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09 11:41:22仲冬

紅塵路

                

  火傘高張的午後,病人大都吃飽了飯睡著了。這樣的燠熱,也只能躲在屋裡,不知不覺間沉沉睡去。室外的太陽底下寥無人跡,兩排蒼綠低矮的木造病房,像饜足吃飽了的慵懶毛蟲,靜靜無聲的歇著午覺。這些房子都年代久遠了,可是由於醫院常常叫病人油漆,算作職業治療,所以還油汪汪的綠。
  樹上知了巴著喉嚨一個勁兒地叫,可也沒打擾了誰的睡意。這樣單調的喧鬧更顯得人聲悄然,唯一有動靜的是前面一排正中的那間。這間房子是護理站,比起室外,房間裡幽暗沉靜,影影綽綽有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站在靠牆的藥櫃前,輕輕巧巧地把廣口的玻璃藥瓶拿下來,按照手邊的治療記錄,小心翼翼地「三讀五對」、用長柄的藥匙將藥片兒仔仔細細地擺在小白瓷藥杯裡,然後又將藥杯放到藥盤的方形小木格子裡。那樣的慎重其事,只有新進的護理人員才會如此。的確董小珍今天早上才來報到,忙了一個早上,現在「中午班」才有時間靜下來。第一天就排她午班讓她有點意外,通常新進的護士不能單獨值班。大概因為中午時間短,沒什麼事情。能夠脫離資深護士們的眼光,讓小珍覺得好輕鬆。
  為了給人一個好印象,她身上從頭上僵硬如翅膀的護士帽,到腳下軟底寬跟的護士鞋都一式的嶄新潔白。頭髮自腦後向上挽著,努力做出一副成熟利落的樣子,可是因為頭髮還沒養長,有幾綹簌簌地掉了下來。
  小珍從當學生起就愛排葯。她天真未泯,那些亮晶晶的玻璃藥瓶,裡面裝著五顏六色的小藥丸子,對她而言發葯就像開糖果鋪子辦家家酒似的。此時她趁著沒人,慢慢地一個人做這份喜愛地工作。
  其實精神科的藥物統共不外那麼幾種,不是精神神經安定劑就是鎮定劑之類。可是小珍因為是新手,所以還是很小心謹慎、專心一意的排著。當她排完了錠劑,正要倒藥水的時候,恍惚覺得紗窗外有個影子一幌,回頭卻什麼也沒看見,只有桌上的電扇懶洋洋地擺過來,又擺過去。她想自己膽子太小了,一定是錯覺。
  可是當她把那些瓶瓶罐罐放回藥櫃中,並自護士服口袋裡拿出鑰匙,要鎖上麻醉藥品櫃時,一個粗軋嗄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護理官!」
  她嚇了一跳,原來是一個「從員」兵,正向她立正舉手敬禮呢。一頭亂草般枝椏突兀的頭髮,斑斑駁駁的草綠汗衫、骯髒的操作服褲,灰撲撲的腳趾頭自塑膠拖鞋中伸出來。
  小珍努力壓制自己的驚懼,故作鎮定地說︰「到你的床位去等!」她想他應當是病人。病房中只有兩個護理「班長」︰一個豬臉大鼻子的老楊;一個馬臉小眼睛的老李。早上都見過了。
  小珍在軍醫院實習過,知道軍醫院的病人都聽話。進護理站會喊「報告」,管護士小姐叫「護理官」。
  可是這個病人沒有理她,一把搶走了她手中的藥盤,另一隻手抓起一隻水壺,搶在小珍前面,奪門而出。
  他比小珍早一步進入病房,大聲吆喝著︰「吃藥了!吃藥了」!其他的病人一湧而上,扳著盤子,有的已經拿了藥往嘴裡送了。小珍連邊兒都擠不上,著急地不得了。怕他們打架,又怕他們把藥搶撒了。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護理長來了。
  這位護理長是個精明能幹型的人物,對人很熱絡,可不知怎的小珍心理還是忍不住怕她。她一眼看見小珍那一付彷徨無助的樣子,就登著高跟鞋,篤!篤!篤!地擺了進來。
  小珍氣急敗壞地吼︰「您看!您看!」
  護理長對小珍擠眼睛︰「放心,吃不死人的!」,她說。一面又對人堆中走出來、端著藥盤的那個病人說︰「阿雄乖,小心不要發錯了」!
  這一來小珍更詫異了,學校教的標準發藥方式是︰排藥的人得親自把藥送到病人手上,看病人服下才行。尤其精神科的藥物都是鎮定劑之類,萬一病人不吃,存起來、一頓吃了是會死人的。以前臨床帶實習的「督導」,還堅持要她們倒水給病人喝、還要再跟病人說幾句話,以免病人把藥含在嘴裡不咽。
  護理長把小珍拉回護理站,對她說︰「精神病人就像孩子,得軟硬兼施」!又說︰「這裡不比一般病房,這些事病人會做」
  不一會兒,其他的護士陸續來上班了。
  「護理長今天怎麼這麼早?」胡曼蘋打著哈欠進來。她的耳垂上閃著水鑽、頭上戴著大紅髮夾、手腕上掛著七、八個叮叮噹噹五顏六色的鐲子,妝化的很濃,長指甲還塗了蔻丹。這樣的打扮完全有悖護理倫理。同時不知怎的小珍覺得她對自己不友善,她對護理長講話,眼睛鼻子都笑,但是一回過臉面對小珍,就像國劇變臉似地換成了另外一張。
  「是呀!」護理長說︰「被叫起來的」,話風一轉︰「你們猜,今天誰要來住我們病房」?
  「誰?」大家都伸長了脖子。
  「洪塵哪!電影明星呢!說是來戒‘癮’,馬總司令夫人介紹的」
  小珍年紀輕沒趕上看他的電影,不過名字倒是聽過的。
  「他嗷!專門演壞蛋的嗎!我看過他演的‘澳門大血案’,嚇煞‘寧’(人)啊!」一個老護士擦操著上海口音說。
  「是呀!演的可好了。不但會演還能導」。護理長說︰「剛才就是這檔子事把我叫起來的」
  「別看他醜,他還有女人緣呢」!老護士平常說話沒人聽,這回好不容易輪到她知道的比別人多,好高興︰「明星李紅,歌星藍婷都和他有過一段」
  這時阿雄回來了,把藥盤往藥櫃子前一擺,向護理長舉手敬禮︰「報告護理長,老革命和丁博士不吃」。「老革命」早上小珍已見著了,他滿臉風霜、沉默寡言,愛喝兩盅,喝醉了不管那兒倒頭就睡,山上蚊子大如蜜蜂,他睡在野地裡,渾身上下叮滿了大包,他也不管。別的病人說︰「只要有酒喝,讓他搬到太平間去都行。」
  「丁博士」據說是美國留學生。不發病時彬彬有禮,高興時還會說他留學時的片段,其中「炒蛋」是他最愛說的︰「炒呀!炒!炒不好自己吃,炒好的端給客人」。聽起來,說他出國去當廚子還真切一些,可是沒人敢問他念書的事,一問他就冒火,破口大罵。「我 X 你媽!」「你 X!」,所有的文雅禮貌都沒有了。
  「不吃算了」!護理長說︰「待會兒叫何大夫停了,他們又要來要」


        ﹡ ﹡ ﹡

 
 那天下班時小珍看見了洪塵。他一個人站在隔離病區外、斜坡上的一棵大樹下,向院外山下的市區張望著。身上奶白色的絲織浴袍、迎風裹在他龐大肥碩的身軀上。許多病人在斜坡下指指戳戳。雖然隔的老遠,小珍還是看見他額頭上的一個大痣。也不是什麼年輕漂亮的女明星,小珍沒有興趣擠近去看。
  下班回家小珍幫她媽做飯,一邊做一邊聊,聊著聊著就說到洪塵身上去了。小珍媽停了手中的鍋鏟︰「真是他?他和電影裡像不像?他是不是像電影裡一般醜?一般橫!」小珍媽是標準影迷,對明星如數家珍,她說︰「我真奇怪,他那麼醜,李紅怎麼肯嫁他?」沉思了好一會兒,又自言自語的說︰「也許因為才吧!他戲演的好極了,人一定很聰明」。
  小珍偷偷想︰即使再聰明,我也不願嫁那麼醜的人。


            ﹡ ﹡ ﹡

  大約過了三個禮拜小珍才正式見到洪塵。那時她已經聽了太多洪塵長、洪塵短。戒毒的病人雖然屬於精神科,但不住在隔離上鎖的精神病區內,所以病房每天派人輪流去照顧他。三個星期後輪到了小珍。
  洪塵根本沒什麼需要照顧的,他住單人病房、過的日子像渡假。小珍只是給它送藥過去。
  洪塵正躺在床上無所事事,看見一個年輕護士進來,眼睛一亮。就開始找話跟她說。小珍有些怕他,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洪塵大約太無聊,自顧自的一直說下去。他說了好多小珍聽也沒聽過的事。說到拍電影,他說︰「拍電影有什麼難?拿了機子拍就是了。沒錢?沒錢就拍外景。拍出來一樣賺錢」。洪塵非常持才傲物,不過對小珍倒是滿親切地、小珍漸漸覺得他人不錯、不似他的相貌那麼可怕,臉上才展開比較自然的笑容。洪塵是幹表演的,人的表情一絲也逃不出他的眼睛,覺得這個小姑娘的防衛鬆懈了。
  小珍年輕沒經驗,不知怎麼跟病人像護理老師教的那樣說話。護理老師總叫她們去跟病人談話,護理站裡甚至只設置二張椅子︰一張護理長坐、一張畫 TPR(體溫、脈搏、呼吸)、做「護理記錄」時坐。這樣安排的目的是叫護士不要在護理站聊天、要去跟病人談話。但是老師又說︰與病人談話的內容要限於「治療性」的,不能東家長、西家短、當然更不能談自己。和病人談話要以病人為中心,不能揀自己喜歡的話題。和病人調情、談戀愛那是三流連續劇裡才會有的情節。
與病人談他的病情、治療又不能逾越醫師的權力範圍,因為護士萬一說多了醫生會追著問︰「誰叫你把這件事告訴‘我的’病人的」。護士雖然也分派病人照顧,也說「我的」病人如何如何,但是醫生說「我的」病人時,好像病人真就變成了他們的專利。病人得知了醫生不想告訴他的話,醫生會給多嘴的護士扣「洩露病情」的大帽子。「洩露病情」是大事,有的醫生會鬧個沒完沒了。這種事當然借題發揮的也有,小珍的膽子非常小,她常常戰戰競競的怕說錯話,甚至根本不敢跟病人說話。
  洪塵後來提到佛羅伊德。小珍剛自學校畢業,對佛羅伊德佩服的五體投地,於是對洪塵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分。小珍覺得洪塵談吐不俗,洪塵又將就著她說話,小珍於是漸漸忘了什麼治療性、不治療性談話的問題。突然她想到她媽的話,就脫口而出︰「李紅現在不知怎樣了?」
  洪塵臉色一沉,說︰「以前在(宴)席上,有位太太問我李紅,我就敬她一個四喜丸子。她以為我沒聽見,又問一次,我就再敬她一個」意思是堵上她的嘴。小珍雖然想不通李紅和四喜丸子有什麼關係,但是她感到洪塵不高興了,就不再多說。隔了一會兒洪塵見小珍臉上訕訕地、不說話,就討好她說︰「不過你問不一樣!」。當然不一樣,小珍是個天真無邪地小女孩,她的問話雖然唐突,但是沒有惡意。於是洪塵告訴了小珍好多他的故事,其中有好些女人的名字,小珍聽她媽提過。洪塵說︰「她們都對我很好」,指著自己身上穿著的睡袍:「這還是李紅送的」。小珍回家後忙不跌的將這些內幕告訴她媽,小珍媽說:「洪塵很有口德」



          ﹡ ﹡ ﹡

  過了一段時間,小珍覺得好像有什麼事在她背後進行。當她工作走動時,總感到好像有一雙眼睛在偷偷地追隨著她,一回頭,卻什麼也沒有。她笑自己疑神疑鬼,不是有人說︰「精神科做久了,不有毛病才怪!」她警告自己要加強自己的心理建設,不要有一天走到病人那一邊去了。這樣的恐懼倒不是因為小珍真的認為自己快發瘋了,而是怕變成病人。因為即使發瘋,也不如變成病人可怕。原因是:雖然護理教科書上都說要尊重病人,但是在臨床待了一段時間之後,小珍得知這一切都是騙人的,在醫院裡任何健康人都比病人高一等,一般病人又比精神科病人高的多,醫生護士當然就更不用說啦。
  有一天大家又在談洪塵,胡曼蘋突然對小珍說︰「他向我打聽過你」。這是胡曼蘋第一衝著小珍說話,小珍嚇了一跳,口張地圓圓的︰
  「我?」
  「裝得正經八百地!」胡曼蘋扭過臉去,再也不理小珍了。
  小珍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冷汗沉沉而下。她在軍醫院實習過兩年,對這一類的是非聽多了,知道它的厲害。記得有一次病人聯合起來向護理長告她們實習護士︰「為什麼小姐都只跟十二床說話?是不是因為十二床年輕漂亮?」十二床住的是一個陸軍官校的學生,大家都是學生、年輕人,比較容易談在一塊兒,就引起其他病人的妒嫉不滿了。那次事件弄的軒然大波,好在結果是集體挨罵,不是單獨針對某人,否則小珍會羞愧死。
  軍醫院的病人在軍中待久了,尤其是老兵許多連婚也沒結成,心理難免有一份怨懟之氣,見不得別人好。還有一次小珍上「大夜」,不知誰誤撞了火警鈴,警鈴聲大作、病人都被吵起來,在走廊上張望。事情過了以後,大家心理都不痛快,一個個嘟嘟囔囔地回去睡覺。其中有一個病人,不知怎地突然拉開搡門兒大罵起來︰「不知那個大官太太偷司機了…」。也不管這兒跟哪兒毫不相干,盡說些不堪入耳的話,把小珍和跟她一塊上班的正式護士,嚇的大氣不敢出,後來還是男護理班長把他拖回病房去,才算了結。
  這會兒小珍因為怕是非,所以趕緊請護理長不要再派她去照顧洪塵


        ﹡ ﹡ ﹡

  又過了一個月左右,有一天小珍下午上班,看見病人鬧哄哄地擠成一團,阿雄、老革命、丁博士都在裡面,就連平日整天悶聲不響、只顧滿地找香煙頭的阿桓也湊上一角。
  這些都是沒有危險的輕病人,重病人單獨關在後排的隔離病房,輕病人住大病房,可以自由活動,升旗、唱游、打彈子、做手工藝、開討論會等。
  阿雄愛出風頭,升旗都是他喊口令。病人有的去、有的不去。唱遊當然也五音不全、南腔北調,而且各唱各的互不搭調。開討論會就更不必說了。主治大夫何畢生一本正經的坐在上座,病人在下面各說各話。老革命說︰「我看見俺娘了,俺娘坐在雲頭上,俺娘是王母娘娘…」
  丁博士說︰「我炒菜呀!蕃茄炒蛋,蛋花湯…」
  老革命搶著說︰「俺現在什麼希望都沒有了,只想娶個老太婆…」
  …………………………
  病人搶著說話發言十分踴耀。這時突然一個老頭兒站了起來,大喊︰「我沒病,我沒病,都是我那不肖子呀…」
  何大夫繃著臉,逐一的點頭稱許,小珍低頭狠命咬嘴唇,還忍不住笑,只好裝著寫病人談話記錄。突然有人拉她的裙角,原來是江成斌,對她擠眉弄眼,小聲說︰「都是瘋子!」一面比畫著自己的腦袋。江也是病人,不過他自稱沒病,之所以會在這裡的原因是因為在服兵役時開小差,「在敵前站衛兵、開小差,要槍斃的呀!」他說,不過因為他老子有辦法,「叫我裝病」。他長得眉目清秀,說話也斯文,的確有幾分富家子的樣子,所以連工作人員也有人信,胡曼萍就支持他的說法。
  小珍把手指按在嘴上叫他不要出聲,同時用眼睛示意他主席正在發言。何大夫的眼光也正瞟過來,很嚴厲地盯著他們。在何眼裡江是惹事份子,因為江總認為所有的護士都該被他迷死。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不對,胡曼萍不也認為所有的男人都該被她迷死。
  小珍看見何畢生伸長了脖子,腰杆子拔得溜直。突然想到上次開學術討論會,輪他演講,說到人的心理防衛機轉,他說︰「有人背後叫我小冬瓜,小冬瓜就小冬瓜,如果我不在乎,就沒有什麼了…」。小珍自他臉上,將眼光移到腳下,看見一雙漆亮的小馬靴,鞋跟足足有二寸高。


 
          ﹡ ﹡ ﹡

  這時,江成斌自人堆裡鑽了出來,看見小珍,憤憤地對她說︰「明星!我還以為多好看呢!醜死了!」,邊說邊攏著他油光水滑的頭髮,說完一溜煙跑了。
  原來馬總司令夫人出國去了,沒人替洪塵付特別病房費,洪塵自己一文不名根本付不起,軍醫院收民眾病人為的就是賺錢,沒人繳錢,又不能放他走,就將洪塵搬到大病房來,和精神病人住到一塊去了。
  洪塵當然不願意,一直吵吵鬧鬧。吵地太凶了,不知誰想起來給他做「睡眠治療」。從此在大量安眠藥的使用下,洪塵一天到晚迷迷糊糊昏睡。因為服了安眠藥怕他摔傷,病房裡的床也撤了,他胖大汗濕地身軀,常常半裡半外地倒臥在鋪設在地的床墊上。病人看熱鬧般川流不息地來參觀拜訪他。
  有時在麻醉的間隔,他醒了,顛顛倒倒地衝出來,喊著要給他的朋友寫信。此時他的手顫抖,目光渙散,給他紙筆也寫不成字了。老楊把他揪回去,打上針又睡了。有一次,因為病房要刷油漆,病人把他扶到乒乓球室去了。他兩眼發直傻愣愣地立在球檯一頭,卻把阿雄給打敗了。阿雄不服氣,招來乒乓冠軍的江成斌,想扳回面子。洪塵站在球檯中間一動也不動,只輕輕地把球剛剛撥弄過網,落在網邊的角落上,一左一右、一左一右…,只見江成斌兩頭疲于奔命,旁觀的病人全笑翻了。
  過了幾天,洪塵的絲睡袍髒的不成樣子了,老楊給他剝下來,換上一件胸前有個紅十字的草綠軍服,老李又給他把頭髮剃了,一剎那之間病人尖聲怪叫東躲西藏,因為電影裡的壞蛋,活生生地出現了。
又有一天,小珍又在排葯,洪塵不知怎地爬到了窗口,口齒不清地說︰「小董,嫁給我吧!我們開影劇班,你管賬」。窗外下著雨,雨水一滴滴落在他頭頂上,落在他包著的紗布的右手上,紗布上透著血跡,手傷是他前幾天打破玻璃時刮的。
  小珍嚇壞了,生怕別人聽見,壓低嗓子警告他說︰「你回去!回病房去!」
  洪塵賴著不走︰「你不答應,我不回去!」
  小珍小聲說︰「我是護士,不能嫁給病人人!」
  洪塵還拗︰「我的朋友車啟亮,就是在這兒認識他的護士太太的」車啟亮殺妻的新聞,報紙登的好大,小珍也聽她媽媽說過。
  小珍雖然同情洪塵,可是更怕別人說閑話,只好狠心離開。後來老楊發現洪塵站在雨裡,就把他拖回去,又上了藥。
  小珍避著不去看洪塵,可是有一天路過,她瞥見胡曼萍強灌半昏迷的洪塵喝水,又硬塞東西給他吃。睡眠治療的病人要強迫大量飲水,也得定時喂食,不過胡曼萍餵地那麼不耐煩,連餵狗都不如,洪塵嗆地吐出血來。小珍開始耽心,也許洪塵會死在醫院裡。
  終於,有一天,洪塵不見了。說是有朋友替他付清了積欠的醫藥費,出院走了,小珍舒了一口氣。
        ﹡ ﹡ ﹡

  洪塵走了,可是他留下的風波未了。江成斌輸了球,被阿雄笑話了好些天,兩人終於扭打起來。其實阿雄早看江成斌不順眼,因為胡曼萍發葯時只讓江成斌替她提水壺,不讓阿雄插手,而且常常和江成斌說說笑笑,唱歌時只跟江成斌對唱。
  江成斌被打青了一隻眼睛,胡曼萍去對何大夫說,決定要懲戒阿雄,給他電療。  
一般重症的病人是不知道怕電療的,但是阿雄是輕病人,被拖到準備室時,殺豬一般的嚎叫。
  電療的病人早一天集中關在準備室裡。那個小房間沒有傢俱、也沒有窗戶,地上鋪著榻榻米,門上高處有一個可以推拉的小窗,供工作人員觀察病人的動態。小珍去量體溫時,看見幾張木然無表情的臉,像困獸一般繞著小房間團團轉。
  電療時何畢生站在診療床一頭,護理長、老楊、老李以及兩個實習大夫分立兩旁。輪到阿雄,他青著一張臉進來,嘴唇哆嗦的像風裡的枯葉,一昔之間,人萎頓脫了形。小珍突然聯想到執行死刑。
  何大夫一面向實習大夫解釋︰「要一下子電過去,否則沒有經驗的醫生,下不了手,病人更受罪」。一面在兩個電極上塗抹導電油膏,然後把電極放在阿雄的太陽穴上。電流一通,阿雄的身子猛地蹦起來老高,然後開始大力抽畜。大家七手八腳地按住他,有人將他的頭壓到一邊,怕他嘔吐把自己嗆死,有的連忙在他口裡塞上壓舌板,以免他咬斷舌頭。護理長看見小珍臉色白了,像要昏倒的樣子,就吩咐她︰「按好,用力要恰當,不小心會壓斷骨頭的!」
  小珍想吐,可是又怕別人笑她沒經驗,只好強忍住。
  治療完畢,何大夫一面脫手套,一面對她笑笑說︰「沒用,其實都是沒用的,電療、休克治療、不過是讓實習學生見識、見識…」。小珍瞪大了眼,直盯盯看入他笑孜孜的眼中。


      ﹡ ﹡ ﹡

  小珍上班三個月了,工作及生活漸漸適應,工作不但不忙,大多的時間還挺有趣。一天她忙完了,正翻著病歷,看病人寫的信、畫的圖。
  病人的書信,病房照例要檢查存檔,作為病歷的一部分。病人有許多幻想,可以由他們寫的信、畫的圖看出來。譬如有一個病人以為自己是齊天大聖…。這天她看的是一份報告,其中包括三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是正文,病人寫道︰「此次美國總統尼克森氏訪問遠東,其主要目的乃在探訪其中國義子 – 我,次要目的方為…倘蒙尊座恩准前去會面,當戮力為國爭取最大勝利…」等等。其他兩個部分,一是請假單,一是旅費補助申請。字跡端正、一筆不苟,是個當了一輩子文書的人寫的。
  小珍看的正出神,胡曼萍突然闖了進來,氣喘吁吁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手裡還拿著一份報紙︰「死了!死了!」她說。
  小珍拿過報紙來一看,原來說的是洪塵,報上說︰洪塵與朋友在中華路的山西小館吃飯,吃完以後分手沒有多久,就從中華路的路橋上跳下去,剛好被南下的光華號撞上,送醫不治…。還說死時身上不名一文,只有一張小紙條,寫著︰「我自歡樂來,我往極樂去」。
  小珍楞楞地,不知該幹什麼好,也不知該說什麼。胡曼萍坐在葯櫃前,兩眼直瞪著空茫的前方。過了一會兒,突然哭了起來,一邊哭還一邊斷斷續續地說︰「如果我對他好一點,他就不會去死了!他…向我求過婚哪!」。聽見這話,小珍怔了一下,又過了一會兒,走過去,輕輕地拍著胡曼萍的背,她想胡曼萍的心眼並不壞。

上一篇:禍水

下一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