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2 01:35:42耀小張

【寂寞者言】雙人 衛浴(上)

——原載二○○○年十二月《第六屆府城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本文獲第六屆台南市府城文學獎短篇小說貳獎)







一開始就覺得奇怪了。
  


為什麼要叫作「雙人衛浴」呢?
  

我姊姊坐在馬桶上,傾著身問。她的大腿瘦伶伶地隨著褪至腳踝的褲子而顯得光湛湛的——完全的白與稀薄!我大抵是第一次看見她裸露的下半身,眼光不知該往何處擺?只覺得她都是三十好幾的人了,怎麼還學不會照顧自己?


吃得這樣瘦!

  
「姊,妳到底好了沒啊?」我語調有些乾澀。


浴室裡,昏黃的燈光映在我姊姊起伏的腹肚、纖細的臂,像是不斷重覆播放而年久失修的默片,無聲無息。
  


我不由得想起適才蓮蓬頭揚起嘩嘩的水柱之間,聽見我姊姊急切地在門外擂著:「喂,小妹,妳洗好了沒啊?我要上廁所啦!」


我輕快地回答:「還沒耶!」也就是這時候,我姊姊不容轉寰餘地地,隨手扭開門把,衝將進來——


「呼,真是憋死我了!」


她嚷。


我下意識地迴轉過身去,面對牆,僅僅在水珠飛濺中露出裸裎的臀部、背——彷彿是水溫太高抑或心理作祟,我總覺得自己是曝身在一幀尚未曬洗的底片之中,臉色泛起一涼一熱不確定的顏色。


我姊姊說:「小妹,妳的背還真是美耶!」


我吃了一驚,雖說她是我姊姊,但那畢竟是一個人之於另外一個人的審視,是帶有一種批判眼光的。我試著把更多的肥皂泡沫往自己的身上抹,希望能夠遮掩些什麼。


然而我姊姊並沒有停下她的評論,她仔細端詳起我的身體:如果妳的胸部再豐滿一點、如果妳的臂膀再細緻一些、如果妳的臀部再圓潤許多、如果妳的大腿…….我大喊:


姊,妳在幹嘛啊,妳很像變態耶!


「沒有辦法啊!」我姊姊嘆:「誰叫妳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


她比了個手勢:「妳知道嗎?妳剛生出來的時候才那麼一丁點大......現在喲,嘖嘖,居然也廿五歲了!」


姊!我瞪她。


她沒有接話,沉默許久悶哼了一聲,大口大口喘著氣。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傾軋場面,我錯愕地想起我母親曾經私下跟我們提起,我姊姊長久以來約莫是長了痔瘡還是內分泌失調什麼的,總之,她每回上完廁所的表情簡直痛苦極了——而現在,親眼目睹我姊姊弓身皺眉的情況,比起產婦生小孩的費力窘境,兩者幾乎可說沒啥兩樣。


我心疼地問:「姊,怎麼樣?是不是很痛?」


我姊姊抹去額頭的汗水:「痛?當然痛啊。妳們這些讀新聞系的,就會問些廢話!嗯……呃……不過還好,不是在爸媽的房間,否則就……呼……糗大了......」
我看見她拿起衛生紙準備往後揩拭,預料下一波將會有更大更沉重的反應——我不忍地撇過頭去,望見浴室牆角翻黃的污穢——關於便秘,我姊姊的這個症狀,據說是她今年八月初考上國家公務員之後,從那時候才開始發生的。所以家裡的人都很識相地不和她嘮叨什麼,任由她愛待在浴室裡多久就多久。


偏偏一般都市公寓的格局就是這般侷促:三房一廳二衛浴,除了大廳旁的一間全套衛浴設備,再來就是主臥室的半套了。也因此,我姊姊才會毫不避嫌地和我共用一個浴室——畢竟,總不好為了如廁(還是便秘的)這件事情吵醒我爸媽吧。


況且這間浴室,還是當初建商稱之為「雙人衛浴」——超大豪華空間——以此作為房子買賣號召的噱頭哩。



我一個人兀自想到這裡,我姊姊似乎已經結束最後一波尷尬的狀態了。她倏地站起身來,突然脫掉上衣、長褲,一面挽起頭髮、旁若無人地自顧道:欸,這幾天不知怎麼搞的,背上好癢,好像長了許多小痘痘!妳看!


我姊姊問:「妳背上癢不癢?」


我被她奶油般的皮膚光澤嚇了一跳——細肩、細手臂、平坦而不發達的乳、微微隆起的小腹;腹上癟進去的肚臍、肚臍以下抹到一片闇黑之後的濃密弧度、幾乎分辨不出是大腿抑或小腿的一雙腳——我簡直無法相信站在我眼前的這個女人,正是我姊姊!那從小就扮演著大人價值世界的角色,諄諄告誡我們「保密防諜人人有責」、「三民主義統一中國」……而此刻,居然一絲不掛地與我面對面,彷彿遠了又近了,溫熱的氤氳一點一滴自我身後不斷逼近……
  

「姊。」
  

「怎麼樣,舒服嗎?」
  


我感覺到背上有人輕柔地來回摩娑,那不同於男人粗糙指尖的觸感,指腹彈花滑過每一吋肌膚——從肩胛骨到一節節凸起的背脊;從尾椎臀溝至頸下暗暗凹塞而入的肩窩;從隆起的額頭而鼻樑而唇角而頷下的穿越......我突然有一種平靜的感受,彷彿徜徉在一片毫無質雜的海域,四周充滿了宛如流質般的幸福,稍一撥動就會引起那樣巨大、清晰的回響。



在一張一縮的抓搔間,我似乎望見天光微亮,輕風徐徐的早晨有一位男孩同樣摟著我,同樣溫柔地撫觸我的背脊——我看見我們陰闇的童年自路口不斷漂泊過來,每一段感情都銘刻了那些親愛,第一次被一位男孩子追求,情書上花俏地寫著:「勿—忘—筆—中—人」;接吻的時候嘴角還顫著,許多從未也不敢浮現的念頭隱約在光中裸裎;而走過的路流過的淚終將被塵封,失戀的撕裂比每一次思念還要遙遠......



我抬起頭,溫潤滑腴的人體體溫糅雜著水珠不斷滑行、再滑行,每一次的愛情就這麼興起了,又破滅了,墜落之前還懸掛著那些華麗的餘韻——偶爾迴旋出一圈一圈的泡沫,那其上標示了每一段感情所欲彰顯的生命色彩,短暫而驚嘆的斷代。


為什麼人會有想望愛情這回事呢?


然而那畢竟不同。我姊姊此刻安靜的細緻的撫觸,那畢竟不同於異性工心於計的佔有——那經常是欲念超越了理智,最終嘶迸出幾句夢囈般的話語:妳好美、你好高壯;妳真漂亮、你實在迷人......妳讓我沒有安全感、你不懂得體貼;妳其實忘不了他、你心中還有別人——愛情裡的猜忌,每一次的離去與復返,這其間必然賦予了戀人們諸多的領悟與懺悔麼?必然有一個規律可尋、一個豁然開朗的動人答案?
  


「可是,這樣小心翼翼而不確定地活著,真的好辛苦吶!」房間角落,幾乎可以聽見那樣悠遠而迷離的嗓音。
  

所以,正因為盡力維持愛情的脆弱與不易,便一再抗拒著愛情、蹉跎了機緣嗎?
  

「姊,」我不免囁嚅道:「關於妳上次相親的事,後來是,怎麼樣了?」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我姊姊面無表情說,來,轉過去,我幫妳洗腳。


「不用了啦!」



極輕的騷動鑽過我的趾間,我姊姊和我的角色還原成最初的依賴——最初十幾年前,她的眼角漲滿著那個年紀說不上來的幸福,自告奮勇地幫我洗澡、餵奶、換尿布……


我姊姊專注而沉默地搓揉著我的腳趾、腳踝,而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瘦小的身影:背脊拱成一隻小貓,突起的肩胛骨像一雙蝶翼,沒有瑩澈的色彩,卻有色彩必然的紋路。由頸處蔓延開來的細紋像貓背上服貼的細毛,一動一動鋪排成不規則的圖案——我不免吃了一驚,我姊姊居然就這麼老了?



我姊姊居然開始邁入前中年期,而猶未經歷過一場愛情試煉地便老去了?
  

「姊。」


「嗯?」


「我可不可以問妳一件事?」


「什麼?」


「像妳這樣一直沒有結婚,會不會覺得——」



彷彿籠罩在初次偷窺色情錄影帶的不安與恐懼中,光線快速流轉的縫隙間,我父親義正嚴辭地面孔逐漸朝我們這邊擴大,他大聲叱喝著:告訴妳多少次了?外面那些男生說有多壞就多壞!現在才幾歲居然開始寫情書?


「妳,妳當場給我把這些『髒東西』撕掉!」


另外一次,是我姊姊剛升上高一的時候,有一天放學,她在街頭收到一只說是「正確的性觀念,要從正確的避孕措施開始做起」的保險套,結果回到家裡,被我母親慣例地搜查書包,當場逮個正著,不由分說狠狠揍了一頓。


「如果妳是出生在軍人家庭,早就被活活打死了......」我母親當時大約是這麼激動吧。



然後是我姊姊開始進入大學唸書,我爸媽信誓旦旦地和她約法三章:「大二之後才可以談戀愛」——「談戀愛等大學畢業之後再說」——「畢業之後等有了工作再談戀愛」……總是永無止盡的,那些規訓與懲戒,像是橫在眼前的每一道關卡——原本你以為是跨過去了,這才發覺在你前腳落下的當頭,那些險阻之後居然包藏了積水的坑洞抑或柔軟的爛泥——這一類暗招與歪斜!



也就是在我姊姊致力於超越每道關卡,進而臻至我們認為她已經是「適婚的年齡」,她卻直到碩士班畢業,從未曾帶過任何一位「男的朋友」回家的,甚至未嘗聽她提起和誰談過戀愛?


這時候,我爸媽開始擔心起來,急急忙忙替我姊姊安排相親。但不知道是我姊姊眼光太高,還是對方條件不夠理想——從西餐廳到路邊攤,從西裝筆挺到休閒短褲——從頭到尾,我姊姊一概是和那些男士看個一兩次電影、通過一兩次電話後,便莫名其妙地告吹了。



在當時,我們都以為出了什麼問題:我姊姊對於愛情的認知過於烏托邦?


我父親勸:「感情嘛,哪有說十全十美的?一百分的先生也要配一百分的老婆啊!」


我母親也苦口婆心:「都唸到碩士囉,也該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樣的老公才是ㄇㄧㄝ!」



至於我,我不發一語,冷眼旁觀,看著我姊姊成天抱著她寵愛的幾隻小貓,呼長喚短地餵食牠們罐頭、陪牠們玩磨爪子、追貓棒棒……似乎養貓的事情變成她生活全部的重心,只有貓咪可以安慰她蹙眉的落寞神情。



對於愛情——她心底究竟如何看待戀人們的親密呢?對於愛情,她難道沒有一絲衝動與熱情的念頭嗎?



我於是暗自揣想,我姊姊其實是在「報復」。



她其實是在反擊這十幾年來,我父母親對她所造成的傷害——她藉著豢養寵物這回事,將自己封閉在一個沒人可以進入的世界裡,她徹徹底底拒絕了愛情的關照!她要讓我們也感到不知所措,她要我父母親也體驗什麼叫作「感情的撕裂」(那撕碎的情書)!


然而有一次,大抵是過年除夕當晚,在團圓飯上又遭到我母親叨叨唸唸之後,我姊姊使氣地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稍晚的夜底,我端了一碗剩菜上去給她,安慰她說媽其實也不是那個意思嘛只是妳這樣一直都沒有結婚也沒有談戀愛大家也很為妳感到擔心耶再說——



「欸,」這時候,我姊姊像是聽煩了,打斷我的話,說:「小妹,妳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什麼?」
  


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我姊姊說,從前從前,有一個小島住著各種「條件」和一種「感覺」。島要沉了,各種「條件」和一種「感覺」紛紛搭著自己的小船爭先恐後離開。叫作「愛」的感覺,它的船在航程中觸礁了,於是開始向各種「條件」求救。
  

首先,它找到「高薪」,但「高薪」覺得泡在水裡的「愛」很髒。「愛」又找上了「高學歷」,結果它的船上裝滿了書,根本沒辦法讓「愛」上船。於是「愛」找到了「科技新貴」,然而「科技新貴」正在撰寫程式,沒空聽「愛」的呼喚。「愛」又繼續找......它找到了「中等美女」,可是「中等美女」已經不習慣別人對它的讚美,所以還是沒讓「愛」上船。
  

正當「愛」陷入絕望的時候,突然有一個老人伸手把它拉上船,雙眼炯炯地望著遠方,直到碰見另一座小島,輕輕地把「愛」放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許多年後,一名叫做「智慧」的老人告訴「愛」,那就是「時間」。
  

我姊姊說,時間雖然不一定能讓愛忘卻傷痛,卻能讓愛習慣心碎;時間雖然不一定能讓愛變得更加年輕,卻能讓愛逐漸成長茁壯;時間雖然不一定能夠挽留愛,卻能讓愛一點一滴沉澱——因為只有時間,我姊姊說:


「只有歲歲年年,能夠肯定『愛』的存在。」


「可是,」我說:「姊,妳並沒有談過任何一場戀愛啊!妳從以前到現在,完完全全沒有經歷過任何一次感情的風波啊!妳要如何體驗『只有時間能夠肯定愛的存在』?」
  

「妳憑什麼這麼確定?」我姊姊反駁道:「我的故事還沒說完呢。」


「喔。」我的臉頰有些發燙。


「在這之前我先問妳好了。」我姊姊說:「如果在一個早晨醒來,妳突然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獲取正確的時間——比方說吧,妳慌慌張張打電話到一一七查詢,可是『下面音響』全部故障;妳把家裡的鐘錶翻出來,可是每一支時針都指著不一樣的方向;妳扭開電視機,每個頻道播報著不一樣的整點新聞;妳打電話給朋友,每個人都和妳爭辯現在是早上或下午!」


「然後妳絕望了,跑到陽台,看看天空的顏色是黑或白?然而天邊大片大片的烏雲一會聚合、一會兒飄散,完全分辨不出是白天或黑夜……」


我姊姊說:「也就是說,時間消逝了!時間徹底不對了!在失去時間的早上,妳沒有『時間』可以證明『愛』,那妳該怎麼辦?」


「我......」
  

「所以啦,」我姊姊說:「因為失去時間的早上,她感到一陣不知所措,想起從前的往事不斷翻滾和流竄。她想起小學畢業只領了一份全勤獎;高中三年只被男孩追求過一次;從來沒有對中一張統一發票;從來沒有被任何一位暗戀的男孩正面瞧過一眼!她心底空虛極了,簡直有種想哭的衝動——也就是這時候,她在她的枕頭底下找到一封署名二○○○年的情書,是她暗戀的男孩昨晚寫給她的絕情信!她感到一陣心碎,一陣天旋地轉——失去時間的早上,她記住了感情的不易,失戀的痛苦!」
  



彷彿一齣連續劇的台詞,我姊姊繼續說著:「只有歲歲年年,只有『時間』能夠肯定愛的存在。可是,如果連『時間』也一併失去呢?或者『愛』根本不需要『時間』來證明呢?甚至『時間』無法證明『愛』呢?」


「唔......」  


「妳說話啊,妳覺得咧?」



她究竟想表達什麼呢?愛情禁不起時間的考驗?經過歲月的磨蝕,愛情必然會面目全非?戀愛必須是雙方同意,但分手只要一方提出?還是——天天都說我愛你,可是天天都不相信我愛你,天天都說我不寂寞,可是天天都覺得我最寂寞?



愛,是存在於許久許久以後的回想,而無關乎當下的目眩神迷嗎?


本文已同步發佈到「慾望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