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2005年7月號《聯合文學》


文／張耀仁




他提著獵槍經過那一整片峽谷時，陽光正豔，這使得他有一片刻恍惚以為，他並非置身於東非，而是美國愛達荷州的太陽谷。



太陽谷……他在心底默唸著。突然地平線上衝出幾隻啪啪翻飛的冠叫鴨！叫聲忽高忽低，黃沙漫飛的原野盡頭，一小點一小點黑色的、黃色的浮塵宛如慢動作鏡頭，騰升，落下，又極其魔幻地生出一隻眼睛，牢牢盯著他看！


美洲豹。他這麼驚呼著。旋即舉起獵槍。抵緊下顎。靶心裡佔滿了柔和的黑黃斑點。



但他很快發現，那其實是一整群的美洲豹，牠們皆低頭前行，尾巴喪氣地夾在兩胯之間，彷彿正密祕趕路——他想起他父親說過，美洲豹是獨居動物，沒有成群結隊的可能，除非——


（除非什麼？）


（他二十九歲那年，他父親在橡樹園裡遺下一把手槍，一地暗紅的血漬）



那一整群無精打采的美洲豹繼續從他眼前經過，他猶豫著該不該扣下板機，卻從中發現，牠們全慢慢地提起前肢，像人類那樣站立起來，黑黃的肩頸變成毫無遮蔽的白皙，下肢依舊是瑰麗的燦爛斑點，然而表情一如送葬隊伍，那樣哀淒，那樣臉色灰淡。


他甚至看見他父親同樣一起低頭趕路。



爸爸……他的胸口一陣抽痛。他父親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呢？還有，他的眼前為何如此曝亮？他的手，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白？四周也是純白……他甚至想起他的那篇＜雪山盟＞……他好想好想起身對所有人說：「不是那樣的！那不是我！」但這一刻，獵槍變得如此沉重，他撫摸著金屬光澤，突然好想睡上一覺。



他又凝視了一會那群美洲豹，然後，在他還沒失去意識之前，迅速地扣下了板機——


●關於海明威

一九五四年，美國小說家海明威（Hemingway,1899-1961）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七年後，於家中以獵槍自殺身亡，

死後墓誌銘寫著：「恕我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