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23 23:25:56種子

難忘的臉孔

    偶然腦海會浮現出某些老婦人的臉龐,她們並不是熟識的長輩,僅僅是一面之緣,卻在心裡留下明顯的刻痕。正如蘇東坡在「江城子」這闕詞中所說「不思量,自難忘」。

         五十二歲男子坐在輪椅,由一位婦人推著輪椅進來,起初由於逆光看不清推輪椅的是誰,是他的太太?還是外傭?等到瞳孔調整到正確的光圈,才發覺是男子的媽媽。

  男子因中風導致無法言語、無法行動,左腳因搬動後缺乏支撐從椅子上滑落,他的媽媽趕緊將垂在地上的腳抬起放置妥當。

  令我吃驚的是將身形頗有分量(至少八十幾公斤)的男子從輪椅上抱起移至診療處的是看起來約八十歲的老婆婆,而男子所能做的,是將還能控制的右手抓著無力的左手,環繞似地緊緊套住母親的脖子。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如果換成我是老婆婆,一定閃到腰。這個看似簡單的動作,心裡明白是極高難度,就在我尚未回神之際,老婆婆好像變魔術般,一彎腰一起身一轉身就完成了。

  由於是第一次見面,交談就必須格外小心謹慎,簡單聊了兩三句,知道她是位不發牢騷、不怨天尤人的慈祥奶奶。

「妳兒子都是妳在照顧?」

「對啊!我先生他沒辦法幫忙。」

「妳可以找社會局幫忙,不清楚的話可以找里長。」我心想她的

  先生不就年紀更大。

「我知道,可是就覺得怪怪的。」臉上帶著靦腆的笑容。

「這本來就是政府該做的,一星期會有人到家幫忙幾次,讓妳可

  以休息一下。」

「我就覺得怪怪的。」

「妳自己的身體要好好保重,妳非常重要,身體要注意。」

「謝謝!」

  她的臉孔我不會形容,但心裏烙印下了那淡淡的靦腆的笑容。彷彿照顧自己的兒子是天經地義,任勞任怨該做的事。



  今年盛暑,八月某一天上午十點五十分,時間記得如此清楚,因為兒子女兒放暑假,中午要吃碳烤三明治,店家營業至上午十一點,所以提早十分鐘。

         買完出了店家準備上車,看見一位看起來超過八十歲的老婆婆推著幾乎要報廢的手推車做資源回收,手推車其中一個輪子已經不聽使喚亂搖亂晃亂旋轉;老婆婆的腳踝紗布包紮著,走起路來步履蹣跚一跛一跛的;火熱的燄陽將柏油路燒烤得發燙,手推車上歪斜立了一根破損的五百萬雨傘,那雨傘放在路旁一定被當成垃圾,此刻它成了老婆婆免於焰陽曝曬的依靠。

  正巧今天早上整理了一些要回收的物品。

「我有一些要回收的東西,要不要?」

「好啊!」

「妳等我一下,我回家載來,妳住那裡?」我想直接將回收的東

  西載到她家。

「我就住這附近,你拿來這裡給我就好了,我在這裡等。」

       回到家,心想那台破舊推車已經堆了歪歪斜斜不少東西,不能再承載太多東西。要丟棄的烤肉架太重了又不好載,於是就用紙箱裝了一些紙類,應該比較好載吧。

         再回到碳烤三明治店家,老婆婆坐在馬路旁的塑膠椅休息,我將紙箱放到推車上,確定不會倒下來。

「妳家在附近,要不要幫忙?」

「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可以了。」

「要不要幫你通知家人?」

「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可以了。」婆婆重複說了一遍。

          腳下的柏油發燙著,身上不斷吸收陽光的炙熱,我呆立了一下,看著老婆婆,臉上看不到任何一絲表情,眼睛看著前方,全身一動也不動彷彿蠟像。我看不出老婆婆有一絲的哀怨,似乎心肝情願臣服於老天爺的安排,看得出她很疲憊,不知道要休息多久才能恢復,但我確信不向命運低頭的堅韌毅力會讓她站起來,向前走。

       我轉身上車,好像進了烤爐,冷氣轉強,不一會兒回到舒適的家,卻有股不知該如何訴說的懸念在心裡。



  傍晚步行外出購物,一位老婦人坐在馬路旁,整理可以回收的資源垃圾,推車上層層疊疊已經不太穩當,地上還有一地不知從何處撿拾得來,許多細細長條狀的金屬薄片,婦人坐在路旁矮凳上沒有動作。試想如果是我,可能也無法對付地上這一片的凌亂。

「這給妳回收。」一位壯漢工人提著一個大尼龍袋,丟在婦人面

  前。

       我心裡想老婦人的推車都已經快載不下了,又多了一大袋怎麼辦?壯漢看婦人完全沒動靜,就把袋中的東西倒出來,在婦人面前揚起許多塵埃,真是不尊重人啊!仔細一看應該是室內裝潢後的垃圾,有些木料應該是一般垃圾,還有一支木柄尼龍掃把也是一般垃圾,混雜著許多保特瓶和鋁罐。工人倒提著袋子走了,留下老婦人與一地的垃圾。

  我看了婦人一眼,從她的眼神看到了哀怨,看到了辛酸,看到欲哭無淚或者淚已流乾淒涼的臉,婦人仍一動也不動。怎麼辦?該做什麼?結果什麼都沒做,只有默默走開繼續往前走,懷著惆悵糾結的心,應該頤養天年的年紀,卻面對一堆亂糟糟的垃圾,那當下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套用紅樓夢裡的兩句話:一把辛酸淚,誰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