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08 17:20:18Quiff

武士三部曲:山田洋次的苦命男人群像

(原刊於LOOK電影雜誌2007年八月號)

飄雪下兩條身影交錯而過,刀光一閃、人頭落地。不論時代是戰國或倒幕、載體是紙本小說或光影銀幕,日本武士道向來信奉的唯有掌中二尺五寸利刃,以及心中評斷是非善惡的那把尺。唯有榮譽重過性命,唯有鮮血才能洗淨屈辱;就此點來說,日本老牌導演山田洋次的「武士三部曲」則顯得截然迥異,甚至可說是反武士的。

作為日本代表性的平民導演,山田洋次筆下曾寫就兩齣膾炙人口的長壽國民電影系列,分別是1969年開始的《男人真命苦》系列與1988年的《釣魚笨蛋日誌》系列。前者由他自編自導、每年固定至少播出一集,直至男主角渥美清1996年因病去逝而迫使系列劃上句點為止,26年累積下來已堂堂邁入四十八集的龐大份量,其受歡迎的程度由此可見一斑。漫畫改編的《釣魚笨蛋日誌》則由西田敏行主演,山田洋次只擔任編劇角色而不親自執導,至今年則已進行到第二十集,每年依然人氣不墜地持續穩定拍攝。
◎銀幕上的苦命男人形象

除擔任這兩部國民電影系列的幕後推手之外,山田洋次的另一代表作則是1977年邀來高倉健主演的《幸福黃色手帕》,並以本作摘下第一屆日本Academy賞最佳導演、編劇、男女主配角等七項大獎,稱霸了該屆所有重要獎項不說,亦就此奠定日本公路電影的典範。而當時身為民謠樂團「海援隊」團長的武田鐵矢更是憑藉本作首次踏進電影圈,原本是音樂人出身的他在奪獎之後從此決心朝演員目標邁進,才成就了今日日本國民心中永難磨滅的金八老師形象。

即使是三十年後的現在,《幸福黃色手帕》的影響力依舊不減,連好萊塢都決定要重新翻拍,並請來威廉赫特詮釋片中剛出獄後亟欲返鄉的男主角,預計將在明年上映。

將山田洋次的代表作品一路看下來,多少便能推敲出他心中的日本男人形象。不管是終日雲遊四海、卻總是會流浪回到葛飾區柴又老家墜入戀愛的渥美清,平凡迷糊、只愛釣魚的萬年上班族西田敏行,甚至是《幸福黃色手帕》裡的武田鐵矢,多半都是外表貌不驚人、面惡心善的好好先生,他們淡泊名利、不求富貴,品嚐起平淡生活的簡單喜悅也甘之如飴。

而山田洋次邁入古稀之年、改編自時代小說大師藤澤周平的新系列作品「武士三部曲」也同樣地承繼了他一貫的銀幕男人形象,比起高風亮節、刀光劍影的俠士奇譚,山田洋次永遠更熱愛捕捉甘於粗茶淡飯的市井小民,述說那些關於柴米油鹽的平凡故事、梳髻畫眉的庶民之戀。
◎顛覆武士傳統價值

從《黃昏清兵衛》、《隱劍鬼爪》到《武士的一分》,電影主人公既非單劍走天涯的浪人俠士,也不是登堂入室、主掌國政的高官奉行,只是區區一介下級武士。《黃昏清兵衛》裡的真田廣之只是負責管理國藏倉庫的貧窮武士,連亡妻的葬儀都需靠借貸才能完成,平時夜裡還得與膝下兩名幼女編織手工藝品來賺取外快。《武士的一分》裡木村拓哉則以替主君嚐菜試毒維生,空有滿腔雄心壯志卻無處可伸。

片中多將背景設於西方槍砲正大舉入侵日本的時期,掌中武士刀縱使再鋒利也比不上槍彈遙遙一擊的強大破壞力,靠立下彪炳戰功而升官晉爵的抱負期望顯然已成幻夢泡影,然而武士所長者唯有揮動刀劍、賣命殺敵而已,處於時代變遷的齒輪之下,如今武士本身還具有存在的意義嗎?

《黃昏清兵衛》、《隱劍鬼爪》裡,當男主角被上司命令去為籓裡剷除逆賊叛徒時,縱使身負絕世武藝、他們依然再三推辭拒絕。即便是《武士的一分》裡年輕氣盛的木村拓哉,也不願把他的高超劍藝奉獻給昏庸無能的君主,而是夢想著辭去試毒武士一職去開一間劍道館,好讓平民百姓也能不分階級地同樣擁有學習劍藝的機會。山田洋次在「武士三部曲」正是藉著窮苦武士身不由己的窘迫處境,來顛覆傳統武士片重忠守義、主君一聲令下便可慷慨赴死就義的根本價值觀。為國獻軀的榮耀再怎麼不凡,終究也比不上與妻子兒女就著溫暖火爐旁囫圇啜著稀粥的渺小幸福。
◎不同世代的愛情觀

「武士三部曲」的三名男主角真田廣之、永瀨正敏與木村拓哉彼此之間恰巧相差六歲,演出該片時的年紀也分別相差四歲,由此可約略窺見導演山田洋次隱藏在選角與設定背後的企圖心,正是要讓這三部曲分別依序代表了四十歲、三十歲、二十歲三個不同世代男人(下級武士)之典型,並捕捉他們在面臨相似處境下截然不同的心態與反應。

《黃昏清兵衛》裡的真田廣之中年喪妻,膝下還有兩名幼女仰賴他撫養,讓他每日傍晚處理完繁忙公務後便婉拒同輩武士邀約,匆匆趕回家照料家務,而遭他人在背後嘲笑、並被冠上帶有嘲諷意味的「黃昏清兵衛」外號。內斂木訥的他對愛情已不抱太多冀望,即使跟丈夫離異的宮澤理惠與中年喪妻的他對彼此抱有好感,卻始終無法將這份傾心之意表露出來。

那份淡淡的愛慕雖未能親口表述衷情,但只要一扯上對方的安危,兩人便會匆匆趕赴彼此的身旁,為意中人分憂解難。這廂她輕梳髮絲、那廂他拔刀相助,在無聲的靜默對坐裡頭,濃厚的關懷之情不需化諸言語便已表露無遺。

到了《隱劍鬼爪》裡的永瀨正敏,則就更不甘於被禮教規範所束縛。當自幼心儀的松隆子過度疲累以致病倒時,他便大膽地隻身闖進對方家中,無視他人異樣目光而硬是要把松隆子帶回身邊照顧。即使面對時代環境的變遷,永瀨正敏也憑著一身絕藝而試圖對不公體制作出渺小反撲,最終選擇拋棄武士身份而出走,從此浪跡天涯。若說真田廣之是置家庭為上的典型父親本色,永瀨正敏在戲中則更像是孤傲不馴的遊俠浪人,也是忠於愛情的多情人。
◎年輕人的敢愛敢恨

直至最終作《武士的一分》,木村拓哉則益發顯得年輕氣盛,喜愛挖苦別人、在口頭上討便宜不說,面對愛情則還有著一份獨屬於年輕人的蠻幹傻勁。中毒後目不能視的他連在屋內行走都成了天大難事,無時無刻都需要妻子檀麗在身旁打點生活起居,他雖感念她無微不至的關懷照料,卻又忍不住為自己的不幸遭遇感到悲憤莫名,動輒發狂暴怒、甚至興起輕生念頭,又時而對妻子產生懷疑之心。但每當他回過頭來察覺自身的不是,卻又能坦率地低頭認錯。大喜大悲、敢愛敢恨,毫不掩飾的赤裸情感,不正就是年輕人最奢侈的權力嗎?

木村拓哉也是「武士三部曲」裡頭最符合武士心高氣傲的傳統形象之角色,即使眼盲殘廢後宛如行屍走肉,他也不願為了生計向他人低頭求助,將自尊心視為生命中至高無上的價值。他雖然常把「武士的一分」(亦即日文中自尊之意)掛在嘴邊,最後他卻也反過來質疑自己一時氣憤的復仇行徑到底是對是錯。而當初因試毒而不幸失明,如此盡忠職守卻被主君拋在一旁,淪落至需仰賴他人鼻息過活的悲慘下場,也讓他反思起武士階級的存在意義究竟為何。

《武士的一分》以四十億日幣票房創下松竹映畫有始以來最高的銷售記錄,劇情走向也與兩部前作大相逕庭,讓主人公為復仇而主動出擊,貌似通俗化的安排乍看之下似是利用木村拓哉的巨星地位來迎合觀眾口味,骨子裡實是為系列電影作一轉變與收尾。從原本的雄心壯志到重重跌落,從憤憤不平乃至於最後的反思己身,山田洋次藉由一名年輕武士的數度心態轉變,漂亮地為「武士三部曲」作了個完美收尾。
◎挖掘庶民的喜怒哀樂

除探討武士生存價值,愛情自然也是三部曲中另一重要主題,並從中牽引出階級與身份歧異的子題。《黃昏清兵衛》裡真田廣之因家世清寒而自慚形穢,始終無法對娘家富裕的宮田理惠表達愛意;《隱劍鬼爪》裡的松隆子則是平民出身,跟武士世家的永瀨正敏之間有著難以跨越的階級鴻溝。山田洋次雖不至於驚世駭俗地安排平民與武士在片中不顧世俗目光而勇敢結合成婚,卻也暗暗撮合了這幾對有緣人,暗暗顯現了他對階級制度的不以為然。

不論《男人真命苦》或《釣魚笨蛋日誌》系列,仔細觀察其中均有一定脈絡公式可循。「武士三部曲」自然也不例外,三部曲除主題相同之外,片中必有一名嘮叨頑固的長輩在男主角耳邊不斷叮嚀囑咐,也都有一名忠心僕役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前身後,電影也都在最後的一場激烈決鬥中結束。其中尤屬《黃昏清兵衛》與《隱劍鬼爪》的劇情最為相似,彷彿一胎雙生的孿子兄弟,或許這正是山田洋次數十年長期執筆兩部超長壽系列作下來養成的寫作習慣,亦可說是非戰之罪。

作為人情電影的佼佼者,國民導演山田洋次雖然作品中缺乏劇情激烈起伏,也常被抨擊為一再重彈老調、玩不出新把戲,卻極其擅長在平凡中挖掘人性的豐富面貌。無論掌中握著的是武士刀還是黃手帕、釣竿,無論時空背景是幕末或現代,取汲於庶民的喜怒哀樂,山田洋次總能調和出每一個街坊巷弄都不停上演的小人物草根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