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14 22:00:42Quiff

竊聽風暴:串連起數個發冷顫抖的靈魂


(原刊於LOOK電影雜誌2007年八月號)

1984年,柏林圍牆倒塌前五年,東德國家情報局「史塔西」以恐怖威權控制著人民。渴望升遷的東德秘密警察衛斯勒,奉命監控劇作家德瑞曼,和他的名伶女友西蘭。衛斯勒日夜不停竊聽著德瑞曼和西蘭的生活作息,卻在不知不覺中,逐漸融入了他們多采多姿的生活,分享了他們的愛情、秘密和謊言。

每一年全球影迷的目光焦點總是追逐著好萊塢出產的耀眼星光打轉, 2007則是輪到非美國電影大放異彩的一年。先是有異色奇幻風格的西班牙電影《羊男的迷宮》帶頭開出了三千七百萬美金的美國票房,超越了當年以甜美綺想襲捲世界影壇的《艾蜜莉的異想世界》三千三百萬美金佳績。連成本僅兩百萬美金、採嚴肅反思取向之歷史題材的德國片《竊聽風暴》,在缺乏如《臥虎藏龍》般武打動作精彩或強烈異國風情等商業元素包裝下,也都順利打進歐洲電影向來不吃香、受限於語言與字幕等包袱的美國觀眾市場,而在美國地區賣出了一千多萬美金的亮麗數字。

果不其然,在今年的奧斯卡盛會上也形成了《羊男的迷宮》與《竊聽風暴》雙強對決的局面。最終《羊男的迷宮》摘下三項技術獎座,而最佳外語片大獎則由《竊聽風暴》抱回,讓這兩部出色年度佳作都贏得了實至名歸的評價與榮耀。

《竊聽風暴》的年輕德國導演賀克唐納斯馬克年紀尚不滿三十五歲,之前只導過幾支短片與電視影集,資歷尚淺的他初次邁向大銀幕的長片處女作便以黑馬之姿摘下歐洲電影獎與奧斯卡數項大獎,讓他的名氣頓時隨之水漲船高。片中嫻熟沉穩的鏡頭語彙、內斂糾結的澎湃情感,濃淡適宜的鹹度拿捏老練得著實不像是出自一位電影新人之手。在他巧手擺渡牽引之下,電影娓娓道出一段處於東德鐵幕打壓之下、埋葬歷史陰影深處不為人知的時代悲劇,以及三條悲痛的靈魂如何命運緊緊相繫、卻始終不自覺而落得分道揚鑣的短暫錯身交會。

經歷過兩次世界大戰的無情戰火摧殘,趕跑了納粹鐵衛軍、拆掉集中營與毒氣室後,又淪落為世界兩大強權陣營角力較勁的戰場,國土從中劃分為二、築起離散的無情高牆,德國人的近代歷史上著實有太多悲歡離合的人性故事等待被述說。從《帝國毀滅》等「終戰三部曲」乃至於《再見列寧》,顯現德國影人也極擅於將動盪不安的時代作為背景,從民族悲劇中再三挖掘出動人題材,化作斑斕光影投射至銀幕上。

《竊聽風暴》便是又一部以東德高壓鐵幕為背景的出色之作。電影中分為兩條主要劇情線,一路描述舞台劇作家德瑞曼和知名女伶西蘭波瀾起伏的感情世界,另一路則尾隨著執行竊聽兩人任務的秘密警察衛斯勒。一者在明、一者在暗,藉竊聽跟監之便,三人一前一後踩著彼此的腳印、亦步亦趨地穿過了每一個街頭巷角,度過每一次的甜蜜調情與嘶吼爭吵。

在窺伺與被窺伺之間,他們原本毫無關連的生活彼此糾結成難解蛛網,共同分享著生活的悲苦喜樂,電影便於兩者的穿插交會下激撞出蕩氣迴腸的黯然情韻;也拜此之賜,讓欣賞這部電影時得而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觀影解讀與詮釋角度。

從明的角度來審視,電影實是在高壓控制輿論的共產鐵幕背景下,描述了一場自由意志與政府機器角力拉扯、大衛對抗巨人歌利亞的戰爭。在當時人口僅僅一千八百萬的東德,便有高達三十萬人從事著間諜活動,政府機器把槍口轉向自己的人民,在他們家中四周與電話線上佈滿了竊聽器,讓恐懼成為人民的三餐食糧。在這場瘋狂的獵女巫行動裡,賦予人民的只有慄慄自危的無聲沉默,深怕隔牆有耳而就此被打入大牢永不見天日。

當時東德建立起的監控情報網實在太過龐大,告密與出賣的戲碼不斷接力上演,不知何時會大意禍從口出的這份恐懼也如附骨之蛆般啃蝕著人們,於是親如夫妻手足之間也建立起防衛的高牆,不再輕易相信他人。白色恐怖的鐵腕統治不只存在於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中,也如腳鐐枷鎖般銬上了藝術家的頸子,任何劇本文章在公開之前都需先經過政府人員拿著放大鏡逐字逐句的審核評量,若有違規者輕則退回、重則遭打上反動份子的標籤,終此一生被剝奪了創作的舞台。

看在台灣觀眾的眼底,這類白色恐怖題材相信極能感同身受,台語戲劇在解嚴之前遭國民黨政權噤聲打壓的悲情事蹟仍然歷歷在目。即便在搖著民主大旗的美國,也曾度過《晚安,祝你好運》裡麥卡錫主義襲捲的黑色年代,《半月交響曲》裡更描述了庫德族音樂人多年來在伊朗社會下所遭遇的不公待遇,而這樣的高壓控管情節直至今日社會亦屢見不鮮。甫於台北電影節中放映的大陸導演婁燁新作《頤和園》,便因片中觸及六四天安門事件的敏感議題而遭中共官方以莫須有罪名禁演,甚至對婁燁施以五年不得拍片的嚴厲處分。

極端的權力終將導致極端的腐敗,擁有宰制他人命運的至高無上力量、嚐過掌控他人生死的絕對快感後,政府高官們怎能抵得住惡魔的甜蜜耳語,而不將這份權力運用在一己私利上呢?然而渴望自由的火燄總是越壓抑而益發燒得熾熱,追求真理與美學的藝術家與創作者們一旦受到高壓政府的威迫恫嚇,口不能言、筆不能寫的窒息苦悶勢必讓他們找尋別的發聲管道,片中的德瑞曼和西蘭這對情侶便身陷情慾與權力的黑色漩渦,在抉擇自由與性命的十字路口徘徊迷走。

電影的另一個角度則從秘密警察衛斯勒身上出發。他獨身居住、沒有傾吐內心世界的親密對象,終日面對的都是坐在拷問室裡不安顫抖的犯人,而面上從不顯露真實情緒的衛斯勒唯一擅長者,就是藉由無情訊問技巧來擊垮犯人的堅強心防。或因天性、又或者因為職責需要,他從不愛人、也不被愛,能支撐衛斯勒的只有他對自身職務、以及共產體制的堅貞信仰。

為了這份信仰他可以拋棄一切活生生的喜怒哀樂情緒,將食衣住行的生存需求減至最低,化身為嚴厲冷漠的拷問機器。偶爾夜深人靜寂寞的時候,他就找來素未謀面的陌生妓女,藉肌膚摩擦的片刻溫熱撫慰心中空虛。

而當他的信仰隨著腐臭權力的侵襲而全盤瓦解時,衛斯勒頓時失去了生存的意義。也正是在此時,他戴上了連結德瑞曼和西蘭的竊聽耳機,悄然躡足闖入了兩人的私密生活,聆聽他們的親密對話甚至於反目爭吵間,耳際鳴起的每一個細微聲響都化成了鮮明畫面於眼前浮現,讓衛斯勒成了在場的隱形第三者。藉由觸及兩人的生命、感受他們綻放出的強烈火花,衛斯勒終於不再只是人人望而生畏的恐懼化身,不再只是了無生趣的行屍走肉,於是他終於不再孤獨。

潛伏在自由發聲與白色恐怖的龐大歷史命題之下,導演賀克唐納斯馬克實是藉一副耳機與竊聽線路的抽象意念,串連起數個發冷顫抖的靈魂,描繪出人心之間似遠時近的模糊距離,成就了《竊聽風暴》這麼一部刻劃寂寥與虛無的孤絕之作。


─Rest in Peace─

電影中飾演秘密警察衛斯勒的主角歐路奇莫赫(Ulrich Muhe)於日前因胃癌過世,享年54歲。他以《竊聽風暴》中的細膩詮釋摘下歐洲電影獎、德國電影獎等多項影帝,是演藝生涯中最顛峰的一次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