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21 10:11:31仲冬

故事

我奶奶常說曹媽媽是我們村子裡最漂亮的女人,我可一點也看不出來。她小鼻子小眼睛,人也不精神,人家都換了單衣服了,她還披著一件花夾襖,脖子上一道刮痧的血印子…我想奶奶老了,眼光有問題。
當然如果跟曹伯伯比,曹媽媽就是天仙大美人了。曹伯伯矮個子、翻嘴齙牙、深度近視眼,村子裡缺德的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大嘴」,說比照豬頭肉「切切足夠一盤」。曹媽媽怎會嫁給曹伯伯?根據奶奶的說法是:「還不是時局逼得!」時局壞了,大姑娘只要有得吃,就跟人走了。那時最美的姑娘嫁給伙夫,誰也不會大驚小怪。何況來台灣之前,曹伯伯還是個電台台長呢。
嫁給曹伯伯,曹媽媽覺得委屈,所以兩個人時常鬧彆扭,有時還打架摔東西。眷村裡沒有私生活,每次打架大家都看在眼裡,聽進耳裡。兵兵乓乓打完了,必定會見到曹伯伯拿個小板凳坐在自家門口,小心翼翼地把摔扁了的鐵鍋、鋁盆再一一敲圓。
其實曹伯伯是很有才氣的,他不但會搖頭擺腦地吟詩、寫文章投稿,還會灌香腸。那時候家家戶戶都自己灌香腸、做臘肉,我奶奶灌的香腸曬了幾天就歪七扭八,而曹伯伯的卻一個個光溜溜圓滾滾,秘訣是一邊曬一邊揉搓,揉出氣泡來時,用小針扎孔放掉。有一天奶奶沒睡午覺,看見曹伯伯在大太陽底下揉搓他的香腸,才發現了這個秘密。奶奶的反應是:「噁心死了,香腸都給搓弄熟了,再怎麼吃?」。我家是北方人,見不得男人弄菜做飯,男人不能下廚的原因奶奶解釋為:「男人手髒﹗」髒手弄的飯菜怎麼能吃?
奶奶也不挺喜歡曹媽媽,她嫌曹媽媽小氣。有一回曹媽媽跟奶奶借了一隻老母雞去「抱」小雞,還雞的時候硬要塞給奶奶一個菠蘿,奶奶說母雞到時候一定會「抱」 ,借給人孵小雞又不損失什麼,不需要什麼回報,而且既使心存感激想還人情,也不急於一時,大家鄰居將來需要互相幫忙的日子還長,曹媽媽硬要塞給奶奶一個菠羅,在奶奶看顯然小氣,明擺著不願欠人情。那時候左鄰右居都只有爸爸媽媽,唯獨我家多個奶奶,許多鄰居媽媽有事都來請教奶奶,所以奶奶說什麼,就是什麼。
奶奶雖然不滿,可是等曹媽媽中午忙完了家事,來找她流淚訴苦時,她還是好言相勸,陪著曹媽媽難過。
我家因為人多,房子不夠住,所以在我們那排眷舍頭上給奶奶蓋了一間小屋,面對著我家門前的巷子。白天我們都在奶奶那兒吃飯、寫功課,天黑了爸媽帶弟弟妹妹回眷舍睡覺,我則跟奶奶擠。奶奶胖胖的,身上冬暖夏涼,我最愛手腳一起上,緊緊摟著她睡。奶奶嫌我夏天像「乾材棒子」,冬天又冰涼巴脊。但是還是愛我,讓我跟她睡。
曹媽媽每次和曹伯伯吵了架,都會來找奶奶,她倆坐在奶奶的小屋簷下,對著長長的巷子,輕聲細語說話。南台灣的中午太陽很烈,人們不是歇著午覺,就是到眷村口大樹底下乘涼去了,巷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只聽見曹媽媽抽抽搭搭擤鼻子的聲音。
奶奶愛風涼,一個人也喜歡坐在屋簷下,觀看巷子裡的動靜,沒人找她訴苦的時候,就戴上老花眼鏡看報,奶奶看報的速度很慢,一個個字照「蘇武牧羊」的調子唱出來。「蘇武牧羊」是奶奶唯一會唱的歌,對奶奶而言,所謂歌就是「蘇武牧羊」,不同的只是換個詞罷了。
曹媽媽常常來找奶奶,幾乎每回打完了架、摔了東西之後都會來。奶奶心疼她沒爹沒娘,跟個男人跑了出來,受了委屈沒處訴苦,曹媽媽大約也把奶奶當成了娘。打打鬧鬧的,日子也還是得過。各家各戶還不是差不多,日子艱難屋子又小,吵吵鬧鬧免不了,孩子還是一個接著一個地生下來。
那年頭還沒有避孕這回事,許多媽媽年頭一個,年尾一個,肚子從來沒有閒過。曹媽媽生身體不好,也還生了三男一女,她最鍾愛最小的女兒蘭華。生了蘭華之後,曹媽媽身體更不行了,三天兩頭跑空軍醫院,後來她還動手術切除膽囊,奶奶說她「本來就膽小,這下更沒膽了」。開刀回來曹媽媽向奶奶報告經過,我們孩子也湊在一邊聽故事,我問她怕不怕?她說:「怎麼不怕?怕的都想往廁所裡掏糞的小洞理一鑽逃了﹗」妹妹問她疼不疼?她說:「疼倒是不疼,上了麻藥好像在雲頭上當鞦韆,醫生叫數數,數不了幾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孩子多了以後,生活更困難了,許多媽媽紛紛想法子賺錢做副業:糊信封啦﹗火材盒啦﹗等等。奶奶開始替對門賣菜的邢媽媽摘豆芽,一斤五毛錢。從此奶奶除了忙我們幾個孩子,一坐下來就開始摘豆芽。起初因為好奇,我們也幫忙摘,不一會兒玩膩了,一個個拔腿開溜,只剩下奶奶一個人一根根慢慢地摘。
曹媽媽在村子頭開了一幢小麵館,賣簡單的雲飩、陽春汢等。我最愛吃他家的雲飩,大骨熬成的奶汁濃湯裡漂浮著細碎的翠綠蔥花,奶奶也給我們包雲飩,不過手ō的麵皮,無論如何也不如機器壓的薄,奶奶的雲飩餡兒大,和餃子差不多,我還是愛曹媽媽小餡淨肉的。曹媽媽用筷子尖兒在拌好的肉餡上蘸那一丁點兒,抹在薄的透明的雲飩皮上,手輕輕的一攥就是一個,煮出來,輕薄的皮兒浮蕩在湯汁中,像朵朵綻開的花,好看又好吃。奶奶是村子裡作麵食的祖師,看見我們孩子倒向曹媽媽,心裡很不是滋味,悻悻地批評曹媽媽:「還不是靠味精!」
曹媽媽忙了,過來聊天的日子少了,反過來倒變成奶奶常到她店裡坐。奶奶認為女人下館子是不會過日子,所以從來不吃店裡的東西。奶奶一去曹媽媽就給她泡茶喝,奶奶愛乾淨,誰請她喝茶,杯子洗得不晶亮透明,她是不喝的。曹媽媽知道奶奶的脾氣,看奶奶來了,一定要到店後頭親自重新洗一遍杯子,給奶奶沏茶。
村子裡的媽媽們不都跟奶奶一般觀念,家裡有什麼好吃的,奶奶自己捨不得都盡著我們孩子,菜市上出現什麼新玩兒,也盡量買回來讓我們開洋葷解饞,省得我們沒見過市面,饞相難看。對面賣菜的邢媽媽可不如此,她說:「將來孩子吃的機會有得是﹗」所以什麼吃的用的都盡著自己,下了市還到曹媽媽的小館切兩盤魯菜,盤腿喝上一盅。奶奶對這種行經很不屑,在曹媽媽的小館總是看見邢媽媽來了,就走開了。要不是看在豆芽的份上,恐怕連話都懶得跟她說。據奶奶說:因為吃不著嘴饞,邢家的大女兒一天給爸媽煮餃子,乘人不注意,偷撈了個剛下鍋的生餃子吃,被邢媽媽逮住,打了個半死。這回事我沒見著,不過另外一回二女咬走了爸媽下酒的雞屁股,被邢媽媽抽藤條罰跪,我可到如今還記得。

曹媽媽的生意越做越好,自己忙不過來了,得請幫手。先請了一個洗碗擔水的老陳,老陳傻呼呼地,見人就鞠躬叫「老闆」,包括我五歲的弟弟也是「小弟老闆」。後來又請了一個大師傅。這位師傅姓胡,人長的白淨斯文,看來不像幹這行的。但是老闆娘說他行,他就是行,別人沒得話說。
胡師傅來了之後,曹媽媽的生意做的更勤快了,人也興致些。賺了錢,又在麵館旁邊一連蓋了好幾間小屋出租。孩子們漸漸大了,曹媽媽嫌眷舍房子小太擠,就叫曹伯伯去店裡住,自己帶著孩子住家裡。
我家孩子也漸漸大了,媽媽擔心弟弟會被村子裡的太保帶壞,奶奶擔心妹妹和我將來出嫁,從眷村裡接出去不體面,她們兩個人合計著打會存錢,再貼上逃難時帶出來的零碎金子首飾,在新社區裡買了一戶公寓,我家就搬出了眷區。
搬出眷區最捨不得的是奶奶,眷村中的每個人都認識她,出門走到那兒,累了都有人給她凳子坐、沏茶給她喝。買菜也有孩子們給她跨籃子送回家來,因為念舊媽也覺得眷村菜市裡的東西比較齊全、道地,所以奶奶還是常回眷村買菜。有一天買菜回來,帶來了大消息:「曹太太死了﹗」
曹媽媽是上吊死的,眷村裡沸騰著各式各樣的謠傳,有人說曹伯伯害死了她,等到法醫驗明了無他殺嫌疑,人們又說她常吃安眠藥,吃了藥迷迷糊糊,曹伯伯把她掛到繩子上…
奶奶只惦記蘭華,說:「她多愛她的蘭華呀﹗怎麼會捨得蘭華去死呢?」
過了七期,曹伯伯上我家來,他的樣子比以前更猥瑣、更醜陋了。說不了幾句話,就對著奶奶痛哭失聲:「奶奶﹗別人都瞎說,說我太太有外遇。我太太不是那樣的女人,她…她不要男人,生了蘭華,我們已經七年,沒有…沒有在一塊了…」奶奶安慰著這個哭泣的大男人,好說歹說地勸他,他就是拋不開也弄不懂為什麼?什麼事值得這麼做?他說:「她要離婚,我不肯,但是這也犯不上去死呀﹗」
曹伯伯走後我聽見奶奶跟媽編排曹媽媽不是:「曹太太這就不對了」。奶奶是舊式人物,有關夫妻之間的事,不用說自然是:「先生要怎麼樣,就該怎麼樣」既然沒有離婚,怎麼可以不盡人妻責任呢﹗七年了曹伯伯都沒鬧過什麼花花草草的新聞,奶奶的同情與正義一下子全倒到了曹伯伯這一邊。奶奶說:「有件事我從來沒說過」。那時,奶奶每天得早起生煤球,一天約莫早上四、五點的時候,奶奶守著巷口搧爐子,遇見胡師傅自曹媽媽屋裡出來。因為奶奶從來沒對人提起這件事,曹媽媽及胡師傅兩人都很感激她,對奶奶格外敬重。
曹媽媽死後,胡師傅自己開了店,不久娶妻生子,也請過奶奶到店裡坐。奶奶回來替曹媽媽抱不平:「人家一家人過的興興地,她死了還不是白死!」奶奶認為曹媽媽的死,大概跟胡師傅的要另起爐灶有關,套句奶奶的說法是:「人家總得娶老婆生孩子,和她耗著不是個事」
去年奶奶去世,埋在天主教的聖山墓地,下葬時我們發現前前後後埋的都是熟人,眷區裡曾經活活潑潑、熱熱鬧鬧生活過的「人」,都已陸陸續續搬到這兒來。上香的時候媽也要給曹媽媽一柱,因為年代久遠,竟然找了許久才找到,墓地已經傾頹,淹沒在雜草堆裡。
秋人 2007-11-01 11:16:39

嗯~ 非常有內容^_^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