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24 23:23:51陳潔民

【賴和研究】頭顱換得自由身,始是人間一個人--賴和漢詩中的人本思想

頭顱換得自由身,始是人間一個人--

賴和漢詩中的人本思想

靜宜大學通識教育中心人文科兼任講師 陳淑娟

 

天地自閑曠,世間何迫仄。欲作天池遊,共誰借羽翼。

墮地生為人,悲傷多惶惑。前途障礙地,努力披荊棘。

~〈定寨崗〉(1924)

 

未能憂民先天下,辜負生存在世間

 

賴和人生哲學的基調,係建立於人道主義的思想,其思想以「人」為主體來思考,因此,以「人」為本的思想貫串了賴和的新舊文學作品,在他終生持續創作的舊文學作品中,更可以發現他以舊詩形式來呈現新思想的決心與具體成果,因此本文由賴和的漢詩入手,對賴和的人本思想作一探討。

賴和之所以形成這種以「人」為本的思想,可歸納為三個主要因素:其一,在歷史方面,賴和生於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戰爭發生,導致次年臺灣被迫割讓給日本,直到一九四三年去世,終其一生,賴和都處於日本殖民統治之下。其二,在政治方面,賴和的前半生(1894~1915),正逢臺灣的武裝抗日運動興盛時期;後半段生涯(1915~1943),正是臺灣轉向文化啟蒙運動,以溫和方式抗日的時期,對關心社會現實的賴和來說,都有極大的省思作用。其三,在文化方面,賴和受到五四新文學運動的衝激,並實際參與臺灣的新文學運動,而成為臺灣新文學之父,與臺灣的歷史、時代、群眾保持著緊密的聯繫。

由於一生處於殖民統治之下,賴和特殊的教育背景(漢書房教育及醫學校的新式教育)與人生際遇,使他對歷史、時代、政治、社會、人性的思考,比一般非殖民地的知識份子深刻。我們可由日治時期的重要事件來觀察,進一步肯定賴和的人本思想受到歷史、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影響:一九一四年,板垣退助伯爵來臺倡同化會,但次年即遭解散;同年西來庵事件發生,江定等三十七人被判死刑。到了一九一八年,六三法撤廢,期成同盟會於東京成立;蔡惠如等人組「聲應會」,欲加強中、韓、臺關係推翻異族統治;美國威爾遜總統發表十四條和平宣言,提倡民族自決。一九一九年,朝鮮發生三一獨立運動;同年中國發生五四運動。由前述歷史事件,可見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西方世界新思想的衝擊流入,定然使賴和受到民族自決與平等自由的思想啟發,了解人類具有生命的尊嚴與生而自由平等的事實,而民族自決與平等自由的思想,已是時勢所趨,遂於一九一九年秋作〈自由花〉詩

 

   自由花蕊正萌芽,風要扶持日要遮。好共西方平等樹,放開世紀大光華

   

詩中以風與日的意象,代表現實的摧殘,在自由花蕊正要萌芽時,要為它遮風擋日,表示出他堅持追求自由與平等的信念,他睿智的眼光,深知自由、平等的思想其勢不可擋,需要大家共同努力,亦對未來充滿了樂觀的企望。

  賴和的人本思想,立基於平等、自由、理性、博愛,主張人的基本權利,重視人的尊嚴。在賴和與同志先輩的詩文酬贈中,可看出他的新思想:

 

  △往哲名言實可懷,人生心死最堪哀。方今社會無思想,專賴先生改造來

   (〈書答敏川先生〉 1920)

破除階級思平等,掙脫強權始自由。欲替同胞謀幸福,也應悟到死方休。

 (〈送林獻堂先生之東京〉 1921)

 

上列兩首詩,都是賴和對從事社會運動的先驅者的贊佩,也透露出自己的心志。浩浩皇恩何所報,此身不敢負為人。」(〈寫懷〉1913)吾生不合已為人,未敢輕輕負此身。」(〈申酉歲晚書懷〉1921)未能憂民先天下,辜負生存在世間。」(〈難得今宵好明月〉1923)這些詩句中亦顯現出他的人道襟懷。在好友陳虛谷前往大陸時,賴和賦贈一詩云:同是世間一分子,肯教辜負有為身。生來職責居先覺,忍把艱難付後人。」(〈送虛谷之大陸〉 1923表達出知識份子的良知與正義感。如同其新詩所反省的在栖栖的孤獨裏/每想到了我自己/問所為的什麼事/於世間寧無辜負(〈生活〉 1924),可知賴和認為能先天下之憂而憂,才不辜負生而為人與生存於世間的使命

 

世間未許權存在,勇士當為義鬥爭

 

  日治時期臺灣文學的特點正是批判與反抗的精神,對時局世事加以批判與反抗,也是在歷史的轉折之下,文學應背負的使命。這種「勇士當為義鬥爭」的精神,正是賴和人本思想的另一個展現方式。由其人道主義思想的基礎,產生出來的抗爭與犧牲奮鬥精神,在詩作中歷歷展現。一九二四年作的〈吾人〉詩,便是賴和為正義公理抗爭的代表之作:

 

   鬱鬱居常恐負名,祗緣羞作馬牛生。世間未許權存在,勇士當為義鬥爭。

一体有情何貴賤,大千皆佛不聞聲。靈苗尚自無均等,又敢依違頌太平。

 

身處日本殖民統治之下,日子自是鬱鬱難歡。賴和認為人生而平等,一體有情,不應有貴賤之分。現實生活中,卻有很多人沒有平等的生存權利,日本殖民統治下的臺灣老百姓,根本就沒有真正的太平日子好過,何敢昧著良心歌頌太平。歷史的意義是在變動的發展中顯現出來的,因此自古以來,人類莫不重視對歷史的觀察,以鑑古知今,以使人能有所定位,來儘可能善加安排自己;並肯定人的作為對歷史具有積極作用,因為人不是生活於預定的安排中來期待救主,人的所有努力也不是為了表現在歷史上的終極目的,不是要超越歷史或解脫輪迴,而是為了追求作為一個人的永恒價值。賴和以此自勉,也提醒世人,世間不容許無賴的強權存在,身為勇士,自當為正義公理而奮爭到底。

  賴和眼見「俯仰乾坤望四方,眾生混混競爭忙。救時志在寧甘老,憤世情深轉類狂。吾道不明天理滅,斯人一去地皮荒。可憐歐亞橫流血,紅染婆娑黑水洋。」(〈俯仰乾坤望四方〉)心中的憐憫與同情自是難掩,故「救時志在寧甘老,憤世情深轉類狂。」恨不能使眾生均登彼岸,以完成大道,賴和「眾生登彼岸,大道始完成。(〈欲渡〉∙1942)這種「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地藏菩薩精神,亦是人本思想的顯現。由賴和一九二四年新詩〈代諸同志贈林呈祿先生〉可看出他深受時代新思潮影響:

 

   這二十世紀的新潮流/久已環繞著六大部州/誰不是?─人各平等!/誰不是?─人皆自由!

      試問我兄弟們?享得著不?背地裡拋棄了/天賦的人權!/成日家卻做了被人驅策的馬和牛!

       誰也不是個人嗎?/怎忍蒙此奇羞?奮起奮起!!/願隨先生之後/完成我們/正當的要求

        

「誰也不是個人嗎?/怎忍蒙此奇羞?」提出人類應有為人的基本尊嚴,人人都是平等自由的看法,呼籲有志之士共同爭取天賦的人權、平等、自由等「正當的要求」,因為這乃是自我存在尊嚴的確立,賴和認為人的尊嚴應立基於自由、平等之上,正是人本思想的表露。

 

頭顱換得自由身,始是人間一個人

 

  一九二四年所作的七古〈飲酒〉,更強烈地表達賴和追求平等自由的觀點,與批判強權壓迫、階級不平等的思想:

 

   世間萬事皆縈心,悲哀歡樂遞相侵。生者勞勞死寂滅,豪門酒肉貧民血。

   愚民處苦久遂忘,紛紛觸眼皆堪傷。仰事俯蓄兩不足,淪作牛馬膺奇辱。

   我生不幸為俘囚,豈關種族他人優。弱肉久矣恣強食,至使兩間平等失。 

   正義由來本可憑,乾坤旋轉愧未能。眼前救死無長策,悲歌欲把頭顱擲。

   頭顱換得自由身,始是人間一個人。平生外此無他願,且自添衣更加飯。

   天道還形會有時,留取雙睛一看之。掀髯據案思量久,酒傾始覺杯在手。

   擲杯拍案眼向天,烏兔雙馳又過年。年年歲始多閒日,似此佳時忍教失。

   李桃梅杏皆已花,邯鄲酒薄易為賒。莫放春光醒眼過,舉杯勸影且自賀。

   

賴和並非盲目的民族主義者,而是明辨是非,具有理性的知識份子,他一生追求人類族群的自由、平等、尊嚴、正義,因為人類失去自由,就失去了做人的價值與樂趣。詩中可以清楚看出身處殖民統治之下臺灣百姓的痛苦,「生者勞勞死寂滅」以下二句指的是階級壓迫,「愚民處苦久遂忘」以下四句指的是喪失做人的尊嚴,「我生不幸為俘囚」以下四句則是種族歧視、強凌弱等種種不平等的待遇。「兩間」表示種種對立的情況,諸如種族(漢/和)、階級(貧/富、官/民、有權者/無權者、強/弱)等,要達到作為「人」的基本條件,就要追求平等。「正義由來本可憑」以下四句則表現出賴和為正義拋頭顱、灑熱血的高尚情操,「頭顱換得自由身,始是人間一個人。」真正的「自由」,涵蓋了平等、正義、尊嚴等,即使必須犧牲生命去換取也在所不惜,只為成為一個完整的人。雖處於日本殖民統治下,但他相信天道運行,正義總會有伸張之日,故表達出欲「留取雙睛一看之」如此慷慨激昂的情懷。此詩作於治警事件之後,當時賴和出獄未久,是年並開始蓄鬚,對於時間的逼迫感及存在的深切感覺,試圖在詩中自我寬解,明顯表現出藉酒抒懷的心情,充滿豪情之志及豁達之思。治警事件後,他更放膽投入文化抗爭活動。同時期又有詩云:

 

   滿腔碧血吾無吝,付與人間換自由。短鬢漸疏終不悔,南冠對泣總堪羞。

   勸君更盡一杯酒,何物堪消萬古愁。徒作哀吟閒過日,寸心未死肯教休。

   (〈李君兆蕙同黃張二君來訪,因留住勸之以酒,書此言志〉∙1924)

 

詩中借用王維〈渭城曲〉的「勸君更盡一杯酒」,取意李白〈將進酒〉的「與爾同銷萬古愁」,然酒與詩尚不足以消其「萬古愁」,又恥於南冠對泣,唯有傾盡滿腔碧血為人間換取自由,方可消其愁悶,即使短鬢漸疏亦不悔。「滿腔碧血吾無吝,付與人間換自由。」此等悲天憫人的豪情壯志,誰堪比倫?

 

但願世間無疾病,不愁餓死老醫生

 

  另一個呈現出賴和人本思想的關懷之處,在於他對弱者的同情及感同身受的悲憫胸懷。眼見世界上充斥著種族壓迫、階級歧視等種種不公不義的事情,賴和自然而然地關懷農民、勞工、原住民、殘疾婦幼等弱勢者,使他的作品經常藉著描述弱者的形象,透過弱者形象與個性的顯示,暴露出人的尊嚴被踐踏的社會現實,來批判現實社會中的不公不義,充滿了人本思想。

身為一位醫生,賴和除了善盡醫生職責之外,更以醫治國家社會的病為己志:「錯把生民作草菅,醫貧醫病兩維艱。誰令吾輩無知覺,敢以人群付等閒。」   (〈同七律八首〉之三1918) 眼見時局紛亂,為官者將百姓的生命視如草芥,實令賴和深覺醫貧醫病兩維艱啊!

賴和有仁醫濟世的胸懷,看到人們飽受疾病之苦,卻因貧窮而付不出醫藥費,經常免費幫貧苦者看病,還要常常自掏腰包付藥的本錢,他發出悲天憫人的願望:「但願世間無疾病,不愁餓死老醫生。」(〈壬戌元旦試筆〉1922.1)賴和在小說〈富戶人的歷史〉中曾云:「無錢提無藥,這句話我真講不出嘴。」如同周定山〈懶雲先生醫院落成賦祝〉詩云:「閑療民窮忙療病,此間動向繫蒼生。」賴和深具醫者的仁德之心,對於民眾的貧病交迫是感同身受。

 

漫誇朗朗群星在,室裏燈光夜不明

 

  賴和期望世界沒有戰爭,世人和平相處,讀《太戈爾詩集》時不禁有感而發,寫了〈讀太戈爾詩集竊其微意以成數首明火執杖之盜人固不奈他何〉(1924)此詩:

  

   葉落秋風同嘆息,鳥啼春樹盡歡聲。青山天半多奇態,流水溝中尚有情。

願我生人能互愛,共他死者永留名。漫誇朗朗群星在,室裏燈光夜不明。

 

今先將泰戈爾與此詩相關的詩作列於下,以利討論:

 

夏天的漂鳥,來到我的窗前歌唱,又飛遠了。/秋天的黃葉,沒有歌唱,

 只一聲嘆息,飄落在那裡。(《漂鳥集》1)

群樹如表示大地的願望似的,踮起腳來向天空窺望。 (《漂鳥集》41)

跳舞著的流水呀,在你途中的泥沙,要求你的歌聲,你的流動呢。你肯挾跛足的泥沙而俱下麼? (《漂鳥集》7)

從前我們曾夢見我們都是陌路人。/當我們醒來時卻發現我們相互親愛著。(《漂鳥集》9)

讓死者有那不朽的名,但讓生者有那不朽的愛。(《漂鳥集》279)

我有天上的群星,/但是,哦,卻想念我室內未點的小燈。(《漂鳥集》146)

 

賴和閱讀印度智者太戈爾的詩集,再探索其微意,以漢詩加以詮釋。詩中描述秋風隨葉落而輕輕嘆息;春樹聞鳥啼聲都欣欣向榮;青山朝天生長的奇蔚;流水願意挾帶泥沙的深情;乃至於大自然中的萬物都是有情眾生,更何況是萬物之靈的人類,故賴和真心希望「願我生人能互愛,共他死者永留名。」陌生人都能彼此相愛,死者美好的名聲將永遠被生者懷念著,生者心中則永遠充滿了愛,那麼世上就不再有戰爭,大家都能和平地在自由的空氣與平等的環境之下相處。漫誇朗朗群星在,室裏燈光夜不明。」二句則以群星的光明,對照人心的狹隘晦暗,詩意涵蘊深遠,可解為外界的天地是如此遼闊寬廣,群星朗朗高掛於天空中,人們內在的那盞心燈,卻仍未點燃光明,我們可由詩中看出賴和相信人性有極為光明的一面,只是尚未開啟罷了,這也顯現了他人本思想的襟懷。

  正如賴和詩中云:「獨不可知唯鳥語,最難滿足是人心。」「世間物理都無適,只有人心透最難。」(〈漫興〉1914)他認為世界戰爭起源於人心的愛憎,新詩〈人心〉(1924)云:「因是人心、忘不了愛憎/世界遂有永續的戰爭/有時亦會發見了真理/所以能享受暫時的和平」,「為是人心時見著自己/就表現了個人的不德/自然裡也會愛群合力/人類始覺有憐憫同情」,唯有大家不自私自利,發見人生永恆的真理,才會愛群合力,人類能產生對他人的憐憫與同情,世界上才不會有戰爭,大家才能共享和平。

 

摧盡心肝欲濟民,拼將血淚洒紅塵

 

  賴和的人本思想實踐於他的生活之中,見殖民地人民遭受種種差別待遇而心生不平,故致力於政治、社會、文化運動。即使身繫囹圉,與外界隔絕,暫時不見人間憂患,但是「重履人間世,遂為俗慮侵。紅塵千萬態,入眼淚涔涔。」(〈近日心思紛然,向在獄中,半無思慮,鎮日安泰,猶覺可懷〉1924)眼見紅塵中是是非非,人間百姓困窮疾苦,如何不潸然淚下!捨身空欲拯時危,事不從心力不支。」(〈所感〉1923)賴和想捨身拯救時危,卻心有餘力不足,但仍抱著摧盡心肝欲濟民,拼將血淚洒紅塵。(〈放言〉)的宏願,展現他以人為本的胸懷。

綜言之,賴和一方面參與文化啟蒙運動,一方面更大量地發表作品,以文學的實踐來表達他的時代意識,這使得他在文學作品中,呈現出書寫時代的苦難、抗議人間不公不義的特色,為弱者、小人物、貧苦大眾、被壓迫者發出不平之鳴,批判現實世界的不平等,進而鼓吹人們應當具有起而抵抗的覺悟,尋求身為一個人的尊嚴與價值。由此可知,賴和注重「人」的存在,主張確立人的尊嚴,而人性的尊嚴那種不可轉讓的價值就在於理性的存在。一個人作為「人」的最基本事實是他的主體性,沒有主體也就談不到什麼存在,遑論尊嚴。賴和被視為「人道主義者」,他對於弱者的強烈同情,與人的存在尊嚴的追求,表現在他文學作品與整體生命特質中,呈現出一種以「人」為本的意識。如同王詩琅的〈賴懶雲論〉云:「他同情弱者。他是看見了貧困的人們悲慘的生活就不禁歎息的人道主義者。」賴和之所以形成這樣的人格氣度,是一種先天的慈悲心腸與俠義心腸,是自然的發露。他關心大眾生活,清楚的看清人間爭鬥的本質,因此其人本思想,具備了反戰的特點。他並且同情弱者與勞動者,如同其〈十日春霖〉詩云:「要向民間親走去,街頭日作走方醫」,他來自民間,又走向民間,其人本思想的源頭,除了來自陳虛谷所說的「任俠輕生」的俠義感之外,還有他慈悲心腸的發露,其同情窮苦大眾的人本思想與人道主義精神,在臺灣歷史上留下閃閃熠耀的光輝。

 

(刊於《國文天地.第17卷第10期》,200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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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微霜 2011-10-24 06:44:16

看到這篇文真好。近期我也正在研讀光復前後時期作家的作品

這篇.收藏了

版主回應
謝謝微霜收藏,其實我已很久沒有寫有關賴和作品的賞析了。 2011-12-16 00:54: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