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個故事來換

2008-02-15 03:45:54耀小張

【人生不值得活的】一年，致小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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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小胖：

過了一年之後，整個天氣都亂掉了。像現在，冷到一個不行的情況，冷也就算了，麻煩的是濕，好比去年這時候，我和妳姊抽抽噎噎的哭泣，淚水掉在妳的骨灰罈上（那罈是一個透明的心型，妳被黃底紅字的往生被覆蓋著），做夢都沒想過，妳平常圓滾滾的肥肉，最後卻是幾塊不能再瘦的骨頭。

今年過年特別冷，又雨，雨下個沒完沒了，也不知道妳在公園裡有沒有躲好？我和妳姊姊選的那個方位，附近長滿了矮灌木，按照妳這麼聰明的身手，應該不致被淋濕才是，只不過冷就很難說了。想想從前的時候，妳會和小YO窩在一起取暖，或者鑽到棉被裡露出一個大白屁股（妳睡覺甚至會打鼾），那時候我正忙著寫這寫那，常常羨慕妳，「我下輩子要成為一隻貓。」我這麼想。

當然，我知道妳姊姊又要吐嘈我什麼了（對，我實在沒有勇氣被閹掉）。

小胖，妳離開之後，小YO非常寂寞，繞著房子嗅來嗅去，不時發出幾聲淒涼的喵叫，意思大概是說：「胖胖姊呢？胖胖姊跑去哪啦？」她的眼神一下子蒼老下來，行動都慢了，動不動將背脊拱起來，漸漸變得像一隻小母雞一樣，一樣的小心翼翼，或者堅強，或者什麼都不是，純粹地像母雞而已。

這一年裡，其實也沒發生什麼太驚天動地的事。妳姊姊的採訪繼續著，我的教學繼續著；妳姊姊的採訪稿常常被總編改到臭頭，我的小說常常被自己嫌棄——生活嘛，生活不就是這個樣子，像詩人寫過的：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裡，或者那位最終孤獨死去的才女：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

過去。多麼漂亮的字眼。像現在，我坐在冷天的早晨懷想妳，妳毛茸茸的肚肚，胖敦敦的大腿，以及永遠警醒的雙眼。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把妳誤以為是灰斑的花貓，而妳緊張兮兮地躲到床下，躲了好幾天不出來，就連貓罐頭也不肯吃，直到那麼一天，也是清晨醒來的時刻，看見木質地板上一條垂耷的黑尾，妳的肩胛一抖一抖，在食盆前喀嗤喀嗤，然後我知道，妳的心防解除了，我們可以是朋友了。

妳姊姊說，小胖啊，流浪貓哩，所以怕人。

簡單來說，就是所謂的心理創傷後遺症吧。這真像一則暗喻不是？小胖，生活中那麼多的折衝、角力、傷害，它們對於許多人也不過是一彈指罷了，但對於許多人而言卻很可能是一塊抽掉了的積木，或者雪地裡突然冒出的黑血——和妳相處之後，我漸漸懂得「人」以外的生命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在書上讀到說：狗來富、貓來起大厝，這當然是俚俗對於「彼等」的穿鑿，是帶有一絲絲哀矜勿喜的。

或者更直接一點，套一句韋小寶的話：大家不過出來混口飯吃嘛，何必呢。

是啊，小胖，何必呢？不過，妳無需擔心了，以後我們也不會再給妳減肥了，當然也不會有那些有的沒的流浪的不愉快記憶了，妳一定可以成為貓神的，我這麼深信著，就算不是神，也可以是菩薩吧，畢竟妳又沒害過誰，長得又福泰，憑什麼這位子不讓妳坐？

小胖，此刻妳一定歪著頭，正在嘰咕：這個哥哥（ㄍㄜˇㄍㄜˊ）在耍什麼智缺啊？

沒辦法，小胖，看到妳我忍不住就想和妳玩，因為我的心正在漸漸變硬之中，如果不和妳玩那麼一下，我深怕我自己就要成為以爆炸為終極藝術的地達羅了。

嘿嘿，小胖，妳一定知道我在說什麼的。妳一定也聽煩了，那麼，請容我抄一首詩，當作妳離開一年之後的結語吧（忍耐一下，這是我最近花了高價才捕獲的詩集，妳看看妳坐在書上的端莊模樣，妳一定可以忍受的——對ㄇ一ㄝ？）：

人生不值得活的

稍早，也許

我就有了不祥的預感。

稍早，早於你幼獸般

動人動人的花紋，早於

暗中的木瓜樹

高度完美的陽台與星

早於夜晚──屬於所有情人的

魔笛和獨角獸底夜晚；

當魔笛吹徹

魔笛終因吹徹小樓而轉涼

號角重返那最後

與最初的草原黎明……

人生不值得活的。

稍早，我便有了如此預感。

稍早，早於我的相對

你的絕對──野兔般

誠實勇敢底愛欲本能

還有那（讓人在在難以釋懷）

駁雜不純的氣質

傾向感傷，傾向速度

也傾向，因夢幻而來的

一點點耽溺與瘋狂

人生並不值得活的。

更早，早於書本

音樂及繪畫───一開始

我就有了暗暗的預感

綠光和藍薔薇

大麻煙捲與禪

我夢見你：電單車的女子

模仿圖畫裡的無頭騎士

拎著一頭黑濃長髮，朝

草原黎明疾馳離去……

當魔笛再度吹徹

魔笛終因吹徹而轉寒

愛與死的迷藥無非是

大海落日般──

一種永恆的暴力

與瘋狂……

人生不值得活的。

在岸上奔跑的象群

大海及遠天相偕老去前：

暗舔傷口的幼獸哪

只為了維護

你最早和最終感傷主義

我願意持柄為鋒

作一名不懈的

千敗劍客

土撥鼠般，我將

努力去生活

雖然

早於你的夢幻

我的虛無；早於

你的洞穴，我的光明──

雖然，人生並不值得活的。

這是楊澤的詩＜人生不值得活的＞。

在他這本出版於1997年的詩集中（距離前一本詩集相隔十七年的），詩人在後記裡，極其精準地引述石黑一雄《浮世畫家》的一個片段自剖心跡（更巧的是，我最近剛讀完石黑一雄的《長日將盡》），他如斯寫下：

「帶著中年的軀體，行走在瀰天蓋地的消費文明風景裡，除了認識到自我的有限，除了那股依然湧動、抑制不住的不甘心的鬥志，
我依然樂於去服膺一首抒情詩的召喚──反抗現實，抵制惡俗的人生。」

說得多好！小胖，妳說是不是寫得很精彩呢？

好啦，不吵妳啦，妳趕快回去做妳的貓神吧，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的，到時候－－喵嗚喵嗚。

－－寫於二○○八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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