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1-07 05:20:00Quiff

只愛陌生人

褪去鞋襪,讓裸裎的腳掌感受泥土地的雀躍芬香。髒污了也無妨。印著碎花布的長裙打轉著打轉著,舞一曲手風琴的歡欣。陌生人呀,我從未見過像你一樣碧綠的眼眸,今晚你毋須憂心歇腳的地方,安詳睡在我臂彎裡好嗎?

Tony Gatlif(Written, Composed & Directed by):
◇Swing 搖擺吉普賽,2002
◇Gadjo Dilo(aka The Crazy Stranger)過客,1997

這必然是肇因於某種窮極一生的追尋。Tony Gatlif這位阿爾及利亞與吉普賽混血的導演,其作品中處處可見對自身血緣的追溯。吉普賽民族對於音符的癡迷,放浪天涯四海為家的不羈,不僅在電影裡由羅馬尼亞與法國當地吉普賽居民所充當的非職業演員上顯現,更可以在Tony Gatlif筆下兩位法籍主人翁,Swing的Max與Gadjo Dilo的Stephane身上找到同樣特質。

◎我要舔你的卵蛋

兩部影片雖相隔五年,拍片場景也從羅馬尼亞的寒冷茅屋到法國郊區的夏日拖車一般天南地北,但其中脈絡可說是如出一轍。

Swing的時間背景正值暑假,少年Max來到郊區的祖母家避暑。Max向咖啡館裡賣藝的吉普賽樂師Miraldo求教吉他,靠幫不識字的吉普賽人寫幾封向政府抱怨房屋補助未撥發的抗議信,以作為學費的代價。

在Gadjo Dilo,滿臉鬍髭的年輕人Stephane信步走在羅馬尼亞的冬夜裡,找不著今晚歇腳的一片屋頂。他敲遍了鎮上所有緊閉的門扉,沒有人回應。羅馬尼亞人噤若寒蟬,把風雪、求助的陌生人與醉酒的吉普賽老頭都隔離在屋外。Stephane強忍著天寒地凍,與滿腹悲愴的吉普塞老人對飲一瓶燒酒,胡里胡塗地唱著口齒不清的歌聲。天明之際,老人Izidor將Stephane帶回自己的陋室,而不醒人事的Stephane始終念念不忘一捲吉普賽女歌手Nora Luca的錄音帶。就是這捲他父親臨終前在病榻上反覆聆聽的歌聲,驅使他遠渡重洋前往異鄉尋找歌聲的主人。

Max與Stephane身上都有著流浪者的血液:Max的母親足跡遍佈歐洲各地,旅居西班牙;Stephane則跟隨父親的腳印,前往東歐尋找異鄉的音樂。Max與Stephane都喜好音樂:Max主動學習吉普賽吉他的演奏,Stephane則添購簡易的錄音器材,為口耳相傳的吉普賽歌謠留下記錄。

兩部片都是以一名外來者(法籍的Max & Stephane)闖入極為封閉、甚至與當地居民隔絕的吉普賽族群作為引子,先是被視為異類而遭白眼相向,排斥在群體之外;爾後逐漸融入吉普賽的風俗民情,最終同化為其中的一份子。兩片都以死亡作為結束(Miraldo病逝,Izidor之子遇襲身亡),並都以熊熊火燄象徵了葬禮。

兩名闖入的外來者──主人翁Max和Stephane──都擔任了記錄者的角色,將吉普賽文化留下刻印;Max在暑假日記裡寫下每天的瑣事,草藥的功用、吉普賽的戀愛咒語,Stephane則是用錄音帶記錄下老嬤嬤口中優美哀傷的民謠故事;就如同導演Tony Gatlif以膠捲作為媒介,在這兩部電影裡記錄下吉普賽民族的風土人情一般。這兩份記錄在片尾也都遭到摧毀的下場,Max在離去之前把日記送給了女主角Swing,而被她棄置在路旁;Stephane則是親手用石頭將錄音帶一一砸毀。

他們都與吉普賽女子相戀,也都擔任了吉普賽民族與當地人的溝通橋樑:Max替Miraldo寫信至政府陳情,Izidor則亟力將Stephane留住家中,好向打壓他們的羅馬尼亞人吹噓吉普賽文化的可貴。

◎我要啃妳的陰毛

從Gadjo Dilo到Swing的五年中,足以看出Tony Gatlif在攝影與調度上的進步。Gadjo Dilo中所有吉普賽演員都未經過演技訓練,他們只需忠實地演出自己日常生活裡的面貌,Tony Gatlif再以類記錄片的方式去捕捉演員們的互動,呈現出自然不造作的影像。到了Swing,運鏡更加複雜,一場男女主角在森林捉迷藏的戲即可看出Tony Gatlif挖盡心思的設計,在獨木舟上順手漂流的幾幕也顯露了構圖之美。在Miraldo病逝的段落,Tony Gatlif剪進了自然景物的靜態畫面,以Gadjo Dilo中所未見的象徵性手法傳達生命與死亡交替的生生不息。

兩片中共通的是男女主角在林間穿梭的景象,顯然Tony Gatlif對這樣的場景十分迷戀。Gadjo Dilo裡男女主角在山洞裡做完愛,裸著身軀在樹林裡赤足奔跑,其天真無邪一點也不遜於Swing裡年僅十來歲的少男少女們。

攝影之外,Swing的成音技術也遠較Gadjo Dilo來得高明。Gadjo Dilo中絕大部份的音樂都是經過事後配音,應只有老嬤嬤清唱一幕是現場收音。首先飾演Izidor的老演員本身就不會樂器,演奏小提琴時與音樂無法搭配得入絲入扣,看在眼底難免有些缺憾;再來,Nora Luca的歌聲貫穿全場,是主角Stephane遠赴異鄉的主因,佔了全片極大比重。當Stephane在酒吧裡驀地聽見Nora Luca的歌聲從喇叭裡傳出,不覺潸然淚下之時,因為那首歌是另外錄音,與酒吧裡現場收音的音場截然不同,兩者銜接起來十分突兀。

到了Swing,音場處理得更為巧妙,不時穿插一些現場收錄的雜音與對話,讓筆者無法分辨究竟是現場收音或事後配音,除去了不協調的感覺。樂器的編制如此龐大,剪接後影像與聲音卻沒有落拍,實在難能可貴。

◎It don’t mean a thing if it aint got that SWING

兩部片實在太多相像之處,即使在影像與聲音上的呈現遠為出色,但由於原創性不足之故,個人認為Swing始終不及Gadjo Dilo。或許應該視Swing為兒童版或加強版的Gadjo Dilo才是,因為原片中不雅的對話在Swing中已全然不見,主角年齡也年輕許多。

Swing裡的重心過度放在少男少女若有似無的愛情上,Max對吉普賽文化的投入相對地顯得弱了。他無心學習吉他,對Miraldo的教誨充耳不聞,眼前飄來飄去的盡是女主角Swing的倩麗身影。另一方面,Gadjo Dilo裡那名不諳吉普賽語的Stephane卻從只會傻笑的法國人,完全融入了吉普賽式生活中。宴會上他跟著眾人們一同砸碎碟子,在舞孃身上塞進大把大把的鈔票,隨著音樂一同扭動身軀。

吉普賽人不僅僅是天生的音樂家,或是人們刻板印象中掌玩塔羅牌跟水晶球的占卜師,數百年來他們足跡遍佈歐亞各地,喜好遷徙的天性讓吉普賽人在各地都被視為異類而不見容於社會中。Gadjo Dilo裡顯現的不只是外來者與一閉鎖文化的相互接納與融合,也展露了兩個族群(吉普賽人與羅馬尼亞人)的偏見、排斥與生活水準的差異;相較於著重在情愛層面的Swing,Gadjo Dilo更為深刻而沉重。

Gadjo Dilo片尾時,眼見吉普賽人的村莊在一場大火中燒燬,村人們流離失所,痛失愛子的Izidor跪倒在地痛哭失聲,Stephane在荒蕪的大地上將辛苦錄製的錄音帶一一砸毀,把碎片深埋於泥土之中。他仿造吉普賽人的葬禮風俗,在土堆上撒下美酒,閉上雙眼輕盈的舞動著。車上的吉普賽女子Sabina看見這幅景象。她笑了,是坦然的。

這場戲意味著什麼?是Stephane知道錄音帶無法真實傳達吉普賽人的生活,只是音樂與記憶的片段,憤而將其砸毀嗎?是他對吉普賽人的遭遇感到心痛,所以為了那些喪生的村民們舉行一場葬禮,悼念逐漸走向末路的吉普賽民族嗎?我們無從得知,至少吉普賽的靈魂已在Stephane身上生根,至少至少,那幅景象在散場之後,仍在我心頭繚繞不去。

(註:只愛陌生人為Gadjo Dilo的大陸、香港譯名。另,前兩個章節標題取自Gadjo Dilo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