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9-11 10:05:32耀小張

專業影評人的高度與難處:讀聞天祥《過影:1992-2011台灣電影總論》


  






  閱讀聞天祥的這本著作──全觀式的,年度點名的資料百科評論──腦海裡不斷浮現的畫面是:1994年。台南。大學聯考結束。失戀。金凱瑞(James Eugene Carrey)。二輪電影院。這幾個關鍵詞構成了那年暑假的一切:一個人坐在電影院裡一面喝沙士、一面看著剛出道不多久的金凱瑞插科打諢─沙士是我身旁來自澎湖的那個男孩遞給我的——我們素昧平生,只是比鄰而座偶爾笑著,直到電影接近尾聲的畫面,他才突然對我說:「欸,我今天已經坐在這裡看了七、八個小時了!每次放假都沒有地方去,只好坐在這裡一整天……不過,我今天特別高興,總算有人願意和我講講話……


那麼多年過去之後,我完全不記得金凱瑞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了,卻依舊牢牢記得在電影散場燈光大亮之際,那個男孩眼底閃爍的不確定光痕,那樣一張天真笑著卻格外寂寞的臉,我為那張臉感到悸動與激動,它彷彿宣告了我們那一代人的抑鬱、蒼白以及不知所措,而那恰是許多電影作品所處理的共通主題:疏離抑或親愛;困頓抑或了悟。也恰是這張青春的臉,對應了聞天祥在這本書裡所憑據的論述主軸:對於懷舊歷史的逃脫與對於家庭倫理的反叛,從集體意識轉移為個人內心探索的影像敘事。


這是聞天祥之所以將本書的觀察出發點訂於1992年的緣故,主要來自同是電影研究者的盧非易,其於該年《中時晚報》電影獎提出「向上一代挑戰」的觀點,指出新一代電影的共同特徵在於「不拘泥於傳統敘事結構,但卻各自追求其篤信之風格或視覺語言……它們告別了侯孝賢和楊德昌的電影年代,停止八○年代電影常見對侯孝賢作品的反芻,停止懷舊或關照歷史苦難,反而關心今天青少年生活的徬徨或冷漠」(<新人類電影出現,向上一代挑戰>)。這一看法事實上恰可作為台灣歷史發展的對照,置於文學創作之中,即是如何從家國主義的文藝政策掙脫,轉而處理個人所面對的現世與現世裡的困境。置於電影裡,則可揆諸自八○年代以來「新電影浪潮」對於「政令宣導式電影」的揚棄,延伸至九○年代一變而為緊貼社會脈絡的批判,至此,電影不再是國家機器的翻版,而是導演的意志投射,展現於傳播媒體上,九○年代初的「司迪麥廣告」無非是最突出的媒體現象,徹底宣示了一個即將解構、碎裂的台灣後現代社會降臨。


也因此,聞天祥這本橫跨二十年的影評,一方面為電影史留下可觀的經緯資料,也見證了台灣社會、電影政策的「重大」轉變,更重要的是投射其作為影評人的主觀意識:電影美學如何傳承?電影美學如何可能?以及何謂「新」電影?這也是聞天祥在一年一度的觀察論述之中,不斷與前行代對照、追索的基礎,無論分析哪一位電影創作者,都能採取「全集式的閱讀」,而非單一片面的評論,這對於閱聽眾或有志於影評的後來者有著極大啟示,那即是任何一件創作都不會是作者單一努力的結果,它尚且包含了場域的鬥爭角力,誠如左派社會學家所言,一個人的構成是所有社會條件的組合。


作為台灣知名的專業影評人,聞天祥自然明白此一道理,故書中旁徵博引不在話下,而令人稱許的是,無論大牌導演或新銳創作者,聞天祥都盡可能作了詳實而持平的析論,特別是以後事之師回望這一系列當年乃為「電影年鑑」所寫的篇章,更可發現所謂影評人不僅要能針砭影片,更要獨具慧眼挖掘影片的難能可貴,因而1999年由魏德聖執導的《七月天》、2000年由戴立忍執導的《兩個夏天》,這兩位當年名不見經傳、而今已自成一格的導演,聞天祥在分別指出前者「有備而來,甚至可以說他超越了絕大多數長片導演的水準」(109頁)、後者「善用輕便的數位攝影機靠近被攝對象的親密特質,讓這部短片提供了台灣電影近年少見的『近距離』美學」(150頁),顯見聞天祥的心細與獨到。


而面對台灣社會內部向來風行的「意識形態作祟」、「文藝政策干預」等,聞天祥也為電影人發出抗議之聲,尤其在2008年《海角七號》尚未形成「國民電影」的賣座現象之前,台灣電影給予閱聽眾的印象不外乎「沉悶、無聊、難懂」,而由八○年代新電影浪潮延續而來的行銷模式:申請輔導金、參加影展得獎、話題炒作反饋台灣,最終再也無能挽回日益流失的閱聽眾,這也使得影評人在下筆析論前此台灣電影時,經常萬般無奈與感嘆,尤其電影資金往往必須搭配業主的意識形態,在國片處處掣肘於國家機器的情況下,聞天祥非但一部一部影片細細思量,也為其提出不平之鳴,諸如1998年聞天祥難得以作者的身分介入影評之中指出:「我過去一直以為做影評人的應該最為天真,因為他們相信電影工作者都該對電影有一份熱情與理想性,因此才有批評的必要……但是回顧1998,看到蔡明亮和《洞》所受到的冷落抵制;侯孝賢的《海上花》被當成考古玩具粗暴地解讀;王小棣的《魔法阿媽》被栽上『提倡迷信』這種莫須有的罪名……」


這是身為影評人的高度,也是身為影評人的難處,因為終究還是有自身的一套美學標準衡諸世界。故而本書可明顯看出聞天祥對於新電影浪潮的熟稔(尤其對於侯孝賢、蔡明亮的熟稔),成為其衡量後來作品的基礎,使得部分評論難逃削足適履之憾。儘管如此,本書仍舊展示了一位專業影評人應有的態度:對於創作者一視同仁的看待與協助,特別是在台灣向來只重文字不重影像的思考下,本書將影像化作一白紙黑字的「紀錄」,也對應了聞天祥曾經所言:『看電影』這回事,從我青少年開始,就一直是我認識世界、甚至默默與其對話的方式。幸運的是我還有機會把它們化為文字,再默默地與讀者訴說。」(<「看電影」是我與世界對話的方式>)


幸運的是,那一年我們都記住了電影院裡那一張既真誠又徬徨的臉,不知此時此刻,他們是否已找到了可以傾訴的對象?是否正走在朗朗明亮的路上,抑或森森的暗黑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