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08 22:48:32靜與寶貝鳥

出嫁誓從夫

小鬼們也是頭一回上城外這座莊園裏來,按照往昔的慣例,每到一處新鮮地方,他們必定會人一到就四散跑得不見半個鬼影,叫也叫不應,追也追不回。

  可是這回他們卻不忙著探險,也不忙著去找新鮮樂子,反而人一到便氣勢洶洶地團團包圍住滿兒,連小弘昱也被他們拉來濫竽充數,十隻眼睛全惡狠狠地盯住了她,一副興師問罪的姿態。

  她犯了什麼滔天大罪嗎?

  更奇怪的是,允祿竟然袖手冷眼旁觀,眼睜睜看著她被大軍包圍,一點也沒有伸手替她解圍的意思。

  「可惡的老太婆,妳很過分哦!」弘普憤慨地首先發難。

  老……老太婆?

  「這個……我承認我是『老了』沒錯,但還沒那麼老吧?」滿兒難以接受地喃喃道。「二十九歲應該還不夠資格背上那麼『偉大』的頭銜,所以,謝謝你們的抬舉,不過,我想二十年後再把那種稱呼套到額娘頭上來會比較恰當。」

  佟佳、玉桂、塔布和烏爾泰全都失聲笑了出來,孩子們的眼睛也在笑,但仍然努勁兒板著臉,裝作沒聽見她的抗議。

  「我們不是額娘親生的孩子嗎?」

  滿兒困惑地環視他們。「呃……我記得你們阿瑪並沒有把他跟外面的女人生的孩子抱回來過,大概都養在外頭吧,我想。所以,你們應該都是額娘親生的沒錯,除非你們有其他內幕消息。」

  佟桂四人更是爆笑,弘曧也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旋即被倩兒捂住嘴,弘普再加瞪一眼,瞪到弘曧心虛地垂下小腦袋,弘普才又板起臉來繼續他的指控。

  「那額娘幹嘛那麼傷心?」

  滿兒疑惑地想了一下。「很抱歉,額娘沒有你們阿瑪那麼聰明,所以,咳咳,能不能先請問一下,我們現在到底在說什麼?」

  四個孩子很有默契地一起翻個大白眼給她看。

  「小寶寶啦!」弘普用「額娘真是笨」的口氣大叫。

  滿兒恍然大悟,「喔,小寶寶喔!」再迷惑地問:「沒啦,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嗎?」

  弘普很誇張地重重歎了口氣。

  「額娘啊,我是在問,小寶寶沒了,額娘幹嘛那麼傷心啦!」

  「對嘛,對嘛,小寶寶沒了就沒了,額娘還有我們呀!」弘曧嗔聲附和。

  「額娘偏心!」噘著小嘴兒,倩兒哀怨地瞅著滿兒。「額娘只要小寶寶,不要我們了!」

  「額娘,我們會乖,妳不要不要我們嘛!」弘昶可憐兮兮地揪著滿兒的旗袍。

  「弘昱不好玩,額娘不要他就好了嘛!」

  「就是說咩,他跟阿瑪是一國的,把他還給阿瑪,我們跟額娘一國……」

  怔愣地聽著孩子們你;一口我一句說個不停,是抗議,也是抱怨,卻一點一滴使滿兒逐漸恍悟。

  小鬼們正在安慰她失去小寶寶的傷痛——以他們自己的方式。

  過去兩個月來,由於小產,她自顧自陷落在自己的沮喪情緒之中,根本沒有心情去關心到孩子們,而他們不僅不怨怪她,反而想盡辦法要安慰她,這樣溫暖體貼的心,使她不禁眼眶熱熱地濕了起來。

  「你們每一個都是額娘的寶貝啊!」伸展雙臂,滿兒將他們全數環入懷抱裏,感動地呢喃。「不管失去哪一個,額娘都會很傷心的!」

  「額娘還有我們嘛!」

  「我知道,所以額娘現在不傷心了嘛!」滿兒揚起帶淚的笑。「其實額娘只不過很想再要個女兒,因此有些失望而已。」

  「那就叫阿瑪認真點『幹活』,再給額娘一個妹妹嘛!」

  話剛說完,佟桂那四人又是一陣抑止不住的大笑,滿兒悄悄瞥去一眼,很難得的,允祿竟然沒有生氣,她猜想那是因為小鬼們是在安慰她,所以他才會容忍下來,於是,她也忍俊不住地笑了。

  「有有有,你們阿瑪已經很認真在『幹活』了,額娘保證他都沒有偷懶!」

  「真的?」

  「真的,真的,那種活兒他一向都很來勁兒的!」

  「很好,」弘普一本正經地向允祿點點頭以示嘉許。「阿瑪,有前途!」

  允祿方始陰森森地瞇起眼來,他已經一溜煙逃了。

  在滿兒的爆笑聲中,弘曧、弘昶與倩兒也一個個跑了,只剩下那個冷冰冰的小鬼,依然只會端著一張沒有表情的小娃娃臉跟人家大眼瞪小眼,快三歲了,阿瑪、額娘都沒喊過半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啞巴。

  於是,當竹承明、竹月蓮與竹月嬌來到莊園裏時,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滿兒和小兒子正在比瞪大小眼。

  「啊,爹,你來啦,快,快過來瞧瞧……」滿兒把小兒子轉個身面向竹承明,笑容非常自然,毫無芥蒂,仿佛不曾發生過任何不愉快。「這可惡的小鬼是不是很像他爹?」

  「他爹?」視線往旁移,竹承明轉注端坐一側默默喝茶的允祿,冷漠的瞳眸,冷峻的表情,冷肅的氣勢,與傳言中的莊親王毫無二致。「是的,確實很相似。」

  但金祿呢?他跑到哪里去了?

  五官容貌明明是同一個人,然而在眼前這個森然冷酷的人身上,卻找不著一絲半毫之前那個風趣詼諧的金祿的影子,連說話聲音都不太一樣,他們如何會是同一個人?

  「大家都這麼說呢!」滿兒咯咯笑著把小兒子交給玉桂抱去給保母嬤嬤。

  「滿兒……」竹承明兩眼仍盯在允祿那張清秀討喜的五官上。「女婿究竟多大歲數了?」還有,聽說莊親王已年近四十,但……無論怎麼看都不像呀!

  不是他的眼睛有毛病,就是允祿那張臉有毛病。

  滿兒噗哧失笑。「老爺子,我爹在問呢,你究竟多大歲數啦?」

  眼眸半闔,「三十八。」允祿語氣平板地說。

  「三十八?!」竹承明驚歎。「真是……駐顏有術!」幸好,不是他老花眼,是允祿那張臉有問題。

  滿兒大笑。「他可是恨死了自己那張臉呢!」

  「喔……」竹承明咳了咳,終於移開目光。「滿兒,妳的身子,沒事了吧?」

  這是他頭一回見到滿兒穿旗裝、梳旗頭、踩旗鞋的模樣,眼神顯得格外怪異,因為這樣的滿兒看上去特別嫵媚嫋婷,輕盈高雅,比穿漢服更亮眼,仿佛她天生就該穿旗袍。

  她明明是漢人呀!

  「沒事了,沒事了,」滿兒連連擺手。「我的身體壯得跟頭牛一樣,早就沒事了!」

  「聽說……」竹承明小心翼翼地問。「妳很傷心?」

  「怎能不傷心,每個孩子都是我的寶貝啊,而且我一直想再生個女兒……」滿兒有點黯然地垂了一下眼簾,隨即又喜孜孜地揚起眸子。「不過我家老爺子答應要再給我個女兒,對不對,老爺子?」

  允祿雙眸凝住滿兒,頷首。

  「女婿他……」竹承明深深注視著允祿。「很寵妳?」

  「何止寵我,」滿兒笑得很滿足,也很得意。「內城裏哪個人不知道莊親王寵福晉寵上了天,為了我,他還差點殺了他弟弟,也是為了不想牽連上我,他才會隱瞞下爹的事,不然爹和姊姊早兩年前就該被皇上捉去了!」

  竹承明點點頭。「這點我想得到,否則我也不敢來了。」

  「那麼,」滿兒俏皮地眨眨眼。「現在爹和大姊也該明白為何我和允祿都堅持不能把孩子過繼給竹家了吧?」

  竹承明和竹月蓮相對苦笑。「的確是很荒唐的想法。」

  「不過小鬼們總是爹的外孫,爹有權利看看他們。」轉向廳口,滿兒揚聲大喊。「佟桂!」

  佟桂匆匆進軒廳裏來。「奴婢在。」

  「小鬼們呢?」

  「回福晉,格格阿哥們全跑去湖裏抓魚去了!」

  「喔,那咱們到湖邊去找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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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湖邊,滿兒看得出竹承明有多麼深刻的感觸,孩子們頑皮是頑皮,但也十分聰明慧黠,書不好好讀,卻很懂得要討好長輩騙好處,各個纏得竹承明又是老懷彌慰,又是感慨萬千。

  如此乖巧可愛的孩子竟然沒有一個能過繼給竹家,老天真是太捉弄人了!

  恰在這時,額外發生了一件預期外的小插曲:十三福晉和十七福晉特意來找滿兒。

  三個女人甚是親密地在那裏嘰哩咕嚕,又笑又叫了好一會兒,由於滿兒有「客人」,在談妥今天來的目的又約好翌日見面的時辰後,十三福晉和十七福晉便相偕離去了。

  回到湖畔這邊,滿兒若無其事地把小鬼們趕去吃點心,再跟大家一樣席地坐在樹蔭下的草地上。

  「剛剛那兩位是老爺子的十三嫂和十七弟妹,是滿人,但我和她們的感情比親姊妹更親。這回我小產,她們便天天上府裏去要探望我,由於當時我心情不好,老爺子不讓她們見,但她們還是天天去,風雨無阻,直至她們親眼見到我,看我安然無事,她們才放下心……」

  悄悄偎向允祿,她仰起臉兒對他笑了一下。

  「爾後,明知會惹我家老爺子不高興,但她們仍是三天兩頭來找我,就算僅僅是談兩句也好,只為了她們擔心我是不是真的全然釋懷了?會不會哪天又想起那事而難過?最重要的是,她們這麼關心我並不是有什麼目的,純粹是基於這十年來在我們之間培養出的那份情誼……」

  明澈的水眸正對上竹月蓮隱含愧意的眼,滿兒微微一笑,神情平靜安然。

  「我說這些不是要責備大姊什麼,只是想告訴你們,任何感情連系都不是單憑一句話或什麼血緣關係可以產生的。允祿用血的事實來讓我深刻體會到他的深情,而我和十三嫂與十七弟妹之間的親情則是在這十年間慢慢累積出來的……」

  她瞥向竹承明。

  「好像爹會為了二姊而犧牲我一樣,我不怪他,無論我是不是爹最鍾愛的女人所生的孩子,我和爹之間畢竟沒有那份他和二姊之間那種由時間累積出來的感情。人都是自私的,他會偏向二姊也是正常的。至於小妹……」

  目光再移至竹月嬌那邊。

  「我們之間也沒有太深的感情,但妳沒有被這份可笑的血緣關係所綁住,反而能用最公平的眼光來審視這一切,我猜妳多半都站在我這邊為我說話?」

  竹月嬌頑皮地擠一下眼,默認了。

  「謝謝。」滿兒真誠地向她道謝,再轉回去面對竹承明。「其實我大概也猜得出你們為什麼要見我,不過……還是你們自己說吧,爹為什麼要見我?」

  竹承明默然無語好半晌。

  在滿兒那一番話之後,原先以為是理直氣壯的想法在這一刻裏突然變得既站不住腳又可笑,只是一個強詞奪理的藉口,使得他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我……」欲言又止地又遲疑片刻,竹承明長歎。「一切都是我的錯。」

  「確實。」滿兒點點頭。「然後呢?」

  竹承明猶豫一下,瞄一眼允祿。「呃,滿兒,我們能單獨談談嗎?」

  「不能。」滿兒不假思索地否決了。

  「為什麼?」

  「我不相信你。」

  「為什麼?我是妳親爹呀,妳不相信我還能相信誰?」竹承明受傷地低吼。

  「他。」

  滿兒瞥向允祿,自滿兒問出第一句話,他便悄然闔上雙眸,不言不語,一動也不動,好像坐著睡著了似的。

  「在這世上,我只相信他一個人,無論是好是壞,寧願讓我惱他恨他,他也從來不騙我。但是爹會,當你認為有必要的時候,不管是不是會傷害我,你一定會瞞我騙我,因為我在你心目中並不是那麼重要。」

  竹承明一時啞口,無以辯駁,因為滿兒說的是事實。

  「而當有人要傷害我的時候,允祿必定會擋在我前頭,他總是不顧一切的護著我,連他自己的性命也不顧,吃苦的總是他,受罪的也是他,所以……」

  柔荑握住允祿的手,他睜眼看了她一下,再闔上。

  「我學乖了,我只能相信他一個人,其他人,包括爹你在內,我都必須抱持戒慎懷疑的態度,以免再讓他為我吃苦受罪,因為在我的心目中,沒有任何人事物比他更重要!」

  「但妳畢竟是我的女兒,」竹承明脫口道。「是朱家的人呀!」

  「無論是出嫁前或出嫁後我都不姓朱。」滿兒平靜地點出事實。「至於我是你的女兒,是的,這是事實,但,您也只給了我一副肉體,而這副肉體,在你丟下我娘那一刻起,你也放棄了對這副肉體的所有權利。」

  「可是……」竹承明掙扎著想為自己作辯解。「當時我不知道有妳……」

  滿兒笑著搖搖頭。

  「已成為事實的過去,再如何爭辯也是無意義的。當娘被人輪暴時,當我為生存下去而飽受折磨時,當舅舅逼我去刺殺允祿時,當我被抓進天牢裏時,當允祿的皇考說饒不得我時,當惠舅舅要拿我祭奠反清志士時,當雲舅舅、天舅舅要親手殺我時,在所有那些我們母女倆需要爹的時刻裏,爹都不在我們身邊,是的,爹早已放棄了對我這副肉體的任何權力……」

  竹承明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嘴,未了仍是吞回去深深歎了口氣。

  「是允祿,」仰眸,滿兒深情地凝睇著允祿。「是他給我生平第一份體貼溫暖,是他在被我刺殺的當兒卻仍一心惦念著我的安危,是他帶傷殺進天牢裏去救我,是他用自己的命在皇上面前保我,是他強撐著孱弱的身軀自舅舅手中搶回我,是他用自己的肉體保護我,在所有我需要爹的時刻裏,是他陪在我身邊,於是,所有的權利都歸於他了!」

  竹承明黯然垂首。

  「如果爹只憑著這份我並不希罕的血緣關係,便來強索作父親的權利,為的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那麼,我寧願讓這份血緣關係斷了也罷,就當我從沒去見過爹,爹也從不曾認識過我,你我就此一刀兩……」

  「不!」竹承明猛抬頭,失聲大吼。「妳是婉儀為我生的女兒,我絕不會放棄!」

  滿兒輕輕歎息,臉上是那種面對一個任性小鬼無理取鬧的容忍表情。

  「那爹究竟想要如何?」

  竹承明遲疑一下。「妳……千不該萬不該,妳不該害死自己的親舅舅呀!」

  「我害死舅舅?是雲舅舅這麼說的?」滿兒似吃驚又似毫不意外。「他到底是怎麼說的?」

  「他說是妳設下陷阱,好讓女婿捉拿他們。」

  「我設下陷阱好讓允祿捉拿他們?」滿兒哭笑不得。「這真是……」

  於是,花了點時間,從她當年得知自己的夫婿竟然是莊親王,因而想盡辦法逃離允祿開始,直到柳兆惠一夥人被山西巡撫提督就地處決為止,她簡潔但詳盡的說了個一清二楚。

  究竟誰是誰非,到底是誰在設陷阱害誰,柳兆惠的死又該歸咎於誰,她相信竹承明應該分辨得出來。

  「……當時我既無能設陷阱,允祿也無力捉拿他們,惠舅舅會被處決全是他自找的,連允祿也是事後才知道,這怎能怪到我們頭上來呢?」

  聽罷,竹承明怔仲地愣了好一會兒。

  「原來是這樣。」

  「雲舅舅只知道惠舅舅最後見到的是我,因為如此就把一切歸咎在我身上,雖然我能理解,但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竹承明注視允祿半晌。

  「既然女婿對妳如此情深意重,那麼他可願……」

  「放棄他的立場?」滿兒再次歎息,這回她臉上是那種面對一個幼稚不懂事小鬼的無奈表情。「那我倒要先問問爹,爹又可願為我放棄立場?」

  竹承明頓時語塞,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滿兒似乎早就猜到他會是這種反應。

  「既然如此,爹又憑什麼要他放棄他的立場?」

  竹承明苦笑。「總得有一方放棄自己的立場呀!」

  第三度歎息,滿兒這會兒的表情是那種面對無藥可救小鬼的失望,不是生氣,只是失望。

  「好吧,爹,我只再請問您一個問題……」她握緊了允祿的手,允祿再次睜眸看她,深邃的瞳眸沉靜如幽潭。

  「允祿不求回報地為我做了那許多,除了要我乖乖待在他身邊以外,從不曾要求我什麼;而爹,你虧欠了我那麼多,只會空口說要補償我卻什麼也沒做,反過來還要求我為你做什麼,爹,你真的一點都不慚愧嗎?」

  這下子,竹承明真的狼狽了,面對虧欠許多的女兒,他確實感到慚愧了。

  「我……我……」猛然起身。「我……回去再想想!」

  他匆匆轉身,以逃難的姿態離開,竹月嬌緊隨在後,竹月蓮在深深凝視她一眼後才追上去。

  「爹!」

  竹承明停住,猶豫一下才回過身來。

  「爹,我是您的女兒,是大姊、二姊的妹妹,是小妹的姊姊,但……」滿兒徐緩地道。「我也是愛新覺羅•允祿的妻子柳佳氏滿兒,至死為止都是,這點請您千萬要記住!」

  在金色陽光的沐浴下,婷立於允祿身側的滿兒看上去是那樣雍容高雅,莊嚴肅穆,在這一刻裏,竹承明終於體認到一件事實。

  他的女兒確實是大清皇朝的福晉,而不是前明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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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過兩個月的休養,表面上,滿兒已經完全康復,她的笑聲一如以往,她的身子甚至比小產前更健康,總之,她的外表全然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

  但事實上,不安的陰影仍隱伏在她心底深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見過了竹承明,在莊園裏又過了幾天懶人時光後,滿兒便跟著允祿帶著小鬼們回到王府裏,這天是雍正十年閏五月十九日。

  就在這日裏,同一天,恒親王允祺與原誠親王允祉先後過世了。

  說起來,這其實也算不上什麼特別的消息,畢竟這幾年來她歲歲都在穿孝服,差不多都要穿習慣了,閑來無事就得去祭拜這位爺祭拜那位爺,有時候還得拎著奠香趕場呢!

  不過這樣一個與她並沒有切身關係——除了得再換上孝服——的消息,竟在瞬間便染白了滿兒的臉,嚇得她大大驚慌失措起來。

  「天哪,同……同一天……三爺、五爺兩人竟然在同一天……」猛然揪住允祿的衣襟,「你……你……不,不會的,你還不上四十,他們已經五十好幾了,不會的,不會的……」她喃喃自語努力安慰自己。

  允祿擰眉專注地凝視她好半晌,然後將她攬入懷裏,什麼話也沒說,但自這日起,他便出現一項非常大的轉變……

  「老爺子,你最近又在忙些什麼?都兩、三更才回來呀?」

  「臺灣北路西番滋事,雲南思茅上夷勾結元江夷人舉兵叛亂,準噶爾的噶爾丹策零又開始集結軍隊……」

  「夠了,夠了,我明白了!唉,怎麼仗老打不完呢?」滿兒喃喃咕噥,一面服侍他更衣準備上床睡覺,「不過你這樣會不會太累了?瞧……」她順手捏捏他的肩膀。「你的肌肉又開始僵硬了,不能休息兩天嗎?」明知他不會答應,她還是忍不住要提一下。

  允祿凝眸注視她片刻。

  「明兒個我去把工作交代一下,午時便回來。」

  「咦?」滿兒愕然揚起視線對上他淡漠的眼,顯得非常意外。「真的嗎?真的可以嗎?太好了,雖然半天少了一點,但總比沒有好,如果……」

  「兩天。」

  「嗄?」

  「我會在家裏休息兩天。」

  「呃?」滿兒愣了好一會兒才意會到他的意思,「耶,你……你是說……」她驚喜逾恒地大叫。「你可以在家裏休息兩整天?」

  允祿頷首。

  「不理公事也不出門?」

  允祿又頷首。

  「只休息?」

  允祿再頷首。

  「這才是真的太好了!」滿兒狂喜地撲上去圈住他的頸子狠狠親了他一下。「允祿,我保證你絕不會後悔在家裏休息兩天的!」

  為了實現這句諾言,在接下來的兩天裏,她都親自照顧他的需要。

  他看書,她就在旁邊伺候茶水點心;他散步,她定然陪伴在一側;他睡午覺,她就給他揚風乘涼,他的三餐都是採摘王府裏自種的新鮮蔬果,由她親身下廚精心調理的菜肴,其中多半是他愛吃的素齋。

  此後,每當滿兒抱怨允祿工作太累要求他休息幾天,他就會停下來過兩天懶人生活,滿兒也因此而顯得非常開心,每回允祿休假過後,她就特別喜歡調侃他。

  「老爺子,你都三十八了呢!」

  「嗯。」

  「可是……」兩手捧住了他的臉,滿兒笑得像個欠揍的頑皮小鬼。「為什麼你還是這麼可愛呢?」

  「……」

  見他面無表情地裝作沒聽見,滿兒不禁咯咯笑著踮高腳尖,攀上他的肩親親他,再蹲下去為他穿靴。

  「老爺子,這回皇上召你到圓明園見他,會不會又要你出遠門了?」

  「不知道。」允祿漠然道。

  「喔。」滿兒默默為他穿好靴,再仰起臉兒軟聲央求。「那如果是出遠門的話,回來後你能不能多休息幾天?」

  允祿點點頭,滿兒這才眉開眼笑地送他出門。

  「王爺真把我的話聽進心裏去了呢!」佟桂喃喃道。

  「嗯?妳說什麼?」滿兒沒聽清楚。

  「呃?啊,沒什麼,沒什麼,」佟桂忙打個哈哈混過去。「奴婢是說,王爺這趟去見皇上,多半要兩、三天后才會回來。」

  「我想也是,不過正好,我才有時間好好準備一下今年要送給他的禮物。」

  「福晉要送什麼?」佟桂興致勃勃地問。

  滿兒俏皮地皺皺鼻子,咧嘴一笑。「不告訴妳!」

  「啊,福晉,怎麼這樣,好討厭喔,提了又不告訴人家,這樣人家會猜得很難過耶!」

  「就是不告訴妳!」

  「福晉……」

  「不告訴妳!」

  「福晉哪……」

  滿兒不理會她,逕自走開,佟桂繼續追在後面不甘心地叫,其實心裏歡喜得不得了。

  王爺真是「孺子可教也」,福晉總算恢復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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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一見面,雍正便交給允祿一張名單。

  「這是……」

  「替朕解決掉這些人。」雍正的口氣好像只不過是要允祿幫他打死幾隻煩人的蒼蠅蚊子。

  「臣遵旨。」允祿收起名單。「那麼內城裏……」

  「朕知道,天地會打算劫牢搭救呂毅中與沈在寬,」雍正負手望住窗外。「朕會把內城裏的安全暫時交給雍和宮的喇嘛,他們應該應付得來。」

  「最好拿掉暫時那兩個字。」允祿聲調平平地建議。

  回身,雍正笑了。「怎麼,你那福晉又在耍什麼性子了?」

  「臣已是正黃旗滿州都統、正紅旗漢軍都統、內務府總管署理、」允祿眼觀鼻,鼻觀心,一個一個念下去。「總理工部事務、總理……」

  「好好好,朕明白了,明白了,你那福晉嫌你太忙了,沒空陪她是吧?」雍正有趣地笑道。「好吧,往後大內的安全就交給雍和宮的喇嘛,不過倘若有他們應付不了的狀況,你可得伸伸手。」

  「臣遵旨。」允祿冷漠如故,古井不波,能順利甩掉一樁重擔,他卻連眼也不眨一下。

  「那麼……」雍正用下巴指指他懷裏的名單。「得多久?」

  「這時間說不得准,一個月,一年,都有可能。」

  「那倒是,還得四處去找人嘛,」雍正點點頭,「好吧,就不給你期限。不過……」他沉吟一下。「年底前你最好回來一趟,朕要下旨處決呂毅中與沈在寬,在那之前,天地會若是救不到人,必然會劫法場……」

  「那就不要遊街,也不要在菜市口行刑。」

  「不!」雍正斷然否決。「朕就是要讓所有百姓都來看,親眼見到叛逆的下場,這才能讓百姓知所警惕。」

  「皇上要臣弟如何?」

  「朕要你在十月時趕回來一趟,親自監斬呂毅中與沈在寬,倘若天地會敢來劫法場,便全都給朕捉起來,之後你再出京去繼續完成這趟工作。」

  「臣遵旨。」

  「很好。」對於允祿的順從,雍正感到很滿意,「不過……」眼底又浮現笑意。「這回不會又搞不定你那福晉吧?」

  「絕不會。」

  「是嗎?」雍正還是忍不住笑出來。「朕倒很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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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必懷疑,這回滿兒完全沒有刁難允祿,她只問了兩句話。

  「在外頭,你會好好照顧自己?」

  「我會。」

  「回來後,你會好好休息一陣子?」

  「我會。」

  允祿的語氣與過去並無絲毫不同,但滿兒感覺得出這回他確是很認真在回答她,因此她也就不再多囉唆,很「賢慧」地開始替他準備行囊。

  「滿兒。」

  但才剛開始準備,允祿便壓住她忙碌的手,滿兒疑惑地仰起臉兒,發現允祿的眼色異常嚴厲。

  「是,老爺子?」她又有什麼小辮子給他捉到了嗎?

  「我不在的時候,妳絕不可出城半步!」

  唉,早該猜到他又在為她操心了。

  真是,這人除了擔心她以外,沒別的事好幹了嗎?

  她想歎氣給他聽,但轉眼一想,她歎氣,他可能會發脾氣,還是乖乖回答他比較好。

  「好,我發誓絕對不會出城半步。」她手貼在胸口發誓。

  他凝視她片刻,方才放開手。

  她繼續準備行囊,隨口問:「你何時要出發?」

  「夜半時分。」

  夜半?

  做小偷是吧?這次要去偷哪一家呢?

  「我知道,你不想讓我爹他們知道。」滿兒憋住笑意。「什麼時候回來?」

  「不確定,也許一個月,或許半年。」

  「這樣啊,這回又要去調查什麼事了嗎?」

  「殺人。」

  「……喔,好吧,適量的『運動』有益健康,請盡情殺個痛快後再回來!」

  對於她的「鼓勵」,允祿不置一辭,臉上依然沒有半點表情。

  行囊備妥,滿兒正打算吩咐玉桂上廚房去取水囊過來,「啊,對了!」忽又想起什麼似的跑回梳粧檯前。

  「你的生辰時怕你趕不及回來,我最好先把禮物送給你。」

  允祿兩眼瞇了起來。「這是什麼?」

  「平安符啊,我去廟裏求來的,還特地繡了一個香囊裝著,瞧,很漂亮吧?」滿兒得意地展示她的手藝。

  允祿輕蔑地冷哼。「我不戴這種東西。」

  「但這是我特地為你求來的耶!」

  「不戴!」

  「起碼香囊是我親手……」

  
「不戴!」

  「可是……」

  「不戴!」

  「……」

  「……幫我戴上。」

  事實證明,酷王爺再酷也酷不過俏福晉。

滿兒那邊過得其樂也融融,她老爹這邊過得卻是奇慘無比,竹承明比見過滿兒之前更沮喪,每天只顧埋頭哀聲歎氣,茫然無所適從,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但有件事他可是確定到不能再確定。

  「誰也不准傷害滿兒,否則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他!」嚴厲的警告完畢,再繼續哀他的聲、歎他的氣。

  雖然很不甘願,但有玉含煙壓在他頭上,柳兆雲也不得不聽命——暫時。

  數日後,號稱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天地會大龍頭王文懷,終於很慷慨地現出他的尾巴來給人家看了,那是個三十五、六歲的男人,是個美男子,很斯文,很儒雅,沒人說穿,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個俊美文弱的讀書人竟是洪門天地會的大龍頭。

  此外,他身後還跟來了幾個意料之外的人:竹月仙與段複保,呂四娘、魚娘與虯髯公。

  這下子可熱鬧了,簡直是天翻地覆、雞飛狗跳,竹承明一見就差點吼破了喉嚨。

  「妳來幹什麼?」

  「爹,你們這麼久沒回去,女兒自然會擔心呀!」竹月仙鎮定如恒地解釋。

  「妳……妳……簡直胡來!」竹承明氣急敗壞地怒吼。

  「有段大哥與王公子的保護,爹您又何必擔心呢?」

  竹承明氣得說不出話來,王文懷忙上前來恭謹施禮。

  「王文懷見過『漢爺』。」

  竹承明眉峰一皺。「你是……」

  「『漢爺』,他是我大哥,洪門天地會的大龍頭。」玉含煙解釋道。

  「妳大哥?」竹承明困惑地看看她,看看王瑞雪,再看看王文懷。

  玉含煙明白他的困惑。「我本名王語嫣,玉含煙是我藏身于秦淮河畔時所使用的花名,之後便一直沿用至今。」

  竹承明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再沉下臉去。「你不該帶他們來!」

  王文懷苦笑。「莫不成要讓二小姐他們自己來?」

  竹承明怔了怔,再瞥一下竹月仙,然後歎息。「罷了。」這個女兒,他愈來愈不瞭解了。

  王文懷與玉含煙相視一眼。

  「那麼,倘若『漢爺』不反對的話,我們最好立刻來談談三小姐的問題,這問題可比二小姐的問題大多了!」

  參與密談的只有竹承明、王文懷與玉含煙三人,竹家姊妹、陸家兄弟與段複保五人在屋外四周嚴密守衛,王瑞雪與其他人則分別在更遠一段距離之外形成第二道防線。

  「無論如何,你們絕不能傷害滿兒和我那幾個外孫!」

  討論尚未開始,竹承明便搶先撂下這麼一句,害王文懷與玉含煙相對使了半天眼色,使得眼睛差點抽筋。

  「莊親王呢?」公主不准動,那駙馬呢?

  「女婿?」竹承明無語怔忡了好半晌後,黯然長歎。「隨便你們。」滿兒一定會恨死他的,但他也得為大局著想啊!

  這就行了,他們最大的眼中釘是莊親王,那個殘酷蛇惡魔不知壞了他儼多少大事,毀了他們多少反清組織,殺了他們多少抗滿志士,如今要救人,最大的阻礙也是他,只要能除去他,其他都不是問題。

  「那麼……」詢問的眼神投向玉含煙,「我們這幾個,應該綽綽有餘了吧?」王文懷問。

  「不夠。」玉含煙搖搖頭,不假思索地否定了大哥那種一廂情願的樂觀想法。

  「不夠?」王文懷難以置信地重複。「我們這幾個可是包括了苦大師和獨臂神尼的徒弟,還有叫……」見玉含煙仍在搖頭,停了一下。「若再加上白慕天呢?」

  「大哥,」玉含煙無奈地苦笑。「莊親王的劍法天下無敵,便是千軍萬馬也不夠抵上他一招,我們兩次傷得他都是利用三小姐,現在我們既然不能拿三小姐來冒險,自然也拿他莫可奈何。」

  王文懷瞳眸中倏忽掠過一抹陰鷙。「難道我們就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僅有一個辦法……」玉含煙遲疑一下。「莊親王劍法所向披靡,所以……」

  只聽到這裏,王文懷便兩眼一亮。「我懂了!」

  「虯髯公應該知道。」

  「我立刻去問他!」語畢,王文懷即匆匆離去。

  問題不是沒有辦法解決,玉含煙理當高興才對,但她不僅一點欣喜的神色都沒有,反而落寞的望著大哥離去的背影怔愣地發起呆來。

  為什麼那個人和他們是不同立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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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夏季幾與南方無異,炎熱多雨,所以康熙每到夏天就躲到避暑山莊去逗小老婆玩,而雍正則避進圓明園裏遛狗,滿兒也很想逃到城外的莊園,但礙於對允祿的承諾,她逃不了,只好如同往年一樣,躲進沁水閣的湖裏,這也是她之所以會游水的緣故。

  老是泡在湖裏頭,不會游也會遊了。

  「塔布,烏爾泰,看好他們!」來回游了好幾趟,滿兒累了,氣喘吁吁地上了岸,一邊吩咐塔布看好孩子們,一邊跌到樹蔭下。「天哪,累死人了!」

  「喝點酸梅湯吧,福晉。」玉桂殷勤地送上酸梅湯。

  「謝謝。」滿兒一口喝幹,然後直接躺在草地上。「對了,我一直想問,卜蘭溪怎地沒來鬧了?」

  一提到這名字,四個婢女全都忍俊不住噗哧失笑,滿兒納悶地來回看她們。

  「妳們笑什麼?」

  「自然是笑那個卜蘭溪格格,她不願意嫁給甯郡王,但那是皇上的旨意,她也沒轍,後來聽說甯郡王也不想娶她……」

  說到這裏,玉桂禁不住停下來笑個不停,佟桂只好替她接下去說。

  「有一回,兩人在內城裏的大街上不經意碰上了頭,一個馬上氣勢洶洶地告訴對方他根本不想娶她,另一個也不甘示弱地告訴對方她也不想嫁給他,妳一言我一句當街吵了起來……」

  
話說至此,佟桂也停了,四人相對哈哈大笑,表情很曖昧。

  滿兒看來看去,腦中忽地靈光一閃。「不是吧,他們是歡喜冤家不聚頭,就這麼吵對眼了?」

  四個婢女爭先恐後點頭,笑不可抑。

  「聽說成親當天,」婉蓉一邊笑一邊繼續說。「新婚夫妻兩人還在洞房裏大吵大鬧,搞得天翻地覆呢!」

  「不過婚後可恩愛得緊哩!」玉蓉作最後補充。

  「原來他們成親啦?」滿兒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卜蘭溪也真是的,這麼快就變心了,我看她對老爺子也不過是一時迷戀罷了,偏要鬧得這樣人仰馬翻才甘願,哼,下回見面,我非拔回來不可!」

  見滿兒氣嘟嘟地很不甘心,佟桂四個不由笑得更大聲,笑得滿兒愈發火大,恨恨地背過身去闔眼打盹,懶得再理會她們。沒想到這一闔上眼便睡死了,直到玉桂喚醒她,她還以為自己不過小小瞇了一下眼而已。

  「福晉,醒醒,福晉,小七來了呢!」

  「唔?唔……」滿兒揉揉惺忪睡眼,側身坐起來。「咦?大家呢?」

  「都累了,進屋裏去睡啦!」

  「耶?我睡了那麼久嗎?」

  「是啊,福晉,都一個多時辰了。」

  「真的?我都不覺得呢!」話說著,滿兒伸了個懶腰,再起身。「小七呢?」

  「在堂屋裏候著呢!」

  一刻鐘後,滿兒換上乾淨服飾去見小七。

  「麻煩你,小七,如果又是我二姊要見我,請省省你的口水吧!」

  小七兩手一攤。「誰叫我是傳信鴿!」

  滿兒失笑。「就跟你說,只要他們一提這事兒,你就告訴他們是王爺不准,這不就得了。」

  「我說啦,」小七咧咧嘴。「所以二小姐要我請妳瞞著王爺偷偷去見她。」

  「真是夠了!」滿兒翻翻白眼。「好,以後她再說這種話,你就跟她說我絕不會瞞著王爺做任何事,所以別再來問了!」

  小七滑稽地聳聳肩。「我敢打賭她絕不會就這麼算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滿兒喃喃道,頗頭痛地揉揉太陽穴。「對了,他們知道王爺不在京裏了嗎?」

  「還不知,不過再瞞也瞞不了多久了。」

  滿兒呻吟。「天哪,我實在不懂,二姊都來了,爹怎麼還不回雲南去呢?」

  小七想了一下。「據我所知,他們仍未放棄救人的計畫。」

  「讓我死了吧!」滿兒呻吟得更大聲。「小七,我求求你,快告訴我這只是你的猜測,而且可能性是零!」

  小七同情地看著她,嘴角在抽筋。「跟著二小姐一同來的那些人,我終於查到他們的身分了,是呂四娘、魚娘、虯髯公,以及白族段氏的少主,還有那位玉姑娘的大哥,我想滿兒姊應該知道他是誰吧?」

  「玉含煙的大哥?」滿兒吃驚地尖叫。「天地會的大龍頭?」

  小七頷首。「他們一直在計畫著什麼,所以我說他們尚未放棄救人的企圖。」

  滿兒張著嘴,傻住。

  如果真是的話……天哪,屆時這事肯定會鬧得天大地大,再倒楣一點的話,她爹或姊妹還會有人被逮住,那時可就……

  嗚嗚嗚,那個死鬼老頭子怎麼還不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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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前,兩條人影先後落地,屋內,迅速迎出另兩條人影。

  「找到了?」

  「不只找到了,還拿到了!」

  「難怪這麼久,無論如何,東西既已到手,要對付莊親王就不是問題了!」

  片刻後,大廳內團團坐滿了人,眾人圍成一圈開始研討作戰計畫。

  「現在,要除去莊親王不難,但務必要先行把他引到無人處,這是重點,所以……」王文懷環顧眾人。「各位有何建議?」

  「滿兒!」柳兆雲脫口道。「滿兒是莊親王的死穴,捉她准沒錯!」

  「嗯,嗯,沒錯,沒錯!」

  眾人紛紛點頭贊同,這的確是最好的辦法,但……

  「不准動滿兒!」竹承明怒喝。「你們誰敢動她,我就先殺誰!」

  興奮的腦袋才點一半,一湖寒颼颼的冷水便沒頭沒腦的澆下來,眾人不禁相顧愕然,先後皺起眉頭來,呂四娘更是惱火。

  「喂,你這人怎麼……」

  「住口!」王文懷暴叱。「呂四娘,妳不要為了心急救令尊而昏了腦袋,『漢爺』豈是妳能隨意亂呼喝的,請自製一些,否則休怪我趕妳出去!」

  呂四娘一怔,虯髯公連忙好言按捺下她。

  呂四娘沒留意到,他可早就注意到王文懷兄妹對竹承明那種異常恭謹的態度,可想而知竹承明的身分定然非比尋常,不是呂四娘能夠隨意得罪的。

  「爹,滿兒是我妹妹,我們自然不會傷害她,所以……」竹月仙笑得溫婉。「我們只是把滿兒『請』來和我們聚一聚,這並不會傷害到她,不是嗎?」

  她的語氣嫻雅,神情溫柔,話也說得合情合理,但毫無緣由地,竹月蓮卻聽得有些發毛,背脊冷汗直冒,雞皮疙瘩從頭頂長到腳底下。不過其他人倒沒有那種感覺,竹承明也沒有,他毫不懷疑地就竹月仙的話認真思索片刻。

  「好吧,但你們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傷害到滿兒,連一根寒毛也不許!」

  「文懷知道。」王文懷嚴肅地許下承諾。

  竹承明點點頭,不再言語,王文懷暗暗松了口氣,轉向其他人。

  「好,那麼接下來我們再研究一下該如何把三小姐請出內城來……」

  「聽說莊親王並不在京裏,好像離京近兩個月了……」

  一個時辰後,甫出後門打算再到坡頂上去作思考的竹承明停下腳步,回眸瞥一眼隨後追上來的竹月蓮,沒吭聲。

  「爹,這樣真的好嗎?你也知道滿兒對妹夫……」

  「我知道,滿兒一定會恨我,但……」竹承明泛出苦澀的笑。「我不能不為大局著想啊!」

  「可是月仙……」竹月蓮猶豫一下。「我真的很擔心月仙她對滿兒……」

  「這妳就不用擔心了,」就這點而言,竹承明倒是很有把握。「妳想想,月仙迷戀的是女婿,一旦女婿……呃,總之,一旦失去迷戀的物件,她對滿兒又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竹月蓮深深凝視竹承明一眼。「我想這才是爹會答應他們狙殺妹夫的理由吧,好讓月仙死心去嫁給段大哥?」

  竹承明心虛地別開眼,無法面對女兒那譴責的目光。

  「這……這也是原因,但並不是主因。」

  不是才怪!

  竹月蓮深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你這是害了滿兒一輩子啊,爹!」自從那日聽了滿兒一番話,她認真思考了好幾天,之後,她終於能夠完全撇開立場,單純只為她的妹妹著想。

  「不然妳說我該怎麼辦?」竹承明狼狽地反問。

  「可以廢了妹夫的武功,甚至把他關禁起來,」竹月蓮正色道。「這樣起碼滿兒還可以擁有她的丈夫呀!」

  「那月仙不就……」竹承明沖口而出,旋即又尷尬地噎回去。

  竹月蓮歎息。「所以說,還是為了月仙,對吧?就如同那天滿兒所說的,為了月仙,爹可以犧牲她,甚至爹可能還暗中期待滿兒會願意再嫁,好替爹多生幾個純漢人的孫子……」

  「王文懷尚未婚娶,他會是個好夫婿的!」竹承明再次脫口道。

  「該死!」一聽父親不但承認了她的猜測,甚至已做好一廂情願的打算,竹月蓮不禁憤慨不已。「爹就是不明白,是嗎?滿兒她是絕不會再嫁的,爹讓他們殺了她的夫婿,也就等於毀了她的幸福。爹最好再想想,您已經毀了她的娘親一生,難道置要再毀了她的一生嗎?」

  說罷,她難掩憤怒地轉身離去,留下竹承明一個人呆在原地,許久都無法有所動靜。

  他到底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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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死了,究竟還要熱多久啊?」

  「再過兩天就是中秋了,福晉,中秋一過,天兒就會開始轉涼啦!」

  
「最好是。」

  滿兒腳步蹣跚地定向小湖,準備再泡泡湖水涼快一下,眼看湖水就在前頭,後面忽又追來呼喚聲,是烏爾泰。

  「福晉,小七又來了,好像有急事呢!」

  沒來由的,滿兒心頭猝然驚跳了一下,「急事?」萬分不情願地,她慢條斯理回過身去。「有多急?」

  「十萬火急!」烏爾泰說,再補充一句,「小七說的。」

  這麼急?

  「少一萬可不可以?」

  「……」烏爾泰在偷笑。

  「不行啊?哼,小氣!」如果可以的話,她真不想知道是什麼事,但又不能不去知道,只好拖著腳步磨磨蹭蹭地往回走,能慢一刻是一刻。「最好不是我害怕的那種急事。」

  很不幸的,偏就是!

  「二小姐被順天府衙門捉去了!」

  「什麼?!」滿兒魂飛魄散地尖叫。「怎會?」

  小七聳聳肩。「她說滿兒姊不去看她,她只好自己來看滿兒姊,結果……」

  現在她可以確定了,她二姊上輩子准是她的仇人,所以這輩子專門來觸她的黴頭、找她的麻煩,不整到她變豬頭就死不瞑目!

  「嗚嗚嗚,我想哭!」苦著一張俏臉兒,滿兒吩咐小七等她一會兒,一邊定回寢室一邊碎碎念。「老爺子,這可不能怪我,誰教你都不快點回來,都是你的錯,要怪就怪你,沒錯,都怪你!」

  不久,滿兒盛裝出了王府,還坐轎,後頭跟著塔布、烏爾泰和小七,轎過什剎海、鼓樓來到順天府衙門前停下,意外的是,衙門前竟還有另一頂轎子。

  「耶是誰的轎子?」

  「信郡王。」回答她的是小七。

  「他來做什麼?」

  「信郡王的世子向二小姐搭訕,被二小姐甩了一巴掌。」小七耳語道。

  「不會吧?」毆打皇親,這問題她擺得平嗎?「這下子可慘了!」更麻煩的是,信郡王是出了名的心胸狹窄又護短,特地跑這一趟來,不外是為了……「塔布,我想你最好去請十七王爺來幫個忙,我一個人可能不夠分量。」

  「奴才遵命。」

  滿兒說錯了,在信郡王眼裏,她不是不夠分量,而是一點分量都沒有。

  「別人含糊妳,本王可不怕妳,」摸著兩撇可笑的八字鬍,信郡王兩眼傲慢地盯著天花板,連眼角也不屑瞄下來一下。「不管那女人是不是妳的親戚,饒不得便是饒不得!」

  「信王爺,您大人有大量,這不過是件小事,請您網開一面,我一定會記住您這份人情的。」

  順天府衙門大堂內,信郡王倨傲地站得筆直,滿兒低聲下氣的俯首央求,順天府知府大人夾在中間兩面不是人,搞不清楚明明該是九門提督衙門的案子為何要送到他這邊來?

  而當事人的竹月仙反倒像是純看熱鬧的觀眾似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悠哉得很。

  信郡王輕蔑地撇一下嘴角。「即便本王要網開一面,也絕不會對妳!」

  「為什麼?」滿兒納悶地問。她什麼時候惹毛了這位兩眼高高在上的大爺啦?「慢著,不會是因為那年我家老爺子執掌宗人府時,信王爺您的二公子失手殺人被宗人府抓去……」

  「就是那事兒!」信郡王恨恨道。「本王那側福晉想去找妳說情,請妳跟莊親王說兩句好話,沒想到妳卻見也不見她一面!」

  「這……這……」滿兒垮著臉,有苦說不出。「其實……其實也不是我不肯見,是……是我家老爺子知道側福晉是來說項的,所以不讓我見啊!」

  「不必辯解了!」信郡王絕然別過臉去。「當日妳不給說項,今日本王又為何要讓妳說項?妳省省吧!」話落,目注知府怒喝,「毆打皇親該當何罪,你還不快快判刑又待如何?」

  知府大人滿頭大汗不知如何是好。「下官……下官……」嗚嗚嗚,兩位他都得罪不起啊!

  乾脆明天就告老還鄉好了。

  可是他才四十多歲,皇上會相信他已經老了嗎?

  正當知府認真考慮要染白自己的頭髮,敲碎自己滿嘴牙時,幸好解圍的人及時趕到了。

  「十七弟,你來得正好!」滿兒以「得救了」的表情迎向允禮。

  「十六嫂,到底是何事這樣急匆匆要我來?」允禮也滿頭大汗,熱的。

  「這個嘛,」滿兒朝信郡王瞟去一眼。「是……」

  她簡明扼要地把事情原委解釋清楚,期待允禮能為她擺平這件事,沒想到允禮卻先拿出一張哭笑不得的臉給她看。

  「我正要上圓明園去見皇上,十六嫂硬把我叫來,就為了這麼一點小事?」

  小事?

  滿兒兩眼微瞇。「你不想管這事?好,沒關係,等我家老爺子回來後……」

  允禮一驚,「誰說的?誰說我不想管?十六嫂可別冤枉我,我愛死了管這種閒事,不管幾樁,我全包了!」話說著,對她擺出一個沒問題的手勢,然後快步走向信郡王那邊。「信王爺,借一步說話可以嗎?」

  信郡王卻也不給他好臉色看,「本王不接受說情!」狷傲的一句話便想打發掉允禮。

  允禮莞爾。「那正好,本王也不打算說情,只不過想告訴你一件秘密罷了。」

  高高在上的眼珠子這才紆尊降貴地落下來,狐疑地看著允禮。「什麼秘密?」

  「是……」頓住,把信郡王拉到一旁去,允禮再放低聲音問:「信王爺可知道田文鏡?」

  「誰不知道田文鏡是皇上跟前的紅人,那又如何?」

  「那麼信王爺可知他為何被調回京裏來?」

  「被調回京裏來?」信郡王搖搖頭。「不對,他是因病乞休。」

  允禮無聲一笑。「這就是我要告訴信王爺你的秘密,因病乞休是表面上的理由,事實上,田文鏡是被皇上調回來的,而且……」

  見允禮愈笑愈賊,信郡王開始感到有點不安。「如何?」

  「田文鏡是因得罪了十六嫂,惹得十六哥不開心,所以……咳咳,信王爺該懂我的意思吧?」

  再沒腦筋的人也該懂了。

  信郡王臉色有點發綠,僵了好一會兒,「好,本王給果親王你面子,這件事就這麼算了。不過下回最好別再犯到我手上來,否則,哼哼哼!」聊勝於無地發了一下狗威,再惡狠狠地瞪滿兒一眼,隨即匆匆離去。

  哼,不信他真不怕!

  允禮籲了口氣,然後也匆匆向滿兒打個招呼,「好了,十六嫂,沒事了,我得趕緊上圓明園去,免得皇上久等不著人挫火兒!」招呼打完,人也消失了。

  滿兒微笑著轉向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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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姊,妳到底在搞什麼鬼啊?我不相信妳不知道這樣會惹出大麻煩來!」

  出了順天府衙門,姊妹倆一塊兒擠進一乘轎裏,揮著滿頭汗水,滿兒頭一句話就是抱怨,第二句話是哀求。

  「拜託妳別再任性了好不好?」

  「妳不來看我,我只好來看妳呀!」竹月仙卻仍是一派悠閒,額上別說汗水,連半絲霧氣都沒有,悶熱的天氣似乎對她一點影響也沒有。

  「開什麼玩笑?」滿兒哭笑不得。「就算妳進了外城,也進不了內城呀!」

  竹月仙微微一笑。「我這不進來了。」

  滿兒呆了呆。「妳不會是故意的吧?」

  「那倒不是,」竹月仙搖頭否認。「只是碰巧罷了。」

  滿兒懷疑地端詳她片刻,搖搖頭。

  「算了,不管如何,我先送妳回去,爹要是知道妳溜進城裏來闖這種禍,八成會立刻帶妳們回雲南,這樣也好啦,省得我整天心驚膽跳的,不知何時你們會被揭穿身分,屆時就算允祿親身出馬也擺不平啦!」

  聞言,竹月仙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莊親王允祿就是……」眼神深沉得極為怪異。「他?」

  他?

  滿兒也盯回去。「沒錯,二姊,他是允祿,是殘酷無情的莊親王,是滿清皇族。」所以快快死心吧,這種毫無意義的迷戀實在是太可笑也太可悲了!

  「是嗎?」竹月仙低喃,雙眸垂落,使人再也瞧不見她眼底的思緒。

  「二姊,請妳瞭解一件事,允祿不是金祿,妳喜歡的人根本不存在,他只不過是允祿許多個面具中的一個而已。所以,二姊……」滿兒仍看著她。「段大哥是好人,妳嫁給他一定會幸福的。」

  但竹月仙不再理會她,甚至連多看她一眼也沒有,兀自盯著手上的紫藍色絲絹兒出神。如果滿兒沒記錯的話,那條手絹兒竹月仙從來沒換過,永遠都帶在身上,不時拎在手上看著發呆。

  不會是金祿送給她的吧?

  「塔布,烏爾泰,你們倆先回去,有小七陪我就行了!」

  轎至內城崇文門口暫停,滿兒很謹慎地先行打發塔布和烏爾泰回府。

  「可是,福晉,王爺他吩咐過……」

  「叫你們回去就回去!」為了教他們聽命,滿兒只好端起偶爾才拿出來曬曬太陽的福晉架子來擺一擺,再放緩聲音安撫他們。「別擔心,你們王爺交代過了,不許我出城,所以我把人送到左安門就回來,記住,不准偷偷跟著我喲!」

  又來了!

  不過想起上回福晉不也同樣不讓他們跟,害他們整整擔心了兩個月,頭髮不知白了多少根,夜裏老是煩躁得睡不著,只好「發洩」在老婆身上,沒想到事後王爺竟然沒對他們發飆,連話也沒多說一句,也就是默許了這件事。

  既然王爺已默許,他們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於是塔布與烏爾泰也就聽命先行回王府去等候,橫豎崇文門到左安門也不是太遠,福晉應該很快就會回去了。豈料……

  滿兒再也沒有回王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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