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08 22:46:14靜與寶貝鳥

出嫁誓從夫

一大清早,竹承明正在用早膳,滿兒便找上門去了。

  「爹,咱們釣魚去吧!」

  釣魚?

  一大清早去釣魚?

  竹承明聽得直發愣,一個不留神,人已經被拖出門,筷子還拿在手上,等回過神來時,業已同其他人一樣席地坐在某處樹蔭掩隱,清風徐徐的小潭邊,人手一根釣竿,一雙筷子,一臉茫然。

  「滿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滿兒橫他一眼。「怎麼?爹,才半個月不見,你就忘了我是誰了嗎?告訴你,今天可是我的生辰,讓你們陪陪我會很過分嗎?」

  竹承明一怔。「原來今天是妳的……」

  「對對對,」滿兒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所以我才來找你們,想說禮物就不必了,陪陪我就行,沒想到你們都這麼不情願。」其實她真正想要的是允祿的陪伴,卻得來看住他們,想到就一肚子不甘心。

  「不不不,當然不是!」竹承明慌忙否認。「我只是很意外而已。」

  「我倒是一點兒都不意外,」滿兒低低咕噥。「從來沒期待你們會記得我的生辰。」這種事也只有允祿會記得,倘若不是他先把禮物送給了她,她還真是不情願出門呢!

  「不,滿兒,我……」竹承明有點不知所措。「我真是一時忘了……」

  「是啊,就跟去年一樣嘛!」

  竹承明窒了一下。「滿……滿兒,這樣吧,今兒我們進城裏去……」

  去幹嘛?

  自投羅網?

  「那就不必了!」滿兒忙道。「我只要你們陪我釣魚閒聊就夠了,瞧,這兒多麼清幽靜謐,不像城裏那樣走到哪里都是滿滿的人,又是風沙滿天飛,在這度過一天不挺好?」

  「好好好,當然好!」竹承明不敢再多說,免得又踩到火藥庫爆得他滿頭黑。「不過,我那外孫呢?怎地沒一塊兒來?」

  滿兒聳聳肩。「夫子抱怨他上課時老愛作怪,被他爹罰禁足。」

  竹承明不禁莞爾。「孩子都是這樣。」

  「才怪,我家的小鬼特別可惡,是爹不知道,他們啊……」

  於是,在小潭傍,靜幽的氣氳中,滿兒開始滔滔不絕地向竹承明五人抱怨小鬼們有多頑皮,多可惡,多該死,竹承明聽得呵呵笑個不停,竹月蓮羡慕已極,竹月嬌喃喃嘟囔說居然有人比她更會搞怪……

  直至近午,竹月蓮、竹月嬌到樹林裏去採摘野果,陸家兄弟在潭邊剖魚,竹承明負責燃火堆準備烤魚,滿兒要去找合適的樹枝來搭烤魚架。

  找著找著,蹲下去撿起一根粗樹枝的滿兒才剛直起身來,冷不防面前陡然落下一人,她吃驚地退後兩步,定睛一看,頓時魂飛魄散。

  「雲舅舅!」

  柳兆雲兩眼陰狠地咬定她,「總算讓我逮到妳落單的機會了,柳滿兒,認命吧!」話落,揮掌擊出。

  滿兒駭然失聲尖叫,雙腳反射性地拚命往後退,誰知道才退一步,腳下便勾到一根樹藤而仰天倒下,卻恰恰好躲過柳兆雲那一掌,那股雄猛的勁氣呼一下從她胸前掠過,刮得她臉皮一陣刺痛。

  自然,早已經下定狠心的柳兆雲不會因為滿兒幸運逃過一劫就放過她,第一掌才失手,第二掌又已揮出。

  他不相信這一回她也會那麼幸運!

  的確是,不過他忽略了自己的處境也不是很完美,猝聞驚叫聲而飛身趕來的竹承明乍見滿兒倒地,不由勃然大怒,不等柳兆雲擊出第二掌,便雙拳飛揚掄起兩道狂猛的罡氣撲過來。

  而隨後趕至的陸家兄弟正好攔住緊跟在柳兆雲後面支援的同伴。

  倉促間,柳兆雲只得先求自保,但仍然不甘心地先踢出一腳再回身,只聽得又一聲尖叫,還半躺在地上的滿兒被他那一腳踢飛出去遠遠的……

各自捧了滿懷野果,竹月蓮與竹月嬌一邊閒聊一邊往回走。

  「二姊為什麼一定要再見過三姊才肯成親呢?」竹月嬌困惑地問。「別告訴我說二姊真的是心裏不安到非得先向三姊道歉不可,那種理由騙騙小孩子還可以,想哄我可不夠,相信爹跟你也沒信。」

  竹月蓮沉默半晌,悄然撩起一抹無奈的笑。

  「的確,我跟爹都不信,但我們確實不知道月仙究竟有何目的。也許她真正想見的是妹夫,她想再見妹夫一面,確認妹夫真的是無意於她,也好讓自己死心;也或者她根本無意死心,而她真正的企圖是……是……」

  「再找機會殺死三姊?」竹月嬌輕輕道。

  竹月蓮長歎,頷首。

  「那你們還讓三姊去冒險,」竹月嬌不滿地大聲抗議。「又不告訴她事實!」

  「我怎麼說得出口?」竹月蓮苦笑。「況且滿兒也不笨,她應該也想得到這層,又何須我們告訴她。」

  竹月嬌斜著眼瞅視她好一會兒,再垂下視線盯著手上的野果。

  「三姊真可憐。」

  「我和爹一定會好好保護她的!」竹月蓮脫口道。

  竹月嬌悶不吭聲,只顧往前走。

  「不然怎麼辦?」竹月蓮想找理由為自己辯解。「如果不是他們堅決不肯把孩子過繼給竹家……」

  「如果三姊根本沒來找過我們,那又如何?」竹月嬌馬上駁回她的推卸之詞。

  竹月蓮窒了一下,本欲再辯,旋又改變主意,低眸沉思片刻,再歎息。

  「也許是吧,我跟爹都很自私,爹只想著必須有人承繼竹家。而我……」她慚愧地別開眼。

  「我想我是有點嫉妒滿兒,總希望她能讓出一個兒子,屆時那個孩子必定是交由我來撫養,我願意為那付出一切,因為……」眸眶悄悄滲出晶瑩的水光。「天知道我有多麼想要個孩子!」

  僵硬的目光不由自主放柔了,充滿了同情,「大姊……」竹月嬌有些不知所措。「或者我們可以再設法說服三姊……」

  竹月蓮深深歎息。「談何容易啊!」

  竹月嬌欲言又止地張了半天嘴,末了終歸於一聲懊惱的嗟歎。

  「真該死,三姊夫明明脾氣挺好的嘛,為何就這般頑固?」

  「脾氣挺好?」竹月蓮柳眉微揚,然後不置可否地挑了一下唇角。「也是,妹夫看上去是挺溫和,沒什麼脾氣,這回來,他也沒就月仙那件事對我們發火,友善如故。只不過……」

  雙眉輕顰,她若有所思地沉吟。「不知為何,我老覺得那只是表面上的,有時盯著他久了,總會冒出一股莫名的顫慄感,令人心裏直發毛。」

  竹月嬌愈聽愈茫然。「會嗎?」

  竹月蓮淡然一哂。「老實說,除了你,其他人都有這種感覺,特別是爹。」

  「是喔……」竹月嬌疑惑地想了片刻。「好吧,那下回見到三姊夫,我會認真點觀察,也許……」

  上文才說完,下文尚未接上,第一聲駭然尖叫就在這時扯著顫巍巍的長音拉過來,聽得竹月蓮與竹月嬌一陣雞皮疙瘩,相顧愕然。

  「是滿兒?」兩人慌忙鬆手丟下野果,以最快的速度飛身而出,直奔向前。

  隨後,在臨出樹林前,他們又聽到第二聲好像有人在割雞喉似的尖叫,隨著另一陣雞皮疙瘩,心頭一緊,腳下不由更快。

  誰知才剛踏出樹林,腳前就突然滾過來一團物事,兩人都差點一腳踩上去,倉促間提氣縱身跳過去,暗道一聲好險,再狐疑地回過頭來看,頓時抽了口氣,不約而同沖回來蹲下去。

  「滿兒,怎麼了?你怎麼了?」兩人手忙腳亂的扶起滿兒。

  「別緊張,別緊張,」滿兒捂著小腹,臉色有點白,但還扯得出笑來。「只是有點痛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是你……」

  「真的不要緊啦!」滿兒自己站起來,兩眼忙往回看。「現在重要的是,不能讓他們再打下去了,不管誰傷了誰都不行啊!」

  竹月蓮和竹月嬌這才注意到那一群打得難分難解的人。

  「咦?那些人是誰,爹他們怎麼跟他們打起來了?」

  「我舅舅。」滿兒苦笑著匆匆跑過去。「他們想殺我!」

  「耶?」

  要強行分開一大群豁出全力拚鬥得正激烈的人並不容易,就算她吼破喉嚨也不一定會有人搭理她,或者她硬插手進去,大概連眨個眼的功夫都不必,馬上會被當成一隻笨蛋蚊子,一掌就拍扁了。

  但眼看再打下去必定會出現你死我活的場面,迫不得已,滿兒只好拿出最無奈的方法。

  躲的就是這個,沒想到現在還是要攤開來講,不,是大聲吼。

  「爹,不要打了,他是我舅舅啊!」轉個頭,再叫。「玉姑娘,你更不能打,我爹叫竹承明,住雲南大理呀!」

  聞言,竹承明與玉含煙先後大喊:「住手!」並不約而同收手飛身後退。

  其他人一聽到指令也紛紛收手退開,但仍然戒備地盯住對方,竹承明則驚訝地看著柳兆雲,玉含煙更是滿眼驚疑地盯住竹承明。

  「竹……承明?」

  「沒錯,大理的竹承明,你是天地會雙龍頭之一,一定知道他是誰吧?」滿兒忙道。「我想你也看得出來我們五官極為酷似,因為他是我親爹,我是他女兒,他才會告訴我這件事,所以你大可不必再懷疑了。」

  玉含煙仍是無法相信。「但你不是……」

  滿兒斷然搖頭。「不是,這事說來話長,我也是兩年前才知道的。」

  玉含煙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表情逐漸平靜下來,眼神充滿難以言喻的複雜意味。

  「那麼你是……」

  「我是。」

  「但你卻嫁給了……」

  「命運的捉弄吧,但我一點也不後悔跟了他。」

  見滿兒說得那樣輕鬆不在意,還帶著笑容,玉含煙不覺又凝視她好一會兒。

  「他知道嗎?」

  「知道。」

  「但他什麼也沒做。」

  「對,他什麼也沒做。」

  「為什麼?」

  「你說呢?」

  清麗的嬌靨上驀起一陣波動,「是的,既然能為你拋舍性命,又為何不能為你背叛他的主子?」玉含煙語音輕顫地呢喃。

  滿兒默然無言,其他人聽得滿頭霧水,沒有人知道她們在說什麼。

  玉含煙閉了閉眼再睜開,神情已恢復冷靜。「令尊可知道?」

  滿兒聳聳肩。「不知道,不過我想再也瞞不下去了。」

  「我不能不讓他知道。」玉含煙堅決的說。

  滿兒無所謂的點點頭。「你說吧,我早有心理準備了。」

  玉含煙深深注視她一眼,目光中是歉然,是同情,也是佩服。

  而後,她轉向竹承明,「『漢爺』,含煙是洪門天地會雙龍頭之一,想必『漢爺』知道?」一邊問,一邊比出幾個非常奇特的手勢。

  一聽「漢爺」那兩字稱呼,竹承明當即有所穎悟,「我知道。」同樣比了幾個不同的奇特手勢。

  見竹承明毫不猶豫地比出對應手勢,玉含煙不再存有絲毫疑心。

  「那麼,『漢爺』,我必須告訴您一件事。」

  「什麼事?」

  「是……」玉含煙遲疑一下,美眸朝滿兒瞥去,眼神看不出是何含義。「『漢爺』,您可曾聽過莊親王?」

  竹承明臉現疑惑之色,不明白這種時候她突然提到毫不相干的人是為什麼。

  「自然聽過,雍正的十六皇弟允祿,冷酷又無情,心性之殘佞毒辣無人可及,偏又擁有一身高絕的武功,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專門為雍正做一些見不得人的骯髒事,是……咦?女婿,你也來……」

  他的話被一連串驚恐的抽氣聲硬生生切、切、切……切斷。

  在同一瞬間,王瑞雪、柳兆雲、柳兆天以及三位天地會的長老,全都駭然失色地連連倒退不已,張張臉呈現出驚悸過度的灰白,五官都扯歪了──同一個方向,仿佛光天化日之下活見鬼,而且是一大票惡鬼,又如臨大敵般刷刷刷先後現出兵器嚴陣以待,沒有兵器的趕緊躲到後面去負責發抖。

  
他們誰也忘不了當年那場慘烈的血戰。

  滿兒回眸,粲然一笑。「你來啦?」

  冷漠的眸子,神情嚴峻森然,允祿不知何時出現在滿兒身後,渾身散發著一種令人懾窒的酷厲氣息。

  「露餡兒了?」

  滿兒滑稽地咧咧嘴。「皮都破了,哪能不露!」

  允祿默默展臂攬住她,不再吭聲。

  竹承明五人見狀,不由困惑地面面相覷,想不透那些原本氣勢洶洶,隨時準備大展身手咬幾個活人獻祭來填肚子的老虎,為何剎那間就變成驚魂喪膽,猛搶烏龜殼來背的小貓咪?

  而「金祿」那迥然不同的模樣也令他們駭異不已,那冷酷,那狂厲,有一瞬間,他們還以為認錯人了。

  搞不好真的認錯了。

  唯有玉含煙鎮定如恒,甚至還有些若隱若現的殷切。「王爺,好久不見了。」

  允祿冷哼。「玉含煙,敢於再次出現在本王面前,膽子不小,你道本王殺不了你麼?」

  一絲黯然極快飛逝於玉含煙的瞳眸內。

  「起碼你今日動不了手,王爺,柳姑娘不會讓你動手的,不是嗎?」

  「那你就錯了,玉姑娘,」柔荑覆上攬在她腰際的手,握住,滿兒堅定地說。「只要有人想傷害他,我絕不會阻止他動手,就算那人是我親爹。」

  玉含煙臉上浮上一抹愕然。「但他是你生身之父……」

  是啊,一個不曾養育過她、照顧過她、保護過她的生身之父。

  「如果他能無視於我的存在而對我的夫婿下手,我又為何要顧及他?」

  「他有他的立場……」

  「立場?」滿兒翻了一下眼,很清楚地表明她對那兩個字眼的不以為然。「從允祿殺進天牢救出我的那天起,我就拋開了所有的立場,如果他還想認我是女兒,就得跟我一樣拋開所有立場!」

  聽到這裏,竹承明終於明白了,但他實在不敢相信。

  「滿兒……」他震駭的失聲大叫。「你……你……」

  瞧見親爹表現出那樣震驚欲絕的樣子,不知為何,滿兒竟然覺得有點滑稽。

  「很抱歉,爹,我的夫婿並不是什麼名伶,而是大清朝的莊親王,這種結果是你當年拋棄我娘造成的,你必須承擔!」

  竹承明踉蹌倒退兩步,幾乎站不住,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雖然我身上流的是你的血,撫養我長大的是柳家,但活了我的心,賦予我生命意義的是允祿,如果不是他,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早在十幾年前,我不是被殺就是自殺了,所以……」

  滿兒傲然揚起下巴。

  「對於你,對於柳家,柳滿兒早就死了,現在活著的我是愛新覺羅•允祿的妻子柳佳氏滿兒。當年你選擇拋棄我娘導致今天這種結果,現在你就必須再做另一個抉擇,如果你能拋開立場接受這樣的我,我仍然願意做你的女兒;倘若你不願,我也無所謂,一切都在你,爹。」

  竹承明沒有任何反應,仍是一臉駭異,不是他已做出抉擇,而是他尚未接受眼前的事實,腦袋裏還定格在空白的畫面上,根本無法做任何思考。

  滿兒卻以為他已做下抉擇。

  「沒關係,爹,我早就猜到八成會是這樣,即使如此,我也……」她想告訴他她根本不在意他接不接受她,卻被竹月蓮一聲驚恐的尖叫嚇得倒噎回去。

  「滿兒,你……」竹月蓮駭然指住滿兒腳下。「你……你怎麼……」

  「呃?我怎麼了?」滿兒困惑的低下頭去看,驚喘。「天哪!」

  就在她駐足之處,不知何時流了一大攤血,濕漉漉地將腳下的野草染成一片怵目驚心的鮮紅血泊。

  誰誰誰,這是誰的血?

  疑惑方才浮現心頭,她的人已經被抱起來呼呼呼地飛在半空中,抬眸看,允祿那張娃娃臉緊繃成一片鐵青,兩瓣唇抿成一條直線,不時垂眸瞥她一眼,目光中滿盈迫切之色。

  不會是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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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

  「回王爺的話,福晉雖因小產失了不少血,但她玉體向來強健,只要按時喝下補藥,稍加休養即可,最多一個月便可痊癒如初。」

  「但這幾日來,她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只不停掉淚……」

  「回王爺,那非關身體,是心病,這就得靠王爺了。」

  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之後,太醫便偷偷摸摸地溜走了,留下允祿獨自佇立於床前,專注地凝視著床上那始終背對著他的身影,默然良久。

  然後,他側身於床沿坐下。

  「滿兒……」生平第一次,他嘗試用言語安慰人。「孩子令人厭惡,多餘,毋需再生了……」

  徹徹底底的大失敗!

  他的武功蓋世,劍法天下無敵,安慰的詞句卻貧乏到極點,冷漠的語氣更缺乏說服力,聽起來不像是在安慰人,倒像是在命令人。

  不准再生孩子,不准傷心,不准流淚,什麼都不准,只准做個快樂的老婆!

  結果可想而知,無論他如何「安撫」她,如何「勸慰」她,滿兒仍舊堅持以背對他,對他不理不睬,自顧自傷心落淚。

  誰理你!

  「娘子……」無奈,只好換金祿上臺來唱出喜戲。「要那多孩子做啥,為夫不比他們可愛麼……」

  結果變成慘不忍睹的大悲劇!

  向來戰無不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祿首度面臨束手無策的困境,一開唱便碰上了一堵又高又厚的銅牆鐵壁,可憐他撞得頭破血流、鼻青臉腫,那面牆卻連層灰都不肯掉下來。

  很抱歉,銅牆鐵壁沒有灰,只有撞得死人的硬度。

  虧得他使盡渾身解數,連最賤、最不要臉、最卑鄙下流的招數都使出來了,滿兒卻依然故我,當他是隱形人似的毫不理會,連一個字也不願意響應他。

  她就喜歡作啞巴,怎樣?不行嗎?

  最後,當御醫宣佈福晉可以下床,而且最好下床走動走動時,滿兒還是只肯躺在床上拿背對著所有人,於是,允祿只能做他唯一能做的事。

  日日夜夜守在她床邊,寸步不離。

  她不吃,他也不吃;她不喝,他也不喝,默默陪著她,不洗澡,不更衣,連鬍子也不刮。

  這樣過了數日後,佟桂終於看不下去了。

  「塔布,去叫王爺出來,我有話跟他說!」這個王爺真是個大笨蛋,都老夫老妻了,他還不瞭解福晉的心思嗎?

  或者再細心的男人本質還是粗枝大葉的?

  而塔布,一接到老婆的命令,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連話都結巴起來了。「你你你……你要我『叫』王爺出來?你是嫌我這個丈夫不合你的意,打算換個男人了是不?」

  佟桂啼笑皆非地猛翻白眼。

  「你在胡扯些什麼?我是要王爺出來,好跟他解釋福晉究竟是怎麼了呀!」

  「原來如此。」塔布喃喃道,揮去冷汗。「好吧,我去『請』王爺出來。」

  片刻後,允祿皺著眉頭出來,佟桂使眼色讓玉桂進寢室裏去伺候,再示意允祿跟她一起走遠些,一停下腳步,她尚未開口,允祿便先行問過來了。

  「你說知道福晉是怎麼了?」

  未曾出聲。佟桂就先歎了一大口氣給他聽。

  「王爺,您還瞧不出來嗎?福晉是在害怕啊!」

  允祿雙眉微揚。「害怕?害怕什麼?」

  大著膽子,佟桂仰眸與允祿四目相對。

  「害怕王爺您會跟那孩子一樣,眨眼間就沒了呀!」

  允祿蹙眉,沉吟不語。

  「王爺,都成親這麼多年了,您應該很瞭解福晉的性子才是,在人前,她總愛表現得很堅強,不讓人瞧見她真正擔憂害怕的事,那些她都會藏在心裏頭,唯有在獨處的時候才會允許自己發洩出來……」

  猛抬眸,允祿若有所悟地瞠大雙眼。

  「……好些年來,福晉都任由王爺您愛怎麼忙就怎麼忙,從不曾抱怨過半句,畢竟王爺您還年輕,還不到該擔心生老病死的年歲。但自從十三爺和十五爺相繼去世後,福晉恍悟人並非年老才會死,於是開始為您擔著一份心,也才開始不時纏著要您多陪陪她,而實際上她是希望王爺您能夠多休息休息,別讓自己累倒了……」

  允祿垂眸無言。

  「……或許這些福晉都跟您提過了,但王爺您真聽進心裏去了嗎?真有設法要讓福晉放心嗎?沒有,王爺您什麼也沒做,只會用一張嘴空泛地安撫福晉,所以福晉只好繼續為您擔心,繼續害怕您不知何時會支撐不住而倒下……」

  回眸目注寢室的門,允祿仍然沉默著。

  「……然後,在毫無警示的情況下,福晉小產失去了孩子,老天用這種最殘忍的方式讓她更深刻地體認到生命竟是如此無常,無論她如何為王爺您擔心,您還是可能會像那孩子一樣眨個眼就沒了,一想到這,福晉就受不了,她知道自己無法承受失去您的……」

  「夠了!」允祿低叱。

  
佟桂嚇了一跳。「王……王爺?」忠言逆耳,王爺聽不進去嗎?

  允祿深深注視她一眼,而後轉身大步走回寢室。佟桂不禁松了一大口氣,自主子的眼神裏,她看得出他終於明白她所要傳達的意思。

  現在,王爺應該可以安慰得了福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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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床上的人兒依然僵直著背影對著他,允祿凝視片刻後,悄然脫靴上床躺至她身後,貼住她曲線柔美的背脊,溫柔的雙臂自後懷抱住她,俯下唇,覆在她耳傍吐出低沉的氣息。

  「記得你曾說過,早晚有一天你我總會走上那條路,但只要能跟我一塊兒走,你這輩子就再也沒有任何遺憾……」

  一如過去半個多月來一樣,對於他的言語,她沒有絲毫反應。

  不過允祿也不期待她會立刻給予他回應,「……現在,我承諾你,」他兀自往下說。「當我要走的時候,必定會帶你一道走……」

  忽地,背對著他的嬌軀很明顯的震了一下。

  「……如你所願,要走便一塊兒走……」

  背對著他的身子愈顯緊繃。

  「……我發誓,絕不會留下你一個人!」他堅定的發下誓言。

  但滿兒依然毫無動靜,仿佛剛剛的震動只是錯覺,其實她一直在熟睡,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誓言。

  這樣過了好一會兒後,他沒有再說什麼,她卻突然出聲了。

  「真的?」沙啞的聲音,粗嘎得像個男人。

  「對你,我從不打誑語。」

  「……不騙我?」

  「我也從不曾騙過你。」

  又過了半晌,她慢吞吞地轉過身來,仰起紅腫的眸子認真地瞅住他。

  「你發誓絕不會丟下我一個人?」

  「我發誓。」

  又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她才徐徐閉上眼,臉上是「終於可以放心了」的安心表情,然後,沒有半點徵兆地,她突然撲在他胸前,揪著他的衣襟嚎啕大哭起來。

  「咱們的孩子沒了啊,允祿,沒了啊!」

  「你還有弘普他們……」

  「但他們不是她呀!」

  「我會再給你……」

  「再給一百個也不是這個了嘛!」

  「那就不要再……」

  「閉嘴,你就不能讓我哭個痛快嗎?」

  「……」

  寢室門外,佟桂與玉桂相視一笑。

  總算雨過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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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那個活潑俏皮的滿兒在翌日就原封不動的回來了。

  「老爺子,太醫說我最好多走動走動耶!」

  「嗯。」

  「那你陪我去散步好不好?」

  「先喝過藥再去。」

  「又喝藥,」滿兒不甘心地瞪住藥碗。「我的血都可以給人家當藥喝了!」不曉得如果她「不小心」打翻它的話,某人會不會乾脆放過她一馬?

  「喝!」冷著臉,允祿毫無妥協餘地的低喝。

  看樣子是不會。

  哀怨地瞟過去一眼,「好嘛!好嘛!幹嘛那麼凶嘛!」掐住鼻子,滿兒苦著臉灌下藥湯,再抹著嘴喃喃指控。「我知道,以前都是我在逼你喝藥,所以現在你逮著機會也要好好虐待我一下,對不對?」

  對於她那種無理取鬧的指控,允祿的反應是無聊地瞥她一眼,取回空碗,再把另一個盛滿人蔘雞湯的碗端給她。

  「喝!」

  「暴君!」

  「還有這個。」

  「拜託,我又不是……」

  「喝!」

  「……」

  一刻鐘後,滿兒才得以挽著允祿的手臂走在王府後的庭園間,兩人也沒說話,只是沿著小徑隨意漫步,或者在亭子裏坐坐閒聊;待用過午膳,允祿再陪她睡個午覺,醒來後他看書、她做女紅,倒也甜蜜安詳。

  入夜,他又伴她在星空下散步,沉靜的風吹得樹影沙沙,月兒在蓮花池裏破成碎碎片片,親昵的心依然牽系成一線。

  「老爺子。」

  「嗯?」

  「我有點困了耶!」

  「回房去睡。」

  「不要!」滿兒嬌嗔地抱住他的手臂,丹鳳眼亮晶晶地往上瞅著他。「人家還不想進屋裏睡嘛!」

  「你想如何?」

  「背我,等我想進去了再進屋去。」

  於是,滿兒上了允祿的背,不到一會兒就睡著了,但允祿依然默默背著她在月下漫步,片刻也沒停過,直到她被夜鶯鳴唱驚醒。

  「咦?我睡著了嗎?唔……我們回房去睡吧!」

  允祿這才背著她緩步朝寢樓方向走去,此時,王府外遙遙傳來打更的梆鑼響,四更。

  她已在他背上睡了將近兩個時辰了。

雖然滿兒的精神已然恢復正常,但允祿仍舊陪在她身邊寸步不離,每日每日重複同樣的生活步驟,幾乎一成不變,稱得上單調又無聊,但滿兒卻樂此不疲,每個人都可以在她臉上清清楚楚的看見「滿足」兩個字,只因為允祿伴在她身邊。

  直到太醫正式宣告滿兒已痊癒如常,這時,佟桂又悄悄給了允祿一個「良心的建議」。

  「王爺,福晉雖然身子痊癒了,但她瞧見格格、阿哥們時仍然會想到那個失去的孩子,所以奴婢建議王爺暫時把福晉帶離開王府,過一陣子等福晉會主動提起格格、阿哥們時,王爺再帶她回來。」

  
於是,隔日允祿便帶著滿兒出發到西直門外長河畔的園林,自雍正將那座莊園賞賜給他以來,這還是他頭一回出現在那兒。

  儘管這座莊園內的建築並不多,但前臨湖水煙波淼淼,林木蔥籠綠草茵茵,還有許多清溪果樹,優雅恬靜的環境確實最適宜靜養不過。

  「皇上怎麼都沒找你?」滿兒好奇地問。

  「皇上不在宮裏,他到圓明園避暑去了。」允祿淡然道。

  「也對,今年滿熱的,皇上一定又躲到圓明園去遛狗了。」宮裏誰不知道雍正閒暇時最愛養狗、遛狗,連狗衣、狗籠、狗窩都有特別指示,雍正的大小老婆都沒他養的狗那麼好命。

  「避暑。」

  「遛狗。」

  「避暑。」

  「……好吧,避暑,順便遛狗,這總行了吧?」滿兒很有「風度」的退讓一步,再微傾臻首問出最重要的一句。「那內城裏有事也不會找你吧?」

  「我把內城的安全交給雍和宮的喇嘛,若然出事,叫他們提頭來報!」

  好狠!

  滿兒吐了一下舌頭,隨即高高興興地挽住他的手臂。「那咱們去逛逛吧,瞧瞧這園裏有什麼稀奇的沒有。」

  沒有。

  這園子裏沒什麼稀奇的,也沒什麼好玩的,更沒有吵吵鬧鬧的小鬼,也沒有太監來傳皇上的旨意,沒有官員求見,沒有密折,沒有公事,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慵懶的時光,閒適到幾近於沉悶。

  但,就是得在這種閒逸的日子裏,允祿才得以任由自己完完全全的放鬆,沉浸在比笨豬還怠惰的生活中,他甚至還豐腴了許多。

  「老爺子,你胖了耶!」

  涼爽的樹蔭下,允祿雙臂枕在腦後睡在草地上打盹兒,連回應她都懶;滿兒忍不住捏捏他白裏透紅的腮幫子,那粉嫩的肌膚立刻被她掐出兩道痕跡,他卻還是動也不動,她不禁咯咯嬌笑著在那張櫻桃小嘴上啄了一下。

  對,這才是她想要的,不是讓她靜養,也不是要他陪她,而是讓他好好休息一陣子。

  趴上他胸膛,她輕輕歎息,滿足地。

  「我好快樂!」

  少頃,她微笑著墜入夢鄉,而允祿,也細細打起呼嚕來。

  葉影斑斑駁駁地灑落在他們身上,清冽的風穿梭在枝蚜間,撩起陣陣沙然聲響回蕩在寧靜的湖濱,雀鳥啾啾是伴奏的樂章,輕輕吟唱著催眠的音符。

  在這種悠然令人懶的初夏午後,不睡覺還想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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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承明並沒有離開原來住的四合院,甚至連玉含煙幾人也都住進去了,只要竹承明一日不回雲南,玉含煙就必須保護他一日。

  「記住,無論如何,你們絕不能再傷害柳姑娘。」玉含煙嚴厲地警告柳兆雲。

  「為什麼?」柳兆雲以抗議的語氣憤然道。「她是漢人的叛徒,也是害死我弟弟的兇手……」

  「夠了沒有?你弟弟的死是自找的,別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好不好?」雖然是「同一國」的,但王瑞雪就是非常厭惡柳兆雲兄弟。「真是的,再怎麼樣,柳姑娘也是你的親外甥女呀!」

  「只要她肯乖乖按照我弟弟的計畫去做,我弟弟就不會死了!」柳兆雲振振有詞地堅持他的指控。

  沒辦法找正主兒報仇,只好賴到最好賴的人身上去,這人實在應該改姓賴!

  「是喔,只要柳姑娘乖乖聽你弟弟的話自己去找死,你弟弟就不會死了!」王瑞雪冷冷地嘲諷道。「你弟弟可真有人性啊!」

  柳兆雲窒了窒。「我……我妹妹也是她害死的,她死了也是應該的!」

  簡直不敢相信,愈賴愈離譜了,這人的腦筋是不是哪里搭錯線了,左轉右拐,被害者竟然變成連環兇手!

  王瑞雪不可思議地瞪住他好半晌。

  「現在我終於有點明白了,只要是惹上你們兄弟的人都該死,沒罪也有罪,不死就觸犯天條,我看我最好離你們遠點好,免得哪天也被你們列入追殺名單中!」

  話落,沒好氣地轉開頭,不想再跟他浪費口水。

  「話說回來,姊,那位『漢爺』到底是誰?為什麼我們不能傷害柳姑娘?」

  玉含煙神色極其凝重地搖搖頭。「我不能告訴你們他是誰,至於柳姑娘,既然她是『漢爺』的女兒,除非得到他的同意,否則我們一根寒毛也不能碰她!」

  「她明明是滿人的雜種!」柳兆雲脫口道。

  「喂喂喂,還沒夠啊你?」王瑞雪差點一巴掌打過去。「沒瞧見柳姑娘與那位竹姑娘長得有多麼相似嗎?」

  柳兆雲窒了一下。「那……也許只是巧合……」

  白眼一翻,「懶得理你!」王瑞雪不屑地別開臉。「別管他了,姊,現在是我們賴在這裏還是怎樣?還救不救人呀?」

  玉含煙黛眉輕顰。「情況出乎意料之外,我已寫信去通知大哥,大哥為人謹慎,他在收信後必定會親自到雲南作查證,爾後才會給我們回音,我想整個計畫一定會有所改變。」

  「雲南啊……」王瑞雪喃喃道。「來回一趟可久了。」

  「所以我們必須耐心等待。」話落,環視屋內一圈。「『漢爺』呢?」

  「還不是老樣子,」王瑞雪指指屋外。「又跑到後面山坡上去沉思啦!」

  玉含煙回眸朝窗外望去,眼底溢滿同情。

  也難怪,換了任何人遇上這種情況必然都會如此兩難,一邊是骨肉親情,一邊是民族大義,他究竟該做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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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懶洋洋的日陽,溫暖柔和,微風推著雲朵在天際飄蕩,悠閒自在,綠茵盎然的草地上,一群娘子軍正在卯死命火拼,十幾個女人追著一顆皮球香汗淋漓地跑過來跑過去,周圍十幾個男人在起哄喊加油。

  「快跑!快跑!哎呀,又被搶走了!」

  「唉,唉,妳們女人就是這樣,既然要玩就不死勁兒來玩兒啊,這樣扭扭捏捏的算什麼玩意兒,我說……」

  說話的人突然沒了聲音,旁邊的人轟然大笑。

  「瞧,誰讓你多嘴,被打個正著了吧!」

  「鼻子歪了沒有啊?」

  「都告訴過你了,女人不好惹,特別是一大群女人,那簡直比一大群惡鬼更恐怖,你……」

  這個說話的人也突然沒了聲音,不,有聲音,他在呻吟。

  「該死,妳們不是在蹴鞠嗎?幹嘛把寸子丟過來!」

  爆笑聲更烈。

  「不都是你自個兒找的,都知道女人不好惹了,還講那種話!」

  「算了,算了,看女人玩沒趣兒,咱們自個兒來練練真把式吧!」

  「什麼真把式?賽馬?射箭?」

  「別傻冒兒了,這兒怎麼賽馬?射箭要是射到了女人怎麼辦?當然是摔跤。」

  於是男人們脫掉了長袍、馬褂和鞋襪,赤膊光腳也在一旁對打起來了。

  沒有多久,玩累了的女人們也跑過來觀戰,前一刻喊加油下一刻喝倒采,最後居然下起賭注來。

  「我說二十二叔贏!」

  「我說弘晊贏!」

  「好,賭了!」

  再過一會兒。

  「喂喂,弘晊,你也爭氣一點好不好?」滿兒氣唬唬地喊過去。「知不知道你害十六嬸兒我輸了多少?」

  「這怎能怪我,」弘晊氣喘吁吁地抗辯。「我都博了多少人,自然累了呀!」

  「好,那我換人,二十一弟,麻煩你讓十六嫂我贏回點本來!」

  可是……

  「喂喂喂,你們很過分喔,我賭誰誰就輸,故意的是不是?」

  「十六嫂,誰想輸啊,尤其是輸給自己的侄兒,那頂不臉面耶!」允禧啼笑皆非。「看著好了,打從這一刻開始,他們沒事就會拿這事兒來給我糗大!」

  「那你就贏啊!」

  「怎麼贏啊?弘曙整整高了我一個頭耶!」

  「可惡!」滿兒一張嘴翹得可以吊上三斤豬肉外加一顆大蘿蔔。

  一旁的十七福晉掩不住笑,偏過頭來小小聲建議。

  「十六嫂,要真不服氣,不會請十六哥來,那可是百分之百的贏面!」

  「對喔!」滿兒興奮地跳起來,剛跑兩步又回過頭來。「千萬別說出去我要找老爺子來,不然他們一定會跑得一個也不剩!」

  
這時,莊園另一頭的敞軒裏,允祿正在幽靜寧和的氣氳中凝神寫字。

  突然,他眉峰一皺,往軒外瞄了一下,然後默默放下筆,負手行至窗邊凝望遠處西山之顛,塔布與烏爾泰納悶地相對一眼。

  主子幹嘛不寫了?

  片刻後,一陣連聾子都不可能沒聽見的腳步聲霹哩啪啦的愈來愈近,塔布與烏爾泰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主子早聽見夫人往這兒來了。隨後,軒門被砰一聲撞開,滿兒拎著旗袍裙襬沖進來。

  「老爺子,老爺子,你的字寫完了沒?」

  允祿慢吞吞地回過身來。「什麼事?」

  滿兒先打個哈哈,再涎著臉奏上去。「老爺子,寫字寫久了也會煩的嘛,要不要出去運動一下?」

  允祿眉梢子輕輕一挑。「運動?」

  「對,對!」滿兒猛點頭。「譬如和二十一弟他們來場摔跤什麼的。」

  允祿面無表情地注視她片刻。

  「妳跟他們打賭輸了?」

  「啊,哈哈,哈哈……」牌底一下子就被掀開,原來是出老千,滿兒尷尬得又打了好幾個哈哈。「別這樣嘛,老爺子,人家輸得好慘喔,輸銀子沒關係,面子都被扒光了,人家很不甘心嘛!」一邊說,一邊抱著允祿的手臂往外扯。

  允祿沒吭聲,任由她扯,如她所料。

  這會兒仍是她的「休養」期,只要能讓她開心,任何事他都順著她,連他那幾個弟弟和侄兒、侄女說是這裏的草地寬敞要上這兒來玩,他都同意了,這點一小事一他應該不會反對,就是看准了這點,她才敢來騷擾他寫字的雅興。

  「人家輸了三千多兩,你一定要幫我報仇喔!」

  報仇?

  允祿瞥她一眼,依舊默然無語。

  片刻後,他們來到之前那片草地上,那群還在摔來摔去喊來喊去的人,一見到允祿,臉色馬上漲紅了,又氣又好笑。

  「十六哥?」驚叫。「十六嫂,好過分,居然把十六哥請來了!」

  「十六嬸兒,真狡猾!」

  「十六嫂,好卑鄙喔!」

  「十六嬸兒,太奸詐了!」

  「儘管罵吧,只要我能贏就好!」滿兒得意的嘿嘿笑。「好,誰先來?啊,二十弟,你最大,你先來好了!」

  允禪看看允祿那張冷漠的臉,似笑非笑地聳聳肩,上前一步。「賭多少?」

  「一百兩。」

  「好,十六嫂,我輸妳一百兩。」說完,退後,他「比」完了。

  「咦?」滿兒呆住。

  允禧失笑,也上前一步。「賭多少,十六嫂?」

  「一……」頓住,瞇了一下眼。「不,兩百兩!」

  「行,十六嫂,輸妳兩百兩。」允禧也「比」完了。

  「欸?」

  弘晊笑嘻嘻地搶上前。「十六嬸兒,多少?」

  「……四百兩。」

  「沒問題,十六嬸兒,輸妳四百兩。」

  「……」

  一面倒,那些男人全「輸」了,然後繼續比他們自己的,滿兒哭笑不得。

  「這樣有什麼好玩嘛,真沒趣!」眼一轉,見允祿已自顧自走回去,她立刻沖過去縱身一躍跳上他的背。「背我!」

  允祿雙臂往後扶穩她,繼續走,連稍稍停頓一下都沒有,仿佛他背上不過多了只蚊子而已。

  「老爺子。」

  「嗯?」

  「好奇怪呢,」趴在他結實有力的背上,她回眸一眼,再轉回來若有所思的呢喃。「雖然我有三個親姊妹,卻覺得你這些兄弟侄兒女們更像我的親人呢!」

  「因為他們肯輸妳銀子?」

  「才不是呢!」肯輸銀子就是親人,那賭場老闆不就親人滿天下了。「是……是……呃,應該是這十年來的相處一點一滴培養起來的感情吧!」

  「不許和他們有感情!」

  「耶?我說的是親情啦!」滿兒啼笑皆非地捶了他一下。「譬如他們這回來,說是貪咱們這兒的莊園大,其實是想大家一起熱鬧熱鬧來解我悶;還有十三嫂和十七弟妹,我跟她們也比跟我親姊妹更親、更關懷彼此,她們……」

  叨叨絮絮的解釋因允祿一聲不悅的冷哼而中斷,滿兒忍不住翻了一下眼。

  「算了,不跟你說這個了,橫豎你也聽不懂。」她喃喃咕噥。「老爺子,我剛剛『贏』了多少?」

  「六八千九百兩。」

  「真的?削到了,削到了,沒想到這麼好削耶!」

  「……」

  「老爺子。」

  「嗯?」

  「我說以後我們缺錢時就用這方法來賺錢,保證餓不了肚子,你覺得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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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邊是骨肉親情,一邊是民族大義,他究竟該做何抉擇?

  山坡頂上,負手佇立的竹承明連聲歎息,悄悄來在他身後的竹月蓮不覺也跟著無聲歎了好幾口氣,她雖能瞭解父親的苦惱,卻一點也幫不上忙。

  「爹,用午膳了。」

  「……」

  「爹,多少吃點吧!」

  「……」

  「爹,您這樣也解決不了問題呀!」

  竹承明終於回過身來,愁眉鬱結,懊惱滿面。「我究竟該如何是好?」

  「這……」竹月蓮也不知如何是好。「小七送吃食用品來了,或許我們應該先問問他滿兒的情況如何吧?」

  隨後,他們回到四合院前,恰好攔上正待離去的小七。

  「小七,滿兒她還好嗎?」

  「滿兒姊她小產了,不過現已痊癒。」小七瞟一眼聞聲出來的玉含煙幾人。「聽說起初一陣子滿兒姊傷心得不吃也不喝,王爺便寸步不離守在她身邊,滿兒姊痊癒之後,王爺又陪她到城外的莊園去休養,這會兒還沒回王府呢。」

  「是嗎?」竹承明不覺朝柳兆雲投去惱恨的一眼——就是他那一腳害得滿兒小產的。「那麼我能見她嗎?」

  「我也不知道,不過……」小七想了一下。「我幫你去問問看好了。」

  待小七離去後,竹承明面無表情地轉向柳兆雲,眼神嚴峻。

  「現在,我想知道你們柳家究竟是如何對待我的滿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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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脆的嬌笑聲自湖裏一路進落至草地上,滿兒全身濕淋淋地就地躺下,大口喘息著。

  「這樣才夠涼快嘛!」

  隨手從一旁的竹籃子裏拿了顆桃子咬下一大口,再扔一顆給甫在她身旁坐下的允祿,後者同樣一身濕淋淋,還光著剛勁瘦削的上半身,看上去比她更涼快。

  「老爺子。」

  「嗯?」允祿也躺下了。

  「你想小鬼們是不是搬到沁水閣去住了?」

  允祿瞄她一眼,吃一口桃子。「多半是。」

  「呿,那我們回去豈不是要跟他們搶地盤了!」滿兒懊惱地咕噥。

  「我會趕他們走。」

  「喂,是他們先搬進去的耶!」既然身為額娘,偶爾也要為孩子們打抱不平一下,盡盡為人娘親的責任,尤其是當她很無聊的時候。

  「那又如何?沁水閣是我的。」

  滿兒怔了怔,失笑,「也對,別說沁水閣,整座王府都是你的,包括小鬼們也是你的,你趕他們走,他們還敢不快快滾蛋!」她呢喃著翻過身去趴上他的胸,繼續啃桃子,順便把桃子汁滴在他胸膛上。「老爺子。」

  「嗯?」

  「你想那個孩子會不會恨我害她失去被生出來的機會?」

  「他不敢。」

  「為什麼?」

  「我會教訓他!」

  靜默一下,滿兒失聲爆笑。「是是是,你是她阿瑪,她不怕你才怪!」但笑了一會兒後,她又無緣無故地失去笑聲,失神片刻,輕輕歎息。「我真的好想再生個女兒哦!」

  話聲剛落,允祿猝然丟開吃一半的桃子,猛地起身,滿兒才想問他要做什麼,人已經被他抱起來往樓閣那方向大步走去。

  「你要幹嘛?」

  「把女兒給妳。」

  兩個時辰後,回廊環繞的樓閣內,寢室門上忽響起兩道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允祿將臉側向門那邊,連眼睛都沒睜開。

  「什麼事?」

  「回王爺,」烏爾泰的聲音壓得又輕又細。「小七傳過話來,說有位竹老爺子想見福晉。」

  「知道了。」

  烏爾泰悄悄離去,允祿把臉轉回來繼續睡覺,滿兒依然窩在他懷裏睡得可熟。

  晚膳過後,兩人照例依偎在湖邊漫步,清澈的月高掛夜空,星芒在黑幕中閃爍,慵懶的風撩動湖水,那漣漪,像這份幽靜,無止無盡。

  「滿兒。」

  「啥事,老爺子?」

  「妳爹想見妳。」

  「……喔。」要見嗎?

  良久後。

  「老爺子,明兒個把小鬼們接來這裏住兩天可好?」

  「妳想做什麼?」

  「我想這也許是唯一一次可以讓爹見見他所有外孫的機會。」

  允祿雙眉微聳。「妳想讓妳爹上這兒來見妳?」

  「不成嗎?」仰起粉臉兒,滿兒嬌瞋地瞅著他。

  「……我會安排。」

  「謝謝你,老爺子。」

  無論是滿人或漢人,外孫總還是外孫,她沒有權利不讓爹見。

  或許見了外孫之後,她爹終究會明白在親人之間談論立場實在是一件最無意義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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