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30 21:33:24靜與寶貝鳥

出嫁不從夫

……我也想要有個人能真心對待我,不在意我是漢人、滿人或什麼亂七八糟人,他只在乎我這個人,真心愛慕我、眷戀我,願意為我生、為我死,那麼我也不會在意他是滿人、漢人或什麼亂七八糟人,我也會真心去對待他,願意為他生、為他死……

  依稀仿佛,他似乎又聽到滿兒的悲愴哭叫聲,悄悄灼痛了他從未有過任何感受的心,波動起一股陌生的情懷,牽動他的心,撕扯他的魂,令人戰慄、教人不安,直至那情懷震盪了他整個人,超脫出他所能控制的界線,終於使他下定決心要把她留在身邊,不計任何代價……

  「爺?」

  一聽到呼喚他的聲音,胤祿感覺頗奇異,好像有人從另一個世界呼喚他似的,然而緊跟著,卻是一陣椎心刺骨的痛楚迅速淹沒了他,使他幾乎又失去了知覺。他急促喘息苦,咬牙硬撐過這陣痙攣似的剠痛,以及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稍後,他始吃力地撐起眼皮子,第一個感覺是虛弱,虛弱到他不想再繼續撐開眼了;但他不是個會輕易認輸的人,所以,他強行睜開了眼,頭一眼人目的便是塔布憂慮的臉,然而,他最想問的是……

  「福……福晉呢?」

  愣了一愣,擔憂的眼神立刻心虛地挪開了,「福晉?呃……她……她……」塔布呐呐道。「福晉她……她……」

  胤祿立刻知道有什麼不對了。「說!」

  塔布震了震,頭兒低低垂下。「皇上派大內侍衛把福晉抓到天牢裏去了。」

  無神的兩眼怱地射出兩道犀利的威棱,「你、說、什、麼?」胤祿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下巴幾乎貼在胸前, 「福晉……福晉被皇上派來的大內侍衛抓到天牢裏去了。」塔布的聲音更低。「可這也不能怪塔布啊!是……是皇上的旨意嘛!」

  胸口沉重地喘了好幾喘,「你……你滾開!」胤祿低弱地怒暍。

  猛然抬頭,塔布驚惶地望住胤祿。「爺?」

  「滾、開!」

  眼見胤祿狂怒的神情,塔布不禁駭得慌慌張張跳開。

  「爺……爺……」

  不再多看他一眼,胤祿逕自轉注守候在床尾的人。「烏……烏爾泰!」

  身軀高大魁梧得像座小山,個性卻篤實穩重又異常沉默寡言的烏爾泰急忙趨步上前。「爺?」

  「扶……扶我起來!」

  明知胤祿不宜妄動,但只知服從上命的烏爾泰仍小心翼翼地扶著胤祿坐起來。可僅僅是如此而已,胤祿便已全身癱在烏爾泰懷裏拚命吸氣,險些又暈厥了過去。好半天後,他才又下達另一個指令。

  「扶我……下床!」

  「可是爺,」眼看烏爾泰真的要扶胤祿下床,塔布在一旁急得直跳腳。「您不能下床呀!」

  但沒人理會他。

  「烏爾泰,去……去叫人準備……轎子……我要到……天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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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天了。

  她真恨這種等待,為什麼不乾脆將她就地正法就行了?

  反正她也不怕死,更不想逃出去,逃出去又能怎樣?

  如今在那些漢人眼裏,她是比以前更不堪了,不但有滿人血統,還嫁過滿人,以往都沒有人肯接納她了,現在就更不可能了。

  除了金祿和胤祿,這世上還有誰能不在意這一切而對她好呢?

  沒有了,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夠這樣了。

  不過沒關係,管她是漢人或滿人,只要有金祿和胤祿曾對她好過就夠了。

  所以,她並不是怕死,而是待在這兒愈久,她就愈想念金祿,真希望時光能倒退回到那時候,當時她並不知道那將會是她生命 中唯一僅有的快樂時光,否則她一定會更珍惜的。

  縱然金祿欺騙了她,但在那段日子裏,即使當時沒什麼特別感受,但現在回想起來,他對她確實真好,特別是新婚後那兩個月裏,她真的很快樂,覺得自己終於有所歸屬的感覺真的很好。

  甚王是胤祿也可以說是對她難以置信的好,對於一個雜種叛逆而言,能夠成為一個堂堂親王福晉,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特別是如他那般嗜殺的人,不僅放她一馬,還攜同她回來享盡榮華富貴,這更是匪夷所思。

  然而,他就是這樣帶她回來了,就是這樣讓她在一夕之間登上作夢也想像不到的尊貴寶座,不在意是否會有任何人反對。

  這樣的對待,她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但人類總是喜歡做一些懊悔的事,就如此刻……她根本不想殺胤祿的,可是……唉,人類真是矛盾啊!

  依照她的本意,實在是很想不顧其他人死活,自己過得好就夠了,可是在那一刻,在她察覺他畢竟是嗜血殘酷的胤祿的那一刻,她竟然會認為自己必須為漢人除去這個禍害……

  這真是太可笑了!排拒她的是那些漢人,對她好的是這個滿人,為什麼她必須為排拒她的漢人除去對她好的滿人?

  是了,是那曾經根深柢固地存在於她腦海中的觀念——她是漢人,無論如何,她要作漢人。
  因為她娘親,因為她外公,因為她的親人 ,所以她必須是漢人。

  可愈是回想,她愈是覺得過去的自己實在很可笑,為何要那般執著於分出自己到底是哪一邊的人呢?如果兩邊都沒有人要她,大不了孤獨一輩子,總比現在這樣懊悔痛苦來得好吧?

  可若是沒有此刻的痛苦,她又怎會去正視過去的自己呢?

  她無奈地歎了口氣,然後再一次露出那種堅強勇敢的笑容。

  算了,做都做了,已經來不及後悔了,現在她只希望胤祿能稍微等她一等,或許在地府裏,胤祿也是金祿,那麼她就可以和金祿一起尋回過去那段日子的快樂 ,這樣不是更好嗎?

  於是,躺上污穢的草席,滿兒輕輕合上了眼,決定勇敢地等候最後一刻的來臨,是的,她會跟過去一樣那麼勇敢堅強的熬過這一刻。

  可是不過一會兒,自她緊閉的雙唇中便突然逸出禁不住的哽咽。

  嗚嗚~~她好想他喔!真的好想好想他喔!為什麼胤祿不能永遠是金祿呢?為什麼快樂的日子總是那麼短暫呢?為什麼她必須去傷害唯一對她好的人呢?為什麼上天總是對她這麼不公平呢?嗚嗚~~她真的好想好想金祿啊!

  她究竟還要等待多久才能去找他呢?

  「快,快,快派人去通知皇上,除了皇上,沒有人能夠壓制得住那個人啊!」

  「人已經去了,可是皇上這會兒正在南書房召見大臣,不是那麼快就能趕到的呀!」

  「完了!完了!這下該怎麼辦?怎麼辦?皇上特別下過旨意,這個犯人要加意看守,甚至還派了十位大內侍衛在外面守著,這會兒若失了人犯,咱們的腦袋肯定不保了!」

  「嗚嗚~~我才剛娶老婆啊!早知道連小老婆也一塊兒娶了!」

  居然有人哭得此她還淒慘!

  滿兒不覺詫異地止住哽咽回過頭去,這一看,更是驚訝無比。

  這些天牢的獄卒守衛們一向都囂張得要死,何曾見過他們出現這般驚恐慌張的反應,簡直就像是有人要來劫獄似的。

  咦?真的好像耶!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熱鬧場景誰都想看,能幸災樂禍一下更不錯。

  滿兒迅速抹去淚水,並起身攀在牢欄上——如同其他牢籠裏的犯人一樣,好幾雙眼睛一塊兒看著牢欄外那些天牢守衛們如臨大敵般圍成半圈,手中的刀子雖然揮過來比過去,可是兩隻腳還是拚命往後退。

  到底是誰來了?

  很快的,那十位皇上派來的大內侍衛也退進來了,每個人的臉上同樣惶恐失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最後,逼得所有侍衛牢卒無力抗拒直往後退的人終於進來了,一看清那人的模樣,滿兒不禁失聲驚喘。

  「胤祿?!」難怪那些大內侍衛也沒轍,胤祿好歹也是個皇子阿哥呀!

  她一直以為他死了!

  不過,他現在看起來也跟死了沒差多少。

  只見胤祿整個人幾乎全掛在烏爾泰身上,滿臉未修剪的胡碴子,眸眶深陷,眼下一片乾枯烏黑,泛白的唇辦不斷吐出粗重的喘息,氣色此死人更灰敗可怖,松脫出髮辮的發絲飄拂在臉龐上,更顯得神態淒厲無比。

  這會兒他不只不像十五、六歲,乍看之下連五、六十歲都有了!

  「放了……放了十六爺……十六爺我的……福晉!」他的語音低弱但堅決,可以看得出來他在強行逼迫自己努力凝聚意識,集中目光焦點,卻還是瞧不見就在他前頭不遠的妻子 。

  「爺,屬下瞧見福晉了,她就在那兒。」烏爾泰低聲告訴主子。

  聞言,胤祿立刻提起右手的寶劍指住大內侍衛,「放了十六爺我……我的福晉……否……否則……」話還沒說完,寶劍就無力地往下掉,人也跟著油盡燈枯地癱了,幸好烏爾泰及時雙手一抄將他橫托起來。

  艱卒地喘了好一會兒,胤祿才又斷斷續績地命令,「烏爾泰,把……把我放到地……地上,替我……替我救回……福晉。」

  低應一聲,烏爾泰正待將胤祿放到地上,緊隨在後的塔布已然大步搶上前來。

  「烏爾泰,照顧爺,我來救福晉!」塔布知道他已經失去胤祿的信任了,如果想再找回來,他非得救回福晉不可。

  「爺,請放心,塔布拚著這條命不要,也會救回福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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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轎子裏,滿兒抱著半昏迷的胤祿,雙頰上綴滿了無法抑止的淚水,

  為什麼?

  他為什麼要這樣拚命救她?有什麼道理他要為她做到這種地步?

  在綽墩山上他放過她,她下明白為什麼,或許是看在曾經共同旅行過那段時間的情分上。

  帶她回來給予福晉的身分,她也不明白為什麼,也或許是因為同情她處在滿漢夾縫中的困擾,剛好他又缺個老婆,既然已經成親了,也覺得她還滿好「用」的,那就湊合著繼續「用」吧!

  可是,她已經親手殺他了,他為什麼還要塔布發誓非得保護她不可?她該拿什麼理由來解釋他這種不合道理的舉動?

  他自己都生死末蔔了,還要拖著老命到天牢裏來救她,這更是離譜得讓她怎麼也無法接受他竟然會做出這等蠢事!

  她無法理解,真的無法理解,但是,居然有人肯為她這麼做,怎能不讓她感動滿懷,山頭酸澀到無法自己呢?

  普天下就只有他一人啊!

  「福晉,阿哥府到了。」

  「啊!那還不趕快把爺送回床上去。」

  不用太多人,只烏爾泰一人就足夠了,仿佛抱著小娃娃似的,他輕輕鬆松的雙手一托,就托起胤祿的身軀直接送回寢樓去。
  沒想到始終處於半昏迷狀態的胤祿一被送上床,緊閉的雙眼就突然打開了。

  「滿兒?」

  「我在,胤祿,我在這裏。」知道他看不清楚,滿兒趕忙湊到他眼前去。

  「到……到床上來……」他摸著床裏側說。「快!」

  「咦?到床上去?可是……」

  「快!」

  這實在是道很奇怪的命令,可是見他因為激動而顯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滿兒連忙順從他的意願從他的身上爬過去坐在床裏側。

  「好好好,我上來了,你不要激動,睡一下好嗎?」

  胤祿沒理她,兀自下另一道命令。

  「塔布,把……把我的劍……拿來!」

  塔布立刻歡天喜地的應喏一聲,趕忙跑去拿劍。他終於又得回王爺的信任了!

  欵?劍?他要劍幹嘛?殺她嗎?

  然劍尚未拿來,滿兒就知道為什麼了。

  冷不防地,在沒有任何預警之下,一大群大內御前侍衛便湧進寢室裏來了。

  胤祿一見,即硬撐起自己的身子怒喝。「大膽!奇善,這是……十六爺我的寢樓,你……你們竟敢隨意……亂闖,不怕我……一劍砍了你們麼?」看他搖搖晃晃的,滿兒趕緊靠上前去讓胤祿倚在她懷裏。

  帶頭的侍衛班領奇善一見胤祿冒火了,忙趨前哈腰陪笑臉。

  「卑職見過十六爺,恕卑職斗膽,卑職等是奉皇上旨意前來捉拿……」

  「捉拿什麼?」胤祿喘著氣。「捉拿十六爺我的……福晉麼?」

  「十六爺……」奇善為難地扯出苦笑。「卑職等奉有聖意呀!」

  「好!」自塔布手上接來寶劍,劍尖對準了奇善,胤祿挺身冷笑。「那你就……先上,十六爺我……我第一個先……砍了你!」

  駭得慌忙退後兩步,奇善雙手亂搖。「卑職不敢!卑職不敢!」唉,皇上就愛做這種事,隨便兩句話下來,既要他捉拿逃犯,又要他不准傷了十六阿哥,這樣他怎麼辦事呢?

  「不敢就……」寶劍垂下了,胤祿又無力地靠回滿兒身上。「給我滾!」

  他是不敢,可是他也不能滾呀!

  奇善的苦笑益發可憐。「十六爺,卑職不能走啊,因為……」

  「皇阿瑪?!」胤祿盯住奇善身後驚訝地低喃。他雖是眼前一片模糊瞧不清楚長相,可只有皇帝能穿金黃色龍袍,這連想都不用想。

  奇善一驚回身,單膝跪地。「卑職等參見皇上!」

  果然是康熙親自趕來了,他看看胤祿,再望向胤祿身後的滿兒,搖搖頭。

  「你們都出去吧!」

  奇善「喳!」地一聲領著眾侍衛退出寢室外,塔布與烏爾泰也只好不情不願地跟出去了。

  康熙近到床前來,目注胤祿,眼光痛惜不舍。

  「你看看你現下這個樣子,真是……你到底想怎樣?」

  「皇……皇阿瑪,」胤祿吃力地想坐正卻無能為力,「滿兒是……是兒臣的福晉。」

  康熙頷首。「沒錯,她是你的福晉,可也是刺殺你的犯人。」

  「是……是兒臣自己願……願意讓她殺的。」

  康熙眉一皺。「說的這是什麼話?你活膩味兒了麼?」

  「無論如何,兒臣……」胤祿努力提著氣讓自己不要昏過去。「兒臣絕不會讓……讓任何人……傷害她!」

  康熙冷哼。「如果朕一定要殺她呢?」

  「皇阿瑪若……若一定要殺她,就……就請先殺了兒……兒臣!」

  聞言,康熙雙眼不可思議地猛睜,凝住胤祿好半晌後,始將目光徐徐移向他身後的滿兒,一眼便注意到她眸中的驚愕、感動、懊悔與愧疚,於是,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

  「隨便你吧!幸好朕早有預感,一早兒便將這件事兒給壓了下來,故而知道的人並不多,朕只要『封住』幾張嘴巴就行了。」他咕噥著轉身離開,一出寢室,便趕著那些大內侍衛們回去。

  「走吧,走吧!刺殺十六阿哥的逃犯已經被十六阿哥自己『殺死』了。」

  胤祿這才虛脫地癱在滿兒懷裏,連一根頭髮也動不了了。

  滿兒趕緊小心翼翼地扶他躺回床上,再溫柔地為他蓋好被子,這時,甫進寢室來的塔布與烏爾泰又馬上被趕出去了。

  「你們……出去。」

  「爺?!」塔布無法信任地瞟了一下滿兒,再望住胤祿。「可是……」

  「出去!」胤祿啞著嗓子,有氣無力地怒喝。「把門……關上!」

  塔市張著嘴猶待說什麼,卻彼鳥爾秦一把硬拖了出去,房門輕輕闔上,還可以聽見塔布在外面怒駡烏爾泰的聲音。

  「滿兒……」

  溫柔地凝視著那張灰白憔悴,卻依然冷漠如昔的臉龐,滿兒低問:「你要跟我說什麼嗎?」

  胤祿合眼休息了一下,睜開。「這兩天,你……準備一下。」

  滿兒微微一愣。「準備什麼?」

  「離開……這兒,離……離開京城。」說完,胤祿再一次疲憊地閉上了眼。

  「離開京城?」滿兒愕然重複。「為什麼?」他不要她了嗎?

  「因為……」胤祿低低道。「皇阿瑪並……並不知道刀上的毒,倘……倘若沒有解藥,太……太醫是解不了的,因此……因此他才會饒過你,可是一……一旦我毒發身亡,皇……旦阿瑪便絕不……絕不會輕易放過你了,所以……」他喘了幾下。「所以我必須先……先把你送離……離開京城。」

  滿兒呆了呆。「可是你……你為什麼不問我有沒有解藥?」雖然她沒有,事實上,她也是在太醫檢視出刀上有毒之後才知道刀有毒,可是他至少該問一下啊!

  胤祿仍然閉著眼。「你要我死……不是麼?」

  呃?

  滿兒先是困惑地愣了一下,繼而不敢置信地瞠大雙瞳,更張大了嘴,可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他……他說什麼?

  因為她要他死,所以……所以他願意死嗎?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實在無法相信他會是那種意思,一定是她誤解了,一定是!

  他徐徐睜眼,盯住她,「你要我死……不是麼?」眼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更深沉冷凝。「我……我說過,如果……如果你真下……下得了手,我……我這條命就……給你……」

  宛如焦雷轟頂,滿兒不禁瞳眸震驚,心神俱顫地窒息了。

  他……他是說真的?

  她要他死,所以他就……死?!

  他願意死?

  為她?

  「你是說你……你願意為我……」她的聲音泛著微微的顫抖。「為我死?」不可能!不可能!

  「是。」一如以往,他的回答能有多簡潔就多簡潔。

  不,不,不,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

  一聲抽搐般的哽咽逸出檀口,熱霧迅速盈滿眸眶,滿兒淚眼婆娑滿心戰慄,卻仍不信地緊緊凝睇住胤祿。

  他的神情依然是平靜的、漠然的、毫不在意的,唯有那雙冷凝的眼底深處燃燒著一把熾火,一把不惜將他自己燒成灰燼的熊熊熾火!

  天哪,是真的!

  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不是金祿,不是胤祿,就是這個男人,他是真心誠意:心甘情願為她死呀!

  更多的淚珠兒爭先恐後地往下掉落,輕顫的手哆嗦著伸出去捧住他的臉,滿兒啜泣地貼上自己的嬌靨。

  「胤祿,胤祿,對不起,對不起啊!」

  在這一瞬間,她終於瞭解了,金祿的明朗快活令她喜愛,念念不忘:胤祿的嗜血殘佞教她厭惡,難以接受:可是這個男人 ,卻以他的冷酷無情如此深刻地震撼了她的靈魂,頃刻間便完完全全奪去了她的芳心。

  為了她,他對他自己也是這般冷酷無情呀!
無論是在哪種年頭裏,天橋都是個龍蛇混雜之處,因為這兒是百藝雜陳之所,舉凡吃喝玩樂,甚至偷盜拐騙無所不包,再加上個溫柔鄉八大胡同,要是哪天下小心在這兒撞到個欽命要犯也是不奇怪的。

  柳兆惠和他那位反清複明的同伴便是躲在這兒擺攤算命,以等待滿兒的「好消息」。

  「我要看面相。」

  只一眼,柳兆惠即迅速起身住他暫居的小屋走去,連攤子都下要了,而看相的客人也默默的跟隨在他後頭。

  片刻後——

  小屋內,中年人眼色陰鬱地目注看相的客人——滿兒。

  「為什麼還不動手?」

  「喂!拜託,不過才三天而已,你以為機會這麼好撞的嗎?」滿兒沒好氣地說。「不過,這會兒不是找不找得到機會的問題,而是這個……」探懷取出孔雀碧玉「扇」,同樣放在桌上推向中年人。「我拔不出刀來!」

  中年人一愣,「怎麼可能?」立刻抓來「扇子」要「拔刀」給她看看。「我不是教過你要……咦?怎麼……」低下頭,他開始認真地那邊摸摸,這邊敲敲,用力拔,努力推……

  「我來試試看!」見中年人都弄出滿頭大汗了來卻還弄下開,柳兆惠忍不住搶過來換他這邊摸摸,那邊敲敲。「嗯!或許是這邊卡住了……咦,真的……啊!拔出來了……欵?啊,對不起、對不起!」

  只聽得一聲驚呼,原來是柳兆惠太使力抽刀,所以刀一拔出來便收下住勢不小心割傷了中年人,中年人瞬即臉色大變,不先止血包紮,反而立刻探懷取出一罐小瓷瓶,慌慌張張地倒出三顆藥丸,就在他仰首吞藥的當兒,冷不防地,滿兒驀然搶出手去攫來藥瓶,一手朝他們臉上揮去一把灰霧,然後轉身就跑。

  「滿兒?!」

  充耳不聞,滿兒一跑出小屋,便埋頭飛奔向人群,一眨眼就鑽人人群裏不見了。但是,她知道這樣還是逃不掉,那把灰霧擋下了他們多久,不過,她原就沒打算能逃脫,她只要求一點時間就足夠了。

  在鬧區裏的寺廟前總是會有一些大小乞丐,那就是她的目標——萬明寺。

  自滿兒得到自由跑到外城來的第一天,她就認識了在萬明寺前的一個十二歲小乞丐小七,兩人的身世極為相似,俱是滿漢雜種,不同的是她娘親是被強暴,而小七的娘親卻是被拋棄,由於同病相憐、臭味相投,兩人很快便成為好朋友,滿兒只要一出內城,就必定去找小七。

  「小七!」

  「啊!滿兒柹,你來……啊!」招呼還沒打完,小七便被拖進萬明寺內了。

  在萬明寺正殿後的陰暗院落裏,滿兒手腳慌亂地把那瓶解藥、恪親王府的侍衛腰牌,以及胤祿在杭州買給她的一朵珠花一古腦兒全塞進小七手裏。

  「一輩子一次,小七,你要幫我,求求你,一定要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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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時辰後,小七已然低頭站在十六阿哥的床楊前。

  「……所以滿兒姊叫小七拿侍衛腰牌和她的珠花作憑證,無論如何一定要設法進內城裏來見金爺,並把這個交給金爺。」他自懷裏掏出那瓶藥交給帶他進內城裏來的塔布。

  「原來……她是替我拿解藥去了。」床上的人呢喃。

  虛弱沙啞的聲音,簡直就像是即將壽終正寢的老頭子,小七忍不住兩眼往前偷瞄了一下,可是那什麼勞什子金爺躺在床上,還有床帷紗幔深垂,除了床上確實躺著個人之外,小七啥也瞧不清楚。

  「滿兒姊還要小七務必轉告金爺一句話……」

  「什麼話?」

  「滿兒姊說她不要金爺死,所以金爺絕對不能死!」

  「是麼,她不要我死了麼?」孱弱的聲音喃喃道。「奸吧!既然她不要我死,那我就絕不能死。塔布,把解藥給我。」

  塔布馬上倒出一顆解藥……

  「三顆,」小七趕緊追加補充。「滿兒姊說要三顆。」

  塔布忙多倒出兩顆,連同原先的那顆與一杯茶交給床上的人,

  吃下解藥後,床上的人又問:「滿兒呢?她現在又在哪兒?」

  「滿兒姊為了讓小七安全離開,便現身去引開追她的人,可是追她的人好像很厲害,一下子就追上滿兒姊了,那人大罵滿兒姊是叛徒,是滿虜走狗,甩了滿兒姊一巴掌後就把滿兒姊捉去了。」

  「什麼?」透過紗幔,小七隱約可以瞧見躺在床上的人猛然挺起了半身,「他竟敢打……打滿兒!」並且一時激動得捂住胸口喘息不已。

  「爺請息怒,」塔布忙上前低聲央求。「屬下一定會設法救出福晉的。」

  福晉?!

  小七驚訝地拚命眨眼。滿兒姊會是這個老頭子的福晉?

  「不必……」床上的人又無力地躺回去了。「我會自……自個兒救她。」

  這個快斷氣的老頭子居然要自個兒救滿兒姊?小七不禁暗裏翻了一下白眼。老頭子還是哪兒好睡哪兒睡去吧!

  「小七。」

  「小七在。」

  「你知道是誰……抓去滿兒嗎?」

  「不知道,不過小七有把握可以問得到。」他可是天橋的地頭蛇耶!要是有什麼查不到,他還有臉活在這世上嗎?

  「那就交給你了。』

  「好,沒問題,」小七自信滿滿地猛拍胸脯。「三天之內一定會有消息!」

  愈熱鬧的城市乞丐愈多,所以不用太久,隔兒晌午小七便得到消息了。

  小七揮揮手向另一個十歲上下的小乞丐道謝,轉個身對塔布說:「一個是匕首會的人,一個是雙刀堂的人,他們今兒一大清早兒就抓著滿兒姊出城去了,城外好像還有人接應他們。雖然一出城我就沒轍了,不過我還是可以設法探聽一下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

  原來是匕首會與雙刀堂的餘孽!

  「那就快去探聽,」塔布忙道。「我這就回消息給爺去,晚麼晌兒我會再來這兒找你。」

  於是兩人分手,在大雪紛飛的寒天裏,一個又去幹包打聽,一個回去捧主子的馬屁,渾然不覺過年的氣氛已熱烈地在京城內外彌漫開來了。

  如果找不回來人,大家都甭想過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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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京城西南方有個小小的無名村落,處在萬山環繞問,拒馬河縱穿而過,有直插雲天的陡峭絕壁、飛流撲下的瀑布、高聳如雲的千年銀杏與各類稀禽異獸。

  在春光明媚的時節裏,這樣的景致肯定美到下行,可惜這會兒是北風呼號、冷氣刺骨的落雪天,別說美了,除卻無邊無際的漫漫雪花,其他什麼也沒有,真是單調到教人想加點血花上去點綴一下。

  只往窗縫瞄了一眼,滿兒便打了個哆嗦,搓著手躲回熱炕上去了。

  「好冷!」

  這是個非常簡陋的小村子,參差不齊的石塊徹成的屋子,除了炕床之外,連桌椅都沒有,又是被禁制外出的俘虜,滿兒只能整天窩在炕床上「孵蛋」。不過,也多虧了被捉到這兒來之後,整天無所事事啃指甲,她這才發現自己的小腹不知何時開始竟然凸出來了。

  不會吧?她現在連二十都不到,已經開始中年發福了?

  拒絕接受這種荒唐理由的滿兒趕緊學算命仙掐指一算……

  哎呀,不得了,她懷孕了耶!

  「多久了?」

  「四個多月了吧!I

  「哇!這麼久了你自己竟然都沒有察覺到?」

  「我……我忙嘛!」

  「忙什麼?」

  「忙著卷款私逃,逃不掉就謀殺親夫。」滿兒喃喃道。一說完,立刻聽到好幾聲驚駭的喘息。

  「你在說笑?」

  滿兒向其他少女瞄過去一眼,聳聳肩,不語。實話她們不信,那她也沒轍了。

  一來到這兒,滿兒就發現被抓來的不只她一個,還有其他少女和小孩。問過之後才知道是那個中年人,以及十多個同伴們,為了換回那些已被抓,但尚未被處決的雙刀堂與匕首會兄弟們而特意擄來的人質,因此被抓來的都是正宗旗人子女。

  「朝廷會派人來救我們麼?」這是人質們最擔心的事。

  「這……恐怕不太容易吧!」

  因為這兒就跟綽墩山一樣,沒有人帶路根本就進不來也找不著,即使是胤祿,在如此急迫的時間裏他也沒轍,何況他的傷也不可能在半個月之內就痊癒,尤其他的傷那麼嚴重,搞不好現在還躺在床上呢!

  反清複明組織別的或許不行,尋找秘密藏身處這點倒是挺厲害的。

  「那朝廷會跟他們交換麼?」

  滿兒聳聳肩。「要看你們的身分夠不夠羅!」

  「我們?那你呢?」

  「我?」滿兒苦笑。「我不是專供交換的人質,我是叛徒,大概要等做過交換之俊,他們才會有空決定要如何懲罰我吧!」

  「咦?你不是旗人?」

  「我娘是漢人。」

  「啊!那……如果我們的身分不夠呢?」

  「這樣就……嗯!他們大概會另外再去抓幾個夠分量的來吧?不過那也不太容易,分量愈重,護衛自然愈嚴密,所以……」

  可運氣好的話就很簡單了,滿兒來到這兒六天之後,柳兆惠和中年人就「順手」拎來了一位偷溜出城玩的蒙古公主與一位固山格格。

  真聰明,縱使清廷可以不管那位格格:—反正格格多的是,隨手抓一把比綠豆還多,可是絕不能不管那位蒙古公主,因為這位阿敏濟公主來自於最受清廷優寵的蒙古貴戚家族——博爾濟吉特族,也就是孝莊文皇太后的母戚家族。

  她的祖父是孝莊文皇太后的弟弟滿珠習禮之孫班第,她的祖母是由順治先帝領養於宮中的和碩端敏公主,她的父親是現任科爾沁達爾汗巴圖魯親王羅卜藏袞布,如此高貴的身分,萬一出了事,大家都要吃不完兜著走了。

  然而,就是因為身分太高貴了,所以這位阿敏濟公主一個不小心鼻子就長到頭頂上去了,沒事就潑出一盤盤麻婆豆腐來請客,倘若不是她是最好的人質人選,柳兆惠都很想把她趕走了。

  幸好阿敏濟和那位格格住另一問屋,就讓那位格格去「獨享」她的尊貴吧!

  「滿兒。」

  「惠舅舅,有事?」

  柳兆惠默默遞給她一件大麾,滿兒立刻會意,披上大麾後便跟在他後頭出去了。踩著積雪,在一處可以瞧見一片黑色峭壁立在前頭的地方停了下來,柳兆惠望著那片峭壁良久,才低低開了口。

  「滿兒,老實告訴我,你早已動過手了,所以才會需要解藥,對嗎?」

  「對。」這種事隨便想一想就可以想到了,實在沒必要浪費力氣去隱瞞。

  柳兆惠緩緩回過身來。「那你為什麼還要救他?是因為你肚子裏的孩子嗎?」

  「不是,」滿兒毫不猶豫地否認了。「我是來到這兒之後才發現自己有孩子的。」

  柳兆惠臉色倏沉,「那是為什麼?」陰鬱的語氣更將他的怒意完全顯現出來。

  「為什麼要背叛我們?」

  「因為……」滿兒昂然不懼地抬高了下巴。「我是漢人,也是滿人,但唯有他不在意我到底是什麼人,並用一顆真心來對待我。可明明是我的親人的你們卻恰好相反,當我沒有用時,你們就認定我是滿虜的雜種,說我是柳家的恥辱,甚至把我趕出柳家!」

 
 唇角抽搐了下,她又說:「你們知道我為了求得你們的認同,過得有多辛苦、多孤獨嗎?不,你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你們只在有需要的時候才會來找我,嘴裏說要接納我,只要我證明我骨子裏是屬於漢人這一邊的。哼,說得這麼好聽幹嘛!講白一點不就是要利用我,不是嗎?」

  柳兆惠心虛地別開眼。

  滿兒發出嘲諷的笑聲。「這樣你們還能說是我背叛你們嗎?一開始不就是你們先背叛我的嗎?」

  「可是……可是柳家還是將你養大了!」柳兆惠反駁。

  「是喔!我養雞,然後把它吃了;我養狗,好讓我心情不好的時候踢它一腳;我養牛,因為要奴役它,等它老了,我照樣可以吃它;同樣的,你們養我也好像養畜生似的,沒有愛、沒有關懷,只有食物、只有住處,礙眼了就一腳踢開,想要利用時再撿回來……」

  她怱地停住,改口。「不,我比畜生還不如,不會有人沒事去嘲笑畜生,可我卻得承受所有人,包括我自己親人的嘲諷眼光,侮辱言詞,無論我怎麼做,在你們眼中,我都不是人,只是一個恥辱,柳家的大恥辱!」

  「那是……那是……」柳兆惠被攻擊的有些狼狽了。「我們只是……是……」他無法為自己辯解,只好反擊了。「那你又如何知道他是真心對待你?你們才相處過多少時間,你又怎知道他不是在利用你?」

  「問的好!」滿兒卻笑了,一個看似無辜又天真的笑容。「惠舅舅,滿兒想先請問你,你可曾替我考慮過,當拔刺殺了堂堂皇子阿哥之後,我要如何逃脫清廷的追緝呢?」

  柳兆惠嘴巴一張,呆住了。他從沒有考慮過……不,是從不曾去想過這一點!

  「我就知道!」滿兒嘲諷地勾了一下嘴角。「外公也是一樣,說什麼只要我刺殺了十六阿哥,他就會歡迎我回柳家,其實他根本就不認為我能活著回去,才敢放膽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諾言,對吧?」

  「不對!」柳兆惠脫口道。「知道你嫁給十六阿哥的人只有我和他,爹根本不知道,他老人家若是得知,肯定會氣死,所以我根本不敢說給任何人知道,就怕有人不小心說溜了嘴傳到爹耳裏去了!」

  他?那個中年人嗎?

  「原來如此,原來你是騙我的,我居然全信了!」滿兒自嘲地一笑,而後甩甩頭。「算了,那惠舅舅你可曾想過,既然我刺殺了他,為何我還能好端端的站在這裏嗎?」

  再次張了張嘴巴又無聲合上,柳兆惠思索片刻後,才狐疑地問:「難道是……他保你?」不可能有這種事吧?

  「不,」滿兒輕輕歎息,滿足的歎息。「他不只保我,他還……」不,這種事她要自己保存在心底,不要讓任何其他人知道,這是獨屬於她一個人的秘密,既甜蜜又教人感動到想流淚的秘密。

  「總之,我知道他不是在利用我,想想,堂堂一個皇子阿哥有可能為了要利用我而娶我作福晉嗎?我又不是阿敏濟公主,可沒有那麼大的價值。」

  柳兆惠一時啞口,可不過一會兒又抗辯道:「不,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真的娶了你,滿漢不許通婚是滿人的祖制,這你該不會不曉得吧?即使你有滿人血統,可你無法證明,這就不行,他頂多就是收你作個側福晉,甚至……」

  「啊!說到這,我才想到差點忘了告訴惠舅舅了,滿兒我呢……」滿兒指住自己的鼻子。「現在是柳佳氏,早已入了宗人府的宗室譜牒了。』

  一聽,柳兆惠即不敢置信地發出尖銳的驚呼,「他真要娶你為福晉?」

  兩眼往上一翻,「哦!拜託,我說的話真的這麼不容易瞭解嗎?」滿兒喃喃道。「不是要,是已經!」

  「已經?」柳兆惠無法接受地拚命搖頭,「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我一直以為他最多收你為側福晉,甚至連側福晉也撈不上,因為你只千過是個……」

  「惠舅舅以為錯了。」滿兒有意無意地打斷了他的話。

  柳兆惠瞪住滿兒,半晌,驀而脫口道:「難道你真的不作漢人要作滿狗了?」直串的語氣顯見他已經開始著急了。

  滿兒怔了怔,失笑。「不是吧!惠舅舅,難道你還要我再去刺殺他一次?」

  「這是當然,」柳兆惠氣急敗壞地說。「你必須將功贖罪呀!」

  螓首微微一歪,「請問對誰而言我有罪?」滿兒一臉揶揄的表情。「漢人?在這之前,我始終是惠舅舅眼中的滿虜雜種,不配沾上漢人一點邊,可不過一個月而已,為何惠舅舅卻這般堅持我非得是漢人不可?因為你們亟須我替你們除去胤祿?」

  「你……」柳兆惠難堪地回開視線,可馬上又拉了回來,並裝腔作勢地沉臉威嚇她。「你如果這樣不聽勸,我也保不了你了!」

  「保我?」唇畔又揚起譏諷的笑。「惠舅舅何曾想保過我?這世上真正會保我的只有一個人,是胤祿,而且他是用他的生命來保我。不,惠舅舅,我不需要你的虛情假意來保我,我只要胤祿的真心真意。」

  眼見無論如何都無能說服滿兒,柳兆惠的神情語氣眨個眼立刻判若兩人了。

  「可惜他的真心真意也救不了你了。」

  他的眼神是鄙夷,語氣更是輕蔑,就如同往日一般,他一直都很唾棄滿兒,柳家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忘得了是誰使他那美如天仙,聖潔如觀音的妹妹發瘋又自殺——是那些滿虜,滿兒的清狗父親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繼承了她父親那種汙穢齷齪的血液,她自然也是同樣一萬穢齷齪!

  「他們已經決定,待交換過人質後,就要把你帶到綽墩山死難兄弟的墳前死祭了!」他以為他會看見滿兒吃驚、恐懼,甚至懊悔的反應。

  沒想到滿兒僅是淡淡一哂。

  「是嗎?」

  那又如何?

  胤祿能為她死,為什麼她不能為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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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兒從未與阿敏濟公主談過半句話,不過,光是遠遠看著那個傲慢囂張的女孩亂點爆竹,她就告訴自己離得愈遠愈好,免得被爆竹燒到屁股。可爆竹多半是沒長眼睛的,所以,即使她避得再遠,還是會不小心被噴到火星渣子。

  「喂,你過來!」

  「咦?」滿兒左右看看,然後指著自己的鼻子。「我?」

  「對,你,過來幫本公主捶捶肩!」

  滿兒拿眼瞄一下正在取水的格格,再瞧瞧各自裝作沒看見也沒聽見的那些旗人少女,聳聳肩,上前去為那位看上去比她還小上兩、三歲的驕蠻公主捶肩。

  忍一時之氣,保百年之身。

  「用力一點,你沒吃飯啊!」

  「輕一點,你想捶死我啊!」

  「右邊一點,難道你不知道公主我酸痛的是右肩嗎?笨蛋!」

  「左邊,左邊,真是白癡,不會兩邊都捶嗎……欵?本公主沒有叫你停,你怎麼可以停?」

  忍一時之氣,保百年之身。

  可忍太多氣,保證會傷身。

  「我不是你孫子,」滿兒慢條斯理地回到原來的大石上啃她的乾饃饃。

  這是他們出發前往交換人質的半途,由於沒有多餘的人手看守滿兒,所以滿兒只好跟著他們走。

  
一路上,那位嬌貴的阿敏濟公募不是罵人就是踢人,完全沒有身為人質的自覺,倒楣的當然是她們這些「身分低下的侍女」。

  「你說什麼?」

  阿敏濟怒叫一聲,馬上跳起來要給她一腳,可滿兒的功夫雖然不怎麼樣,至少也比完全不懂武功,只會亂打亂踢的阿敏濟厲害一點,所以她不過稍稍閃個身,阿敏濟就真去踢到「鐵板」了。

  往後的路途上,柳兆惠只好分個人手出來背「可憐」的公主。

  終於,他們來到了約定地點,一處望眼看去俱是一片雪花茫茫的空曠荒野,唯有這種地方雙方都不必擔心對方埋伏人馬。

  對方早巳先來候著了,三十幾個手鏍腳銬的人拒,步軍營九門提督大人和六位巡捕營千總,最奇特的是還有一頂轎子,滿兒一看到轎子兩旁的侍衛便瞠大雙目差點叫出來,車好塔布及時向她拚命擠眼,她才硬吞了回去。

  中年人看到轎子倒下奇怪,只以為那是特地抬過來給刁蠻公主坐的。

  「好,人全在這兒了,我們雙方同時放人。」

  「等等,我得先點過人數,」九門提督朝中年人身後望去。「阿敏濟公主?」阿敏濟的回答是一連串臭駡。「德月格格?」德月淒淒慘慘的低應一聲。「十六福晉?」

  這個尊號一被呼喚出來,所有少女不約而同的吐出驚呼,最誇張的是阿敏濟。

  「你在胡叫些什麼?我才是未來的十六福晉!」

  當然,沒人理會她,中年人兀自冷冷一笑。

  「抱歉,十六福晉不包括在裏面,她是我們的叛徒,我們要帶回去處決。」

  九門提督搖搖頭。「不行,一定得有福晉。」

  「沒有福晉!」中年人堅定的拒絕,同時手住後一揮,柳兆惠立刻把刀橫置在阿敏濟頸前。「快決定,如果不成的話,我們第一個就先要了蠻子公主的小命!」

  一聽,九門提督即皺了眉,然後,令人頗為訝異地,他回頭朝轎子那兒望去,塔布立刻彎身俯向轎簾好似在聆聽什麼指示,中年人這邊的人才知道轎裏早已有人佔據了。不一會兒,塔布便來到九門提督身邊。

  「你要什麼條件才肯釋放我們福晉?」

  「你們福晉?」中年人雙眉一挑,兩眼視線馬上朝轎子那兒飛過去,「我從未曾考慮過要把她交換出去,不過……」他怱地揚起一抹奸猾的微笑。「若是十六阿哥堅持要福晉回去也行,就請十六阿哥自己拿命來換她一條……不,兩條命,也許十六阿哥還不知道,福晉已經懷有身孕了喲!」

  塔布一聲驚呼,迅即扭頭往後望去,眼神中滿是焦急。事實上,所有的目光全都集中在那頂轎子上頭了,任何人隨便猜都猜得出來那裏頭必定是十六阿哥,鮮少有人見過的十六阿哥。

  好一陣子靜默之後,忽地,轎簾中伸出了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扶住轎沿,大家的眼睛瞪得更大,瞳珠子都要滾出來了,包括阿敏濟和所有少女,以及那六個千總,每一雙眼都巴巴地看著烏爾泰神態恭謹地為轎中人掀起轎簾,看著一個人慢條斯理地下了轎,待得大家都瞧清楚那人的長相之後,又不約而同發出一聲——

  「咦?」

  中年人更是脫口道:「不是十六阿哥!」繼而憤怒地沉下臉。「你們是故意耍我的嗎?」

  那是個笑臉咪咪的可愛少年,大大的眼,小小的嘴,稚氣末脫的笑顏,蒼白的臉上泛著兩朵病態的紅暈在雙頰上,仿佛玫瑰般鮮豔,再襯上那一身銀白綴織地裏毛皮長袍外套紫貂馬褂,更顯得他是如此高雅柔和,單純率真。

  總而言之,任是誰來看,都打死不會相信這個純稚的少年會是傳聞中那個陰狠邪佞的十六阿哥。

  除了認識他的人。

  「我就說咯,」少年搭著烏爾泰的手臂一步步慢吞吞地定向前。「沒有人會相信我是十六哥,我又沒啥能個兒,可他混了心偏要我代他來,得喝,這下可露怯了吧!」

  聽那熟悉的京腔京調,被押在最後邊的滿兒想笑又想哭,忍不住喊過話去。

  「你本來就很丟臉了,再丟一次臉又有什麼關係!」

  停步在塔布身邊,圓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

  「哎呀呀呀!我真是昏君了不是,忘了先跟嫂子問聲好。」

  嫂子?

  滿兒不禁噗哧失笑。「我好得很,不用你雞婆來擔心!」

  一聽,少年即哀怨十足地噘起了小嘴兒,嫣紅嫣紅的可愛極了。

  「嫂子,我這麼巴巴兒地奔來,您就給我這麼一句好話兒?」

  「你本來就不該來的,」見他還得扶著烏爾泰的手臂就知道他在勉強自己,瞧得她心都揪疼了。「這麼太冷天,你實在應該乖乖地躲在被窩裏睡覺才是。」

  眼見他們兩人居然旁若無人地聊起天來了,中年人不禁更火大。

  「你究竟是誰?來幹什麼的?」

  聞言,少年這才轉過臉去對中年人漾開純真無辜的笑容。「我來看嫂子呀!」

  中年人冷哼,「十六阿哥自己為什麼不來?或者……」說著,他眼帶惡意地回眸瞄向滿兒。「他的福晉在他心目中並不是頂重要?也對,不過是個滿虜雜種,不要也罷,十六阿哥可以另外再娶個乾乾淨淨的女人,是吧?」

  「那我可不知,」少年仍是笑意盎然。「十六哥只讓我來替他向嫂子問句話,他才能決定該如何處理這事兒。」

  「什麼話?」

  兩隻大眼睛骨碌碌地溜向滿兒那邊,「可以讓嫂子過來麼?」少年指指滿兒。

  「這是私事兒,太多人聽著可不太好。」

  「不行!」中年人不假思索地拒絕了。

  「那……」扇了似的睫毛天真也扇了兩下。「我過去可好?」

  「你過去?」中年人看看他,再看看滿兒那邊,眼中忽地閃過一絲狡詐:「可以,不過只你一個人。」聽少年說話的語氣,肯定也是阿哥之一,皇子的分量可是比蒙古公主的分量更重多多,有他在手,看清廷還敢對反清複明組織的人如何!

  「好,就我單個兒。」

  少年當即放下搭著烏爾泰的手,獨自以蝸牛般不尋常的速度慢之又慢地朝滿兒爬……呃!走去,中年人慢幾步跟隨在後,同時乘機向自己人使了個眼色,暗示他們不落痕跡地圍過來,準備再多抓一個人質。

  站定在滿兒面前,少年先瞄了一下押著滿兒的壯漢,再瞥一眼北在她胸前的那把亮晃晃的單刀,最後看向滿兒,那張純真的笑臉益發燦爛耀眼了。

  「嫂子,十六哥要我來問問你,你真格兒不要他死了麼?」

  「不要!」滿兒狠狠地說。「除非我死,否則他絕對不能死!」

  少年慢條斯理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中年人聽得狐疑,正想問問他是什麼意思,冷不防地,就在他張口欲言未言之際,驚變暴起瞬間,甫聽得慘叫聲,已見少年兩指一插一樞,活生生地挖出滿兒身後那壯漢的雙眼,壯漢立刻掉下刀子反手捂住自己血淋淋的,只剩兩個窟窿的部位,嘴裏不斷發出淒厲的慘嚎。

  面對自己造成的慘狀,少年臉色漠然,瞳眸中卻閃爍著殘忍的嗜血光芒,右手閃電般疾揚,一對眼珠子分射左邊見狀慌忙趕來的兩個青衫人,同時黑緞靴足尖一勾一頂,壯漢落下的單刀半途便怱而轉折如箭矢般飛向右方,那股淩厲猛烈之勢,不但射穿了正往這兒沖來的魁梧大漢的小腹,更帶出一條條花花綠綠的大小陽髒刺人緊隨在後的瘦削老頭子胸口。

  於是,伴隨著追加的兩道慘厲長嚎,無聲無息地,對面方向也有兩個同樣在額頭上各多出一個血窟窿的傢夥仰天倒下。

  而就在眾人猶驚駭地瞪著單刀飛向魁梧大漢之際,少年便已采出左臂將滿兒擁人懷中,右手輕翻猝然反轉,那兩根沾滿鮮血的手指恰好夾住中年人襲往他背心而來的大刀,幾聲鏗鏘,刀子瞬間斷為數截。

  中年人甫始驚恐地抽了口氣,眼前二化,少年和滿兒業已蹤影杳然,回首一望,少年已然抱著滿兒飄然落在九門提督身旁。

  這時,那兩道長嚎才響起。

  「剩下的……交給你了。」少年略喘著氣,可目光中的狠辣之色卻更熾。

  九門提督會意地暗暗一頷首,然後恭恭敬敬地哈下腰去。

  「卑職遵命。」

  不過眨眼間,少年便已奪去四條人命,兩顆眼珠子,還有兩個最重要的人質——包括少年自己在內,中年人尚未回過神來,便見滿兒與塔布一邊一個攙扶著腳步顯得有點顛躓不穩的少年走向轎子,下禁狂吼出驚怒的咆哮。

  「你到底是誰?」這可真個是名副其實的賠了夫人又折兵,敦他怎生吞得下這口氣!

  少年停下了腳步,可回過眸來的卻是滿兒,她一驗酣酣的笑,注目的對象不是中年人,而是與其他人同樣震驚疑惑的柳兆惠。

  「惠舅舅,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這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會真心誠意的保我,現在你相信我了吧?」

  柳兆惠甫自一愣,少年也徐緩地轉過臉來了。

  只一眼,中年人便駭得連退兩步。「你……你……」

  冷峻的眼、陰鷥的神情、無形的威嚴、懾人的氣勢,少年已然完完全全轉變為另一個人了。

  「倘若讓十六爺我再聽到你說一次我的妻子是雜種,我一定會讓你後悔生為人!」

  那般森冷的語調、那等嚴酷的威脅,好似被下了詛咒一般,中年人頓時驚窒得一時無法動彈,直到少年與滿兒一塊兒坐進轎子裏,塔布和烏爾泰權充轎夫抬起了轎子掉頭離去,他才驚叫出聲。

  「十六阿哥?!」

  可是……十六阿哥不是已經二十六歲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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