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5 02:05:49耀小張

【寂寞者言】雙人 衛浴(下)

——原載二○○○年十二月《第六屆府城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本文獲第六屆府城文學獎短篇小說貳獎)







我不由得想起我姊姊在她國中二年級的時候,曾經被朋友張碩芬帶去一處省道旁,參加那些阿飛與不良少女的飆車情況。



事後,她對我說:「那大概是我這輩子做過最大膽的事了!」


她們去的那條省道,據說是台南市通往高雄縣唯一的一條海岸公路,每天天色逐漸暗下來的傍晚,許多人便開始往那裡聚集,等待飆車族的到來與賭注。


那樣一輛一輛閃著螢光燈的、猶自亂竄的五十CC小綿羊,我姊姊說,妳真會覺得自己是置身在一片流光迷離的燦爛中,當妳是奔馳在這光裡,出入這光的流沙——在眼前,我們,許許多多在場圍觀的人們,我和張碩芬,我們的身世和名姓早已是殊途同歸了。


甚至連帶我們的青春、我們年輕的容顏也同樣圓潤明亮……沒有課本和考試、沒有自以為是的價值觀、更沒有囉哩囉囌的「愛與溝通」——只有晚風,年少的臉龐,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睛黑色的身體黑色的腳黑色的奔跑尋找眼前黑暗的光明!


「然後呢?」



然後啊——那時候,我姊姊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她說,第一道突來的強光掃過眼前時,張碩芬細緻服貼的頭髮正以一種極為優雅的姿態,一綹一綹越過星空!


第二道強光出現時,張碩芬遺傳自她鋼琴家母親的修長手指,像斷了莖葉的水仙花瓣,夾雜著血跡斑斑倏忽墜地!


然後是一陣接著一陣的強光!張碩芬的眼睛、鼻子、耳朵、四肢!甚至是她們騎乘的機車!無一不崩毀在人群驚異不已的瞳仁之中——我姊姊說,如同她每天上學必經的新市火車站,照片公佈欄上的那些無名屍,原本躺著的屍首突然衝出來對著她吐了吐舌頭,抗議她吊兒啷噹的觀看行為!又或者以一種令人極度作嘔的餘溫,濕答答地在她臉上拂了滿掌血水……


「不要!」



我姊姊喊。


我喊。


我推開我姊姊伸到我胸口上的手。



浴室裡,天光滑落,像投入小池子的小石頭漾開,漾開。天花板上搖晃著我們腳下反射出晶晶亮亮的濕濡,我和我姊姊就這麼置身在光與泡沫的交錯中,靜默而深切地對峙,相望。


對不起。


我姊姊說。我忘記妳已經是大人了。


我摀著胸口,沒有答話,突如其來的驚懼迎向明亮的一方。水聲滴落。滴。彷彿凝凍的瞬剎,時間走到鐘面再無法挽留的最後一刻,我姊姊眼耳口鼻皆隱匿在陰闇之中——只有眼神,只有不安的寧靜。光塵飛舞,翻動我們欲說未說的字眼。


「對不起……」我姊姊的聲音聽來極其微弱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望著我姊姊瑟縮的神情、她細瘦的手腳,彷彿就要被我們這麼逼到角落了——順從地遵循著父母的想望往上爬;恐懼著不小心睡去又忘了讀完的第幾課;愛情在海邊僅僅是常盤貴子和木村拓哉的偶像劇——自始至終一個人跑步、一個人上館子吃飯、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在週末的午后醒來又睡去、一個人面對夜的黑、一個人任由傍晚的陽光攀爬至左心房......


總是這樣的,一個人的時候想著兩個人的幸福,兩個人的時候,卻又渴望一個人的自由。


「有時候,妳真的會覺得整個人生就像一次『強迫中獎』!」似乎又可以聽見房間角落裡,發出那樣細微的嘆息聲。



那是一次陪我姊姊去醫院割盲腸,在家屬等候區裡遇見的一名秀麗女子。說她秀麗,她長得其實並不出色——一張薄唇、眼影、香奈兒82——倒是說起話來的專注神情,讓人不由得陷入一種陶醉的時光,歲月冉冉,哀矜悠悠。


她說:「妳知道嗎?寂寞是最深長的影子,什麼時候有光,它就會出現。」


她還說:「心緒是光照的所在。」


她又說:「城市裡的寂寞就像排隊在兒童樂園買脆皮甜甜圈,從瞥見對方的牙齒開始,我們已經談了三秒鐘戀愛。直到午夜鐘聲結束,所有各式各樣的歡笑與霓虹燈皆離奇消失,我們脫掉玻璃鞋,等待下一次的南瓜馬車。」


她說:「我們其實都像一座孤島。」
  

我們都害怕寂寞。


我們……


如果在平時,我會毫不猶豫地摒棄和她主動搭話。可是,那時候,等待手術結束的時間實在拖得太長了嘛?那些護士早就跑到隔壁喝起下午茶囉(因為我們都聞到了濃濃的咖啡香和陣陣竊笑)。於是,為了打發時間,我便昏昏欲睡地一搭沒一搭,和那名薄唇女人聊起天來。



她先是問我來作什麼手術?在哪裡工作?是學生還是上班族?然後像是讚美又像是嘆息地對我說:


「妳的側臉長得很像王菲耶。」



我揣度著她的年紀應該是人家的媽了,說起話來才會這般俐落與煩瑣。她說是啊,都三個孩子了呢——不過,她回憶起第一個那個,是結婚前糊裡糊塗流掉的,當初根本不知道,直到後來肚子痛掛急診,醫生才這麼告訴她。


「早知道是小baby,應該好好把他生下來才對,好歹也是條命啊……」



薄唇女人說到這裡,嘴角顫了一下,聲音變得哆嗦起來。我在一旁聽了,心底同樣一跳一跳的——再怎麼說,總覺那是一種情份——如果你把這件事拿去問男人,他肯定會告訴你說,他「只有」兩個小孩;可是如果是女人,她會牢牢地記得曾經生過「三個孩子」,即便那一個已是早夭的了。



「這大概是女人和男人的不同吧。」



她又陸續向我說起她的男人和生活。


她說,欸,早知道結婚是這個樣子就不結了,「三十幾歲才結婚吶!」結了婚反而感情淡,倒不如和那些姐妹淘住在一起。結了婚——男人結了婚就像條金魚,只顧自己體面,偶爾妳要他帶妳看場電影重溫一下浪漫,他們喲——總歸一句話,結了婚的男人就是「中看不中用」!所以啊——妳說從前?從前不是這樣的呀!戰戰兢兢、像捧在手心裡的小公主呢……可是,欸,有些事情遇上就是遇上了,等到要回頭也已經太晚了,誰叫自己當初要那麼傻呢?以為人家對妳好就是真的愛妳,誰知道他只是害怕寂寞而已呢?


認真說起來,寂寞這種東西喲——真的是很不容易啊,如果妳做這行就知道了,很多事情都要自己來!要申請證照還要在媒體部門陪笑另外打點地方政府的公關費也不能少……妳知道嗎?本來我是打算去唸個外語學院什麼的,可是我爸爸太堅持了,他說他從小就是把我當男孩子看,家裡就我這麼一個獨生女,我也不好讓他失望……


我望著眼前這個嘴唇薄得幾乎看不見血色的女人,突然興起一種錯覺,彷彿她要敘述的並非故事本身,而是那些身世背後的斑駁寓意。


「其實也沒什麼啦!我只是在想說,會不會,我們現在正在進行的人生,會不會其實拆開來,就像『恭禧您,很幸運成為我們○○○位的得獎人』——妳沒有選擇要不要的權利,只有被突如其來的賦予!妳完完全全只能接受這樣本來沒有的事、卻突然被硬塞的『強迫中獎』?」



臨去手術房前,薄唇女人突然若有所思地擱下這麼一大段話,並且遞給我一張名片:



豪大建築事務所
建築師
李玉華(代表作:台南香榭花園之「雙人衛浴」)



所以說,我居然遇見了當初設計我們那幢公寓的建築師?我遇見了那個「超大豪華衛浴空間」的始作俑者?



所以說,正因為日常時刻我們都習於推開逆光跌落的背影,我們都明白,那些不斷揮舞的陰闇有一張詰屈聱牙的面容,我們憂鬱,我們沉默,我們的愛情——忘了曾經一起騎單車去海邊、忘了曾經在閣樓裡豢養貓、忘了曾經在城市的邊緣看見流星,我們墜落之前飛升之後,仍然發現有一些心事在胸口窸窸窣窣——寂寞是最深長的影子,什麼時候有光,它就會出現......



我們都太寂寞了,所以,我們必須擁有一個足夠容納兩人共處的私密之地,我們都需要「雙人衛浴」?


我姊姊問:「所以,我們都需要一位戀人,我們都必須兩個人依偎,以抵抗歲月中的寒涼?」



也許是這樣吧,我說(隨即想到我姊姊至今還是單身一個人的事實)。也許不是(那幹嘛需要「雙人衛浴」呢)。哎啊,反正......我不知所措——
該怎麼說呢?
  

「小妹,」我姊姊這時候望著我:「妳是不是覺得像我這樣一直沒有結婚很奇怪?」



像是厭倦了那些苦苦相逼的發言,我姊姊不待我接話便斬釘截鐵地說:「其實,我早就和男人『發生過關係』了。」


「什麼?」我暗自吃驚:「什麼時候!那——那個男人呢?為什麼不帶他回來讓老爸老媽看看?」


有這個必要嗎?我姊姊說,其實我也不是很確定我愛不愛他啊。大家都這這麼急著在最短的時間內,確定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朋友、男女朋友、家人、同班同學、親戚、上司、下屬——「我愛你」,是因為你是這樣一個人,還是我也是這樣一個人?我們愛上的究竟是對方所說的某句話,還是純粹的「一個人」?


我姊姊定定地看著我。


再說,我說我和男人「發生過關係」,妳就真的相信那個對象是男人麼?妳怎能確定「他」不是女人?(因為我不會說謊?)妳怎麼能夠那麼確定我不結婚的理由是因為我對男人的要求太高?(而不是「我不能不愛上女人」?)



妳怎麼能夠!



「也許,終其一生,我們愛上的都是自己的想像。」



我愕住。停下手邊幫我姊姊擦背的動作。在矇曖的燈光下,突然發覺這麼長久以來,我其實多麼不瞭解眼前這個被我喚作「姊姊」的女人。



這樣一個令人尊敬的姊姊啊。從小不由自主、揹負著他人想望的抑鬱小孩。從未放任自己簡簡單單讓光陰的流逝侵蝕了自己,從未坦坦蕩蕩看待自己內裡明亮的心跡——而今天,關於這樣一個春天的早晨,一股腦的,我姊姊突然放盡了所有力氣那樣的,不顧一切把她心底最不為人知的私密全部傾洩出來!


她是個偏P的女同性戀?亂搞男女關係的上班族?瀕臨崩潰邊緣的高考及格生?



我不知道該感到被信任的虛榮抑或被怨懟的心疼,怔怔地撫觸著我姊姊白皙的背,彷彿再用力一點,她就要像塊方糖那樣,慢慢慢慢被我手上的水滴與泡沫給溶解掉了。


「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問道:「既然妳不愛他,又為什麼要和他產生肌膚之親呢?」



「是啊,」我姊姊這時候忽然說:「小妹,老實說,從以前到現在,妳究竟談過幾次戀愛呢?」



像是一記回馬槍,我尋思著這話恍如昨日的深意,正待字斟句酌,不意瞥見鏡中的自己——細肩、細手臂、平坦的不發達的乳、微微隆起的小腹;小腹上癟進去的肚臍、肚臍以下抹到一片墨黑之後的濃密弧度、幾乎分辨不出是大腿抑或小腿的一雙腳——與我姊姊如此相像!與我姊姊脫掉衣服的姿態沒什麼兩樣!


我不免吃了一驚,彷彿那原本遺留在我姊姊那邊的性格、體態、思緒的什麼,此刻全倏地滲透到我這邊來!


我望見我姊姊的身體和我的身體,在鏡中一會分一會合,無聲無息的分分合合中,我姊姊面目逐漸模糊淡去之際,猶仍微笑地對我說:


「終其一生,無論寂寞不寂寞,也許我們愛上的,都是自己的想像。」



然後我把門推開,高喊著我母親。



我母親正坐在房間裡替我父親把屎把尿,似乎早預料到我會跑來找她的情景,出奇冷靜地放下手邊的尿布、水桶,輕拍著我的背說:「怎麼?又看見『其他』不該看的東西了?」


她擰了一把橘黃色的液體說:「醫生不是早吩咐過妳,要妳多休息的嗎?怎麼一大早就跑去洗冷水澡?」



「況且,」她說:「妳姊姊,她,早在我生下妳們雙胞胎那晚,便因為腦部缺氧而夭折了啊......」


(如果你把這件事情拿去問男人,他肯定會告訴你說,他只有兩個小孩;可是如果是女人,她會牢牢地記得她曾經生過三個孩子......)



然後,我癱坐在地上,然後,我遇見了我姊姊——在浴室裡,在輕風徐徐的早晨,我遇見了裸裎而久違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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