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獲二○○五年桃園縣文藝創作獎短篇小說第二名




文／張耀仁


小註：本文為節錄版，段與段之間無必然關聯。






對於天生黝黑的瑪麗亞而言，學會不去在意那些不鏽鋼上倒映的黑影，是她進入我外公家幫傭的第一步認知，也是最後一步。


——鍋子、鏟子、刀、電冰箱、流理台——如果不是瑪麗亞提起，恐怕永遠不會有人注意：我們長期以來生活的地方，居然已經被這些成天發光的金屬所包圍！更令人吃驚的是，由於瑪麗亞的勤奮刷洗，使得我外公有一天氣極敗壞地從廚房裡「逃」出來大喊：


「夭壽命！是誰在冰箱那裡丟了一個老皺皺的尪仔仙？要我雙腳快伸直、早日去西方唸佛，是否？」


為了這件事，我和我表哥竊笑了好幾個禮拜，因為我們從來沒有看過我外公慌慌張張的樣子——如果在平時，他會斥責瑪麗亞的動作太慢、煮的菜太鹹、拖把怎麼老是沒有擰乾——然而那一次，他什麼也沒說，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客廳裡泡茶，嗚嗚的開水沸騰彷彿四周生出一場極其哀傷的情緒。



瑪麗亞在一旁囁嚅著：「阿公，你ㄅㄨ要生氣，我幫弄『一隻』蘋果，好嗎？」


我外公沒有答話。


瑪麗亞又說：「那我幫你剝『幾條』花生好不好？」


我外公搖搖頭，點燃一支長壽菸。


「我——」瑪麗亞還要說，被迎面而來的菸花嗆得咳出淚來。


只見我外公撇過頭去，對著那尊被香柱燻得又黑又亮的觀音嘆了口氣：「欸，老囉，老啊囉……」



那是我外公第一次意識到年歲的殘酷。




那時候，我十五歲，寄居在我外公家裡準備重考高中，身外的一切彷彿封存在一具保特瓶內，透過塑膠材質的堅韌變形，四周景物皆時而擴大、時而縮小，恍惚的錯覺往往令我生出「無論如何掙扎都沒有意義」的自棄感。



每天，我埋首於密密麻麻的數字與英文字之中，偶爾放下書本，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唇上的鬍鬚又黑又軟，剛剛冒出的喉結有一點尖、有一點硬，嗓門似乎還沒有真正打開，食物吞嚥不完全的艱澀感橫阻在喉嚨，有幾次淋浴唱歌時，我外公還緊張兮兮地跑來敲門喊：


「品仔啊，啊是有怎樣沒？懶葩還在ㄏㄡˋ？」


我默不作聲，任由水花流過腹肚、兩胯，蒸騰的熱氣附著在我的耳後、眼睫，擾得我臉頰一陣燙紅——而我外公仍不死心地在門外大嚷：「好啦好啦，全叢好好就好啦！較晚我叫瑪麗亞給你燉一碗鴨公湯，給你補一補，啊？」


我的臉更燙了。一隻手伸到腹部底下無意識地摸著，神祕的黑茸蔓生成倒三角形的濃密，奇異的顏色似乎不屬於我身上的一部分，一股堅硬的念頭卡在我的胸口。我試著移動腳趾，滑腴柔軟的觸感倏忽竄湧上來——太過於柔軟了，使得我不由想起我表哥曾經說過的，關於女孩子的身體——



「阿弟，你的臉，臉不太好喔——」


「你看看這個鍋子，我們的影子在這裡啊！」


「今天菜鹹嗎？要不要加一點點糖？」


瑪麗亞端上來一盤破布子，廚房滿是濕濡的熱氣，我的眼鏡上也沾染了一片曚曖。曚曖中，瑪麗亞在抽油煙機前忙著，手臂一上一下拿起鍋鏟來回攪動，胸前的曲線也一上一下，粉紅色的T恤似乎被汗濕透了，隱約可以瞧見其中的內衣顏色，彷彿兩隻怯怯張望的眼睛，也彷彿是夏季炎熱裡，營營擾人的飛蠅。


然而準確說起來，瑪麗亞並不算漂亮：黝黑、捲髮、門牙微凸，走起路來嫌胖的大腿有些內八字的——我把目光逐漸往下移，終究落在那對凸起的胸脯上——光線自窗外滑落，突然旋起嘩嘩嘩的嬉笑，我趕緊低下頭去扒起飯來，一顆心怦怦怦，對於自己體內拚命抽長的慾望感到無比強烈的恐懼。


我外公在一旁嘶嘶喝著湯，似乎瞧出了些許端倪，輕咳一聲：「阿品啊，最近考試有第一名沒？」


我又偷偷瞥了一眼瑪麗亞。


「欸欸欸，我跟你說話，你是有聽到沒？」我外公拿起筷子指指我的碗：「啊你是在看哪裡？吃飯吃得滿四界！你喲，以後就不要去娶到一個貓仔面！」



我把掉落的飯粒一一拾起，不知怎地，指尖抖得異常厲害。




「啊你是昨晚打手槍打得太累了喔？」我表哥以手肘抵了抵我的腰眼：「不然你今天怎麼睡得像隻死豬？」


我沒說話，抹了抹臉。


「小心喔！一滴精，十滴血耶！」我表哥搖搖頭。


我把保特瓶裡的水喝光，把我的苦惱告訴他，包括我外公在餐桌上叨叨唸唸的那一番話。



我表哥聽了二話不說，在紙上寫著「ＯｒZ」，也就是「敗給你」的意思。他覺得整件事情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啟發：那就是，我真正「發育」了！而且發育的情況非常良好，按照這樣繼續下去，包準可以長到一百八！


「為什麼？」我表哥嚼起口香糖：「因為願意為女人煩惱，表示你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啊！」


「可是……」我囁嚅著：「你也為女人煩惱，為什麼你的身高只有一百六？」


「是一百六十五！」我表哥幾乎叫起來：「你唷——告訴你，你那個是『為情所苦』，我的是『談戀愛』！苦惱是需要思考的，思考需要更多的腦力，腦力來自體力，你的『發育』就是這麼來的，瞭解嗎？」


我搖搖頭，告訴他，我很羨慕他有勇氣向女孩子告白，還有和女孩子接吻不知是什麼感覺？


我表哥不耐煩地說，你幾歲？我幾歲？在你這個年紀，我的鬍子還像毛毛蟲在那邊亂爬咧——你聽我說，女生嘛，就像一杯白開水，愛就是一顆方糖，方糖丟到水裡不一定融化，必須要用力攪拌才行——攪拌，你懂不懂？


我不由得想起了瑪麗亞。全身開滿小花的瑪麗亞。我該怎麼「攪拌」她呢？



「算了、算了！」我表哥顯然放棄了，他說：「待會下課，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往後的日子裡，我經常想起這一段，一段堅硬得看似無法被穿透的時光，而我被我表哥帶著亂闖亂撞，在那個「面對瑪麗亞卻感到臉紅」的撞擊點背後，我不知道是否有一絲絲的裂縫，可以讓我看清楚青春究竟是怎麼回事？而瑪麗亞呢？她的青春早已結束，還是正要開始？二十幾歲的她，會怎麼看待還處於青春期的我呢？


這一刻，我來不及多想，我和我表哥神色緊張地貼在一扇氣窗前。


從俯瞰的角度看起來，我們趴下的姿態肯定像極了兩隻靜止不動（且無法被理解在幹嘛）的青蛙。我表哥輕輕推了一下氣窗，玻璃與窗框接合之處居然「裂開」了，他小心翼翼地卸下一角——雖然，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發現這個祕密的，但從他熟練的動作看來，他顯然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


「噓！」我表哥壓低嗓音說。


我的一隻眼睛緊閉、一隻眼睛張開，把臉湊近那個缺口說：「真的沒有問題嗎？」


「你真的很吵ㄋㄟ！」我表哥豎起食指抵住嘴唇，示意氣窗底下有人。



模模糊糊的人影透過模模糊糊的縫隙移動著，黑色的，蒼白的，我的眼鏡很快蒙上一了一層水漬，嘩嘩嘩嘩的聲響遙遠地拍打地面，帶有一種空洞的回音，可以聞到海馬牌沐浴乳特有的香味、絲逸歡洗髮精、黑人牙膏……我表哥冷不防回過頭說：


「喂，你哭什麼哭啊？」


「我哪有！」我頂開他搭在我肩上的手，把眼鏡取下，舉起袖口——實在太熱了！額頭的汗水流進我的眼窩、我的鼻孔、我的唇角——那個細長的洞口形成了熱水沸騰時的出口，我臉上的每一吋毛細孔全盛滿了一窪一窪的水蒸氣，但我並沒有打算哭泣，雖然我無法確定，我是不是激動地流出眼淚而不自知？


排水孔上有一隻黑洞洞的眼睛，四周被大片的空白佔據，瑪麗亞的頭髮、雙手也是大片的白，臀部更是白皙得厲害。她很快低下身去，露出背脊更多的白，這使得我的眼前產生一次近乎爆炸性的曝亮，完全無法置信——這就是瑪麗亞的身體！這就是這陣子以來，經常出現在我夢中，遠了又近了的，無法被觸摸、被擁抱，稍一靠近就無影無蹤的女體嗎？



瑪麗亞很專注地搓洗大腿，背脊微微側彎，似乎摸索了好一陣子，突然地，她尖叫起來——


我差點也叫出聲來，下意識地拔腿就跑，咚咚咚沿著防火巷朝我外公常去的王宮廟飛奔，一路上還跌了幾次跤。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發現瑪麗亞的右腿側，有一小塊灰淡的，像是墨水跌入宣紙而暈開的瘀痕。


每每塗抹肥皂時，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檢視那個瘀痕，偶爾把腳擱在浴缸上，拱起的背脊彷彿一片空白的畫布，可以看見穿戴內衣所殘留的紅色痕跡——凸起的肩胛骨溢散出透明光澤，泡沫，水花，嘩啦嘩啦——通過那個狹長的、幽暗的視野，我輕輕呼吸著，生怕稍一不慎，這一幕美好會像水氣一樣蒸發。
儘管，我內心的恐懼與罪惡感不斷發出吶喊：





但我動也不動，壓抑著下腹躁熱的欲望，日復一日躲在暗處，窺視瑪麗亞入浴的肉體，我反覆嗅聞那些再熟稔不過的氣味，光照將我的影子分散映在牆上，遠遠看去，像一隻凌亂的獸。


有一次，瑪麗亞突然洗著洗著，仰起頭，一雙大眼覷瞇著，不知盯看什麼，彷彿寂靜的薄膜瞬間被刺穿，我緊貼氣窗，以為這一次真的逃不掉了！然而，只見她坐在馬桶上叉開雙腿，一隻手撐住牆，另一隻手滿是泡沫地伸進兩胯間——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靜止的時空不知從哪生出絨毛刮刺的蕨類，低低的、細細的，宛如奮力穿牆而過的莖葉，抽長的聲響使我聽見四壁輕顫的喟嘆，越來越劇烈、越來越劇烈，我感到自己正在劇烈地往下墜！



然後，我返回自己的房間，雙手不聽使喚地，發抖，直到我回過神來，胸口竟是一片黏膩。



那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我無法自拔地揣度著：瑪麗亞微蹙的眉、微露的唇齒，往後傾倒的胸口盈滿了白色泡沫，白色的大腿最後甚至抖動了起來——那一刻，我的雙手雙腳在半空中抓踢著，白色的世界無限展開！然而說也奇怪，自始至終，瑪麗亞未嘗出聲，四周跌入凝凍的異質世界，只聽見極其微小極其微小，塑膠摩擦塑膠的刮刺，整個浴室從排水孔底部發出幼獸一般的哀鳴！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她在想些什麼？）



面對冰箱上倒映的那個黑影，我出神地想起那一次，我外公被自己的影子嚇得奔出廚房的窘況，那時候，一切還很平常，除了瑪麗亞剛剛踏進這座房子，除了她轉過身時，看見不鏽鋼上的黑影正指著她，她詫異地發出了一聲：


「啊。」


（一如後來在浴室裡，每每碰觸到那個瘀痕的單音）


（或者更接近於無意識的震顫）


（或者……）



我從冰箱裡取出一瓶礦泉水，將瓶身按壓在頸上，希望借由冰涼來降低我內心的不安。我想起有一陣子，瑪麗亞興沖沖地拉著我的手，要我凝視鍋碗瓢盆上的臉——擴大的、扭曲的，金屬光澤的距離感透露出黑色的眉眼——對她而言，它們是新奇的經驗，在她生活的那個村落，就算是撥通電話，也必須透過廣播放送，等於全村只有「村長」家裡有電話，更遑論瓦斯爐、電冰箱這一類又硬又冷的「現代科技」了。



「所以說，離開故鄉，不是會很不習慣嗎？」明明知道這是多餘的問句，我還是忍不住說了。


「沒辦法啊，阿弟，錢很辛苦的，沒錢更辛苦啊！」站在流理台前，瑪麗亞手裡剝著豌豆，力道有些過當的，可以看見許多豌豆莢分裂開來，綠色的汁液嵌入她的指甲中。


「那妳丈夫呢？他為什麼不一起過來？」我彎下腰去撿拾掉落的豌豆，不經意瞄向瑪麗亞腿上，那塊淡淡淡淡，胎記似的瘀痕。


「他在家看小孩啊。」


「小孩很大了嗎？」


「我去機場的路上，他們一直哭：『媽媽、媽媽……』」


「有妳小孩的照片嗎？」


「……」


「妳丈夫對妳好嗎？」


「……」



然而我的思緒飄遠了。再度鑽入那道細長的玻璃缺口，我在氣窗上靜默屏息，仔細觀察浴室裡的女人，女人舉起腳來打量關節交會處的那個瘀痕，輕輕抹著肥皂，然後試探性地捺了捺——沒有尖叫，也沒有無可告人的舉動——灰色的疤痕像大腿上生出的一隻眼睛，半開未開地朝外凝視。往上看去，她的下巴高高仰起，看不見眉眼，胸前的白色泡沫不斷不斷滑落，白色的身體似乎就這麼一點一滴，冰塊溶化似地往下流洩，流了一地的水！



「瑪麗亞……」


「什麼事？」


「妳腳上的那個瘀痕，」我終究忍不住指著瑪麗亞右腿上的那塊灰淡顏色，說：

「為什麼它，一直存在，一直沒有消失？」


「這個啊……這個……」



瑪麗亞抬起頭來，望向窗外，遙遠的天空有乾淨的雲，雲層飄過她的臉龐、牛仔褲——褲腳沾了一小塊暗紅色的污漬——「這個……」斷斷續續的聲音顫抖著，太陽已經落到地平線的另外一端，天色很快就要暗了。


「因為……」



瑪麗亞終究沒把話說完。一滴淚水掉到我的嘴裡，鹹鹹的滋味——原來她的眼淚也是鹹的！我這麼詫異著（我還以為越南人的眼淚有點不一樣），我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針織的薄衫特別柔軟，底下凸起的內衣肩帶顯得相對堅硬，我的掌心生出又刺又舒服的奇特觸感，忍不住往下摸、再往下摸——



「不可以！」瑪麗亞緊緊拉住我的手。



也就是這麼一拉，我們兩個人雙雙往後跌入白色無涯的深淵裡！快速下墜中，我緊緊摟住瑪麗亞，發覺她的眼睛異常清澈，偏黑的皮膚有細緻的光澤，奇異的是，我的手腳竟不斷抽長、再抽長，直到整個空間塞滿我的身軀！然而墜落的速度實在太快了，我和瑪麗亞不由得分散開來，看見她在遙遠的一方露出勉強的笑，瘦小的臉龐變得更加瘦小的，腿上的那個瘀痕越來越明顯、越來越碩大！



一如風雨欲來前的陰騭，灰澹的雲層沉重積壓，最終仍未降下雨來——瑪麗亞的那個瘀痕同樣保持著不變的灰淡，不流血、也不紅腫，而是牢牢地「存在」，像我外公和我外婆，以及「另一個太太」、那些孩子們（也就是我母親、我舅舅、姨媽……），他們之間存在的傷害從未被明白檢視，但他們的內心（這個家庭之間）都深深浮現了那個半大不小、不輕不重的瘀痕！



瘀痕必定會從灰淡，逐漸轉變為赤紅或青紫嗎？



（所以說，瑪麗亞腿上的那個瘀痕究竟是怎麼造成的呢？）




許多年後，面對冰箱上的倒影，我不由得想起了瑪麗亞第一天踏入我外公家的訝異表情，還有後來在我表哥帶領下，我養成的偷窺習慣：在浴室裡，在無可名狀的情緒裡，如影隨形的那個瘀痕牢牢貼附於瑪麗亞的右腿上，直到她不再在我外公家幫傭前，它都像一只凝結的傷口那樣，隱隱約約彰顯著它灰色的力道。



這一刻，想到這裡，我下意識地在自己的腿上摸索著，赫然發覺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瘀痕——我略略吃了一驚——把腳擱在浴缸上，仔細檢視著它，手裡打水，搓出少許的肥皂泡沫，並且試著整合，那一段在我外公家裡準備高中聯考的往事。




然後，我試探性地，朝著那個瘀痕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