55年與亞洲其他國家共同創立「亞洲足球協會」,當時名稱為「中華全國足球委員會」,那是台灣足球最璀璨的一年。
1973年更名為「中華民國足球協會」,並不知何故於七四年退出亞洲足聯。1980年獲國際足總同意更名為「中華台北足球協會」,並在1989年又重返離開近十五年的亞洲足聯。
日後中華台北足球協會分成兩支,就是現在的中華民國足球協會、台北足球協會;主要練習的場地則是中山足球場。
中山足球場座落於台北早期開發最盛的圓山區,北與台北市立美術館相依、與國際間盛名一時的圓山飯店遙望;西則與圓山動物園舊址緊鄰、與北部最老的保安宮、孔廟相伴;南邊一路前行,便是台北北區開發歷史中最重要的商業地後車站、大稻埕。
隨著圓山動物園移址、圓山飯店日益蕭條,台北的經商重地逐漸南移,中山足球場也不可避免地漸漸被人淡忘,忘了這裏曾是許多運動員為中華民國揚眉吐氣的練習地、忘了這裏曾有無數運動員揮汗苦練,只為換來國人的喝采與讚賞。
除了司令台區設有座位外,中山足球場其於皆採水泥階座位環繞比賽球場,由於是早期開發的建築,多處硬體設備在今日的衡量標準皆嫌不足。無法遮雨的觀看台、陰暗的停車與走道迴廊、夜間照明不足的水銀燈、排水不佳的比賽場地,相較香港能一次容納四萬人的足球場,中山足球場顯得落寞與隨時代更迭不可免除的老態。
中華足球隊就在這個慢慢被人遺忘的地方,踢著乏人問津的球。
那一年比賽,我們贏了
就在重返亞洲足聯的那一年,台灣舉辦了第一屆中華盃比賽,當時的隊長即是現今中華民國足球協會的訓練組組長陳信安。陳組長興致高亢地說,那年中山足球場剛蓋好,簇新的牆面、翠綠的草皮,台灣邀了五、六個國家參賽。光榮的記憶,中華隊拿下季軍,僅輸給哥斯大黎加與挪威,甚至贏了巴拉圭。
那是令人懷念的一年。我們有木蘭女足、國際賽事間聞風喪膽的男足。
只是中華盃在1989那年圓滿結束後,便消聲暱跡,不曾再辦過第二屆。
在此之後,不知什麼原因,中華隊像被所有人自記憶中藏封一般,失去了社會關注,直至2003年才再有聲息。該年9月10日中華奧運隊在大雨主場中戰勝新加坡,贏得在台灣舉行的奧運會外賽史上首場勝利;11月23日中華隊在中山足球場更以3:0完封澳門,順利挺進2006年世界盃亞洲區會外賽第一輪的預賽。中華足球協會副秘書長鐘劍武說:
「然後,我們似乎就與世界排名越來越遠。」
甚至在2004年11月由台北擔任主辦的五人制世界盃時,中華隊的世界排名竟末居一百五十二,其餘晉級十六強的國家球隊,其世界排名皆在一百以內;最後晉級四強的西班牙、義大利、巴西、阿根廷,其世界則在十名之內,雖然中華隊在五人制能擠進前十六強,但百餘的名次讓國人對這個隊伍深感不忍淒惻。
雖然巴西的資深記者塞提揚與巴西球星法考不斷給台灣足球鼓勵,但呈現在眼前的事實是,球迷漸漸消失了,剩下在場邊大喊加油的人們,也忘了勝利的滋味。
想要國人的掌聲,就得先證明自己,鐘副秘書長像在重覆著過去不知重覆幾遍的台詞一般,望著遠方說著,只有如此,台灣人才會想起台灣不只有棒球、籃球。
看不見的球隊球場
2004年11月五人制世界盃的賽事,除負責轉播的年代東風外,其餘的電視媒體,甚至體育台也只是以相關報導帶過。當時被視做更重要的新聞是陳總統出席開幕、台大園區停電。為何號稱有一百四十五個國家電視轉播的五人制世界盃,在台灣竟是默默無名?陳組長的回答當頭棒喝:
「誰想看中華隊被痛宰?」
一直未被職業化的中華足球隊,自國家隊組訓開始就是問題百出,先前徵召球員出征卡達,連日大雨延誤集訓外,不少球員以各種理由缺席,發送公文、欠缺經費,最後在人員不齊、集訓不足的情形下出征,勝敗自是可料。
此外,中山足球場的管理權由之前台北市體育處轉手至田徑女將紀政的「希望基金會」,每一次球隊的練習都必需按照程序申請租借,但為能確實達到收支平衡,中山足球場頻繁借給非體育運動使用,因為這樣的收入一天至少可達新台幣20萬元,而足球比賽一天僅區區1萬。
因此中山足球場對台北民眾而言,已然成為一個看演唱會、聽政見發表會的地方,這裏是不是有比賽?有什麼比賽?似乎已經不再重要。而鐘副秘書長自己也坦呈說,目前球場的主要收入來自車位出租、表演租用。而這些用途讓草皮永遠像癩痢狗的皮癬一樣斑駁缺陋、讓球場上原本隱約存在的一股運動球員的傲骨不復存在。
球場不再是球場,只是一塊與他人搶用的空地。
球隊也不再是球隊,只是一個必須被湊齊人數後送出國的組合。
永遠的中華足球隊
風吹過來,雲壓得更低。在休息室的老友陳正一說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附近松山機場降落飛機的引擎聲,規律地像在想與我們訴說什麼。
「要下雨了。」
透過久未清洗的鋁窗玻璃,黃昏的天空沉著看不透的灰黑色,像壓抑著無奈。球場上已經完全沒人,連十幾分鐘前負責場區維護的清潔人員也不見蹤影。如果可以,我想踢到40歲,老友露著一絲虛弱的笑容說。
這一兩年,國內足球迷不透過政府、體委會或是足球協會的幫助,自動組成的F4(Formosa Football Fans Federation)組織,與中華足球隊後援會的「藍風加油團」,不啻是對中華足球員的一種鼓勵,更是一種責任的交付,因為連我的老友在內的所有球員,他們心中都清楚,國人期望看到的是一支在球場中為台灣踢出一片藍天的隊伍;即便不能在賽事中贏得最後勝利,也要讓敵隊知道台灣國人永遠以中華隊為豪。
看著老友淺弱的笑容,雖然混著一些對未來或多或少的徬徨無助,但他的眼神似乎仍確信著什麼,穿透我,看向遠方衰老頹圮的球場牆壁。
雨開始下了。
刊載於《號外》雜誌 CITY magazine,二OO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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