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07 16:58:08陳伯軒

〈赤壁賦〉中洞簫聲的情感特質與教學引導─以白居易〈琵琶行〉與王鼎鈞〈哭屋〉協同參照

 

前言

優秀的文學作品可以喚起讀者的情感,也足以引發讀者的思考與體認。蘇東坡的〈赤壁賦〉作為千古名篇,選入中學課程,究竟要帶給學生什麼樣的啟發?是值得再三省思的。歷來討論此文者,往往將重點放在蘇東坡論議變與不變的道理。常見的詮釋路徑,是以貼近作者生平,然後針對作者的當時的情境,並援以或儒或釋或道的思想,加以闡述。〈赤壁賦〉蘊含的哲理,自是此文的精彩之處,想當然也是授課講解的重點。

然而,就此文來說,並不是只有說理的目的與功能。由洞簫客與蘇子的情緒波動,去帶領學生理解情感的特質與情感的轉化,當然也是文學教育的目的。蘇子的議論,源自於洞簫客的陳述,而洞簫客的陳述之前,又有一段令蘇子「愀然正襟危坐」的簫聲。則此簫聲隱含的感情為何?也算是一個關鍵的問題。

揆諸過去的研究成果,絕大多數談到簫聲時,固然稱許此段描寫精彩動人,卻也在詮解上草草帶過:「確實是精當之極,俗手萬萬想不出怨慕泣訴四字。」(劉中和:〈蘇軾前後赤壁賦研究〉,《中國語文》164期,19712月,頁59),「如怨如慕……連續使用增加憂傷的感染力,而複雜的心情,顯露無遺。描繪人的空虛落寞,孤寂無助。『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豁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尾音雖如細絲,卻悲哀至極,使無情蛟龍起舞,有心的嫠婦下淚。」(陳秀雋:〈前赤壁賦評析〉,《中二中學報》3期,199912月,頁94。)當然也有竭力闡釋此段文字者,讀來卻依舊空疏而不著邊際:

作者先用象聲詞「嗚嗚」點出簫聲的沉悶和幽咽,接著用擬人的比喻染之: 好像有無邊的愁怨,有無限的思念,好像在悲哀地抽泣,又好像在纏綿地申訴。這完全把吹簫者的感情寫進去了。接著再用細絲比喻那繚繞不絕悠長宛轉的餘音之細長,渲染了哀愁的無窮無盡。……。但作者並不就此罷休,而更進一步鋪寫簫聲的感染力,使潛伏於深淵的蛟龍起舞;使孤舟之寡婦哭泣。前一句,寫簫聲的力量感動了蛟龍,這是憑空誇張,當然是虛設;後一句,誠然也是虛設,但卻也是實情,失去親人的寡婦孤獨地處在一條小舟之中,聽到這如泣如訴的簫聲,如何能不勾起對自己身世的哀思呢?(張覺:〈巧取眼前風月,妙抒心中悲樂──蘇軾〈前赤壁賦〉賞析〉,《明道文藝》270期,19989月,頁169。)

類似這樣的隨文賞析,所在多有,卻往往只是將洞簫聲的描寫翻譯成語體,似乎很難讓學生更具體理解簫聲的情感特質。有鑑於此,本文便藉由教學經驗與教學策略的展現,試圖將「洞簫聲」的情感特質呈現出來,並藉由其他篇章使學生得以更順利地理解,以作為閱讀〈赤壁賦〉的重要感性認知基礎。

 

一、情境引導:見棄的情感狀態

 

  若由傳統知人論世的傳記式批評法來解讀〈赤壁賦〉,大多會從蘇東坡的生平與「烏臺詩案」講起。烏臺詩案對蘇東坡的打擊非常大,這是理解〈赤壁賦〉的一大背景。然而,士子不受君王器重的心情,該如何讓中學生理解?恐怕是頗費思量的。在中國古典文學,面對見棄之感,向來有將「君臣」-「夫婦」連喻的習慣。不妨先以屈原的〈離騷〉作為引介,在〈離騷〉中有言:「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單就此話字面的涵義,非常類似於戀人之情。成言,乃指結下諾言,而悔遁有他則可理解為移情別戀。然而,〈離騷〉此處所指不是情人,而是君王。因此,從這個面向來談,或許能夠讓學生稍微理解臣子被君王捨棄的感受,正如同被情人拋棄一樣。

  在許多文人作品當中都可能讀到關於這種情感演繹,同樣描寫樂聲的名篇〈琵琶行〉,也很適合作為相互詮解的篇章。〈琵琶行〉中的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政治上的不得志,恰若琵琶女年老色衰,遭逢商人棄離的處境。正所謂「我聞琵琶已歎息,又聞此語重唧唧。」白居易之所以能與琵琶聲共鳴,正因他與琵琶女的處境相同,情緒類似。如此,或許也能更清楚地帶領學生理解白居易與琵琶女「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嘆。

  在一往情深的狀態中被捨棄,很容易產生自我價值的質疑與銷毀。要理解這方面的處境,固然可從士不遇的主題切入。但我卻認為王鼎鈞的〈哭屋〉,倒是一篇很值得配合講述的補充教材。

  〈哭屋〉描述作者小時因為戰亂而失學,父親將他送到附近的一家沒落的私塾。私塾老師為三先生,父親是前清的老進士,而故事的主角則是三先生的哥哥二先生。文中描述二先生接連三次應舉,卻一再落第,最後吊死在書房中。此後,傳聞夜半常常會聽到二先生的哭聲。〈哭屋〉有一個橋段:作者亟欲想聽聽看二先生的哭聲,就在一晚,朗讀白居易的〈琵琶行〉時,忽然聽到了一股極度壓抑的嗚咽聲:

閉上眼睛咀嚼詩意,聽見院子裏面喀喳一聲,梧桐樹掉了一片葉子,葉柄離枝的時候發出清脆的響聲。然後啪噠一聲,是那片黑沈沈的樹葉在秋風中飄盪了一會兒,重重地撲在地上。緊跟在落葉的後面響起了另一種聲音,這不是秋蟲的叫聲,不是風聲,這是一個人的呻吟,一個男人,一個忍受痛苦的男人實在忍不住了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來。(王鼎鈞:〈哭屋〉,《碎琉璃》,作者自印,1984年,頁190。)

這裡王鼎鈞巧妙地安排了一個懷才不遇的讀書人,聽到〈琵琶行〉後,被激發出來的情緒。恰好足以與學生分享「棄婦」與「孤臣」之間的連結,而〈哭屋〉全文描述二先生執著地要考中進士,乃至於最後科舉取消,再也沒有機會完成心願的心情轉折,某程度與讀書人想建功立業的心態是類似的。這一部份,或許能因〈哭屋〉的情節背景已經較為近代,對學生來說更容易揣想。

 

二、怨、慕、泣、訴」的情感具現

 

  回到〈赤壁賦〉來談,當蘇子與客泛舟於赤壁之上,飲酒樂甚而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通常課文注釋都會提及「美人」指的是「意中人或國君」。單從這歌詞內容,很難斷定蘇東坡的情感狀態為何,然而下文接著說「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當中這個「和」的概念,顯然是一種同聲相應、情感共鳴的狀態。此時,洞簫客之情與蘇子產生共鳴,有所感而奏簫,因而,接著對簫聲的描述,就顯得非常重要了

 

   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首先,簫聲「嗚嗚然」,指的是一種低沉而幽怨的聲音。「嗚嗚」的意思,帶有壓抑、嗚咽之類的暗示。怨、慕、泣、訴,四者,則是簫聲的重點描述。但編選此文的課本似乎未對於此四者詳加註解,或許編者認為此次字涵義顯淺,不足深究。根據教師手冊的翻譯,將此四字翻譯成:「像哀怨、像思慕、像在哭泣、又像在傾訴。」(黃志民等:《普通高級中學國文教師手冊第四冊》,台北:三民書局,2010修訂初版 ,頁239。)這樣的語譯自然不會有問題,然而這些習以為常的詞彙,如果嘗試分析之,則或許能夠找出其獨特的情感指涉。

渾言不分,析言有別。正如盧國屏《漢語解釋與文化詮釋學》所言:「每一個漢字都有其意義,而且在所有偏旁中,一定有一個偏旁是該字的意義重心所在,使得它和其它漢字意義不同。縱然有許多漢字意義相近字,但也絕對有其關鍵意義之差異,例如『思』與『想』;『懷』與『抱』;『告』與『訴』,它們既然是兩個獨立的字,那就一定有所不同。」(盧國屏:《漢語解釋與文化詮釋學》,台北:五南,2008年,頁108-109。)因此如果要分析這幾個詞彙的特質,方法之一是找出其相似的詞彙對照:

1、怨、恨

《說文》:「怨,恚也,从心夗聲。」大徐本《說文》釋「恚」:「恚,恨也,從心圭聲。」怨、恨兩詞時常連用,因此我們能夠對比這兩者的不同。根據《康熙字典》釋「恨」:「《說文》:怨也。从心艮聲。一曰怨之極也。」則「恨」的情感強度可說是「怨」的極致。怨字從夗得聲,《說文》:「夗,轉臥也。从夕卪,臥有卪也。」段玉裁注云:「謂轉身臥也。詩曰:『展轉反側』,凡夗宛聲字皆取委曲意。」則「怨」相對於「恨」則有婉轉委曲之意。

2、羨、慕

《漢語大詞典》釋「慕」:「思慕。《玉篇心部》:慕,思也。《廣韻暮韻》:慕,思慕。」慕為明母字,從明母字得聲者,多有綿密含藏不顯之義。(相關說法可參閱邱德修:《新訓詁學》,台北:五南,1997年,頁453471討論梁啟超與王力之「右文說」之例證)。日常時以「羨慕」合用,對比羨字的涵義,《康熙字典》:「《廣韻》餘也。……又《史記·司馬相如傳》功羨於五帝。註:羨,溢也。」羨則相對有餘溢之暗示,對比之下,慕讀為思慕之義,亦較為含藏。《漢語大詞典》「怨」字條,收有「怨慕」一詞:「後泛指因不得相見而思慕。」 可與此相發明。

3、哭、泣

《說文》釋「哭」:「哀聲也。从吅,獄省聲。」《康熙字典》:「徐楷曰:哭聲繁,故从二口。大聲曰哭,細聲有涕曰泣。

《說文》「泣」:「泣,無聲出涕者曰泣。」段注:「哭下曰:『哀聲也。』其出涕不待言,其無聲出涕者為泣。此哭、泣之別也。」

王力主編的《古代漢語》曾辨:「哭、泣、號、啼」:「哭是有聲有淚、泣是無聲有淚。(若泣而有細微的聲音,則叫做嗚咽。)號是哭而且言,啼是痛哭。後來啼、號、哭三字漸漸沒有分別。」(王力主編:《古代漢語合訂本》,不著出版項,頁1263。)由此可知泣為無聲之哭。至於為何無聲,顯然是有所有抑止而不能出聲。

4、告、說、訴

《漢語大詞典》釋「訴」:「告訴;訴說。」《廣韻》釋「告」:「報也。吿上曰吿,發下曰誥。」《說文》釋「說」:「說,釋也。从言兌,一曰談說。」

這一組詞的釋義較為複雜。依照王力《同源字典》研究,「告、誥」本同一詞,後人才加以區別。後代「誥」字一般用來表示帝王對臣子的命令(王力:《同源字典》,台北:文史哲,1983年,頁305。)至於「說」字,《說文解字》之「說」為「悅」之義。「說」作為「說話之義」乃晚出,但都不免帶有「消散釋放」之義。(關於「說」的訓詁,可參閱盧國屏:《漢語解釋與文化詮釋學》,頁140-142。)

至於「訴」,王力《古代漢語》釋為「訴說痛苦與冤屈」。又在選文〈赤壁賦〉後解釋為「告,特指以冤枉或委屈告訴在上的人。……。引申為一般的訴苦。……蘇軾前赤壁賦:『如泣如~』。」(王力:《古代漢語合訂本》,頁5461265。)若我們再查核「冤」字的意涵,則會發現冤字有屈詘之意,又與「怨」字關係密切(王力:《古代漢語合訂本》,頁123545)。如此對比之下,可以明白,「告」、「說」的情狀是比較直截,而「訴」之狀態則比較是屬於迂迴繚繞的。

從以上的詞義分析,我們可以理解,洞簫客奏出的簫聲,明顯地有一種婉曲壓抑之情。竺家寧先生在《語言風格與文學韻律》中曾分析此段簫聲的描寫的韻律:「其中安排了一連串的疊韻詞『嗚、如、慕、訴、餘、不、縷、舞、孤、婦』造成了一連串嗚嗚然的音響效果,既反映了哀怨之情,也模擬了洞簫之聲。」(竺家寧:《語言風格與文學韻律》,台北:五南,2001年,頁34。)確實如此,就此段文字描寫的音響來看,營造的正是一股「嗚嗚然」壓抑而幽咽的聲情效果。

這份情感,以「怨、泣」來說,是一種不得志於世的情緒,但無法以「恨、哭」來呈現,那是因為在這份幽怨之情中,並非一味憤世嫉俗,而仍對於用事者有一股「慕訴」之情。一個有志於天下的讀書人,就算不得志,對於君上的態度,很難是直接不保留地責難。縱然有冤屈與埋怨,仍舊期盼君王的回心轉意。如此所呈現的情感樣態,就不難理解為何會是如此糾纏迴旋了。這種極度克制與壓抑的感受,正類似於〈琵琶行〉中琵琶女「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的「掩抑之情」。不同之處在於,〈琵琶行〉當中留有許多篇幅描述琵琶聲,那幾乎成為全文的焦點,音樂帶出的情緒跌宕多姿,不只有剛開始的「掩抑」而已。

 

三、聲情相應:「掩抑」之情的理解與體會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之後,接著是形像化地描寫「餘音嫋嫋,不絕如縷」。嫋嫋,《康熙字典》引〈赤壁賦〉此句解釋為「悠揚貌」。根據上述的分析,簫聲帶有的悲傷之感是隱抑的,因而此處的「悠揚」必不指情感特質,而純粹就簫聲迴盪而言,正是「託遺響於悲風」之狀,強調的是情感的強度。「不絕如縷」明白點出簫聲之隱微,似有若無,與〈琵琶行〉中琵琶女的演奏在結束之前,極為低沉隱微的描述──「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乃異曲同工。《漢語大詞典》釋「暗」,有「深幽。《廣雅釋詁三》:『暗,深也。』」一條。釋「深」則有「深藏不露。《周禮考工記梓人》:『必深其爪,出其目。』鄭玄注:『深,猶藏也。』」因而「幽愁暗恨」與「怨」相似,皆是極力含藏的狀態。而〈赤壁賦〉此處「不絕如縷」的簫聲亦是內斂如此。

描寫洞簫聲的最後兩句「舞幽豁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通常會用六馬仰秣的典故,類比音樂感染力之強。這樣的詮解雖然簡單,卻也重要。雖然簫聲所隱含之情極為強烈富有感染力,卻又是極為壓抑而竭力克制的。

潛蛟與嫠婦之意象,也正可以說明此壓抑之情之所由。嫠婦之喻連結〈琵琶行〉琵琶女遭棄的處境,前文闡述已多,不難理解;然而,潛蛟一詞,頗費思量。若連結《易經‧乾卦》中所言「潛龍勿用」、「或躍在淵」思考,潛蛟與潛龍同義,代表不受用的狀態,而「或躍在淵」指蓄積待發的情況。由此,我們可以揣測,潛藏在深淵中的蛟龍,處於無所用的情況。按之本性,理當是審度情勢,一躍而上。可惜〈赤壁賦〉的中的潛蛟,並沒有機會飛騰而出,在苦苦壓抑的狀態下,藉由洞簫聲而感發舞動,更顯出其用事之心強烈。在情感強度大,卻又不得不抑止的情況下,便會形成一股張力,蓄勢待發,呈顯出情感之飽滿。

前面提到以王鼎鈞的〈哭屋〉帶領學生理解「棄婦」與「孤臣」共處的「不遇之怨」。同樣一篇文章,在描寫二先生的哭聲時,用非常生動的筆法摹繪,而這段文字正好也是一種壓抑的情感:

  誰呢!這會是誰呢!

  再仔細聽,那聲音還在繼續。那並不是呻吟而是一個人想哭,但是又堅決不讓自己哭出來。他殘酷地約束自己,就像是鍋爐約束火紅的鐵漿。可是那鐵漿的高溫反而把鍋爐穿透了,融化了。在理智的一方潰決以後,出現了一陣呵呵的狂叫,那真是一個男人的嚎啕,我在老一輩的葬禮上,曾經聽見過這種哭聲,哭的人張開大口,全身發抖,連續不斷地呵呵著,如果來不及換氣,隨時可以吞聲昏過去。

  我趕快吹滅了燈,正襟危坐。

  一聲過去,又是一聲,從窗外對面業已被燒毀的書房發出來,傳到牆外,驚醒了那棵老柳樹上的烏鴉,哇啦哇啦地在進士第上空盤旋。

  在那廢墟上的靈魂連忙收斂些,壓低聲音,變成一陣低沉的嗚嗚,就好像狂風吹過高山上的洞穴,裏面夾雜著像傷風一樣的鼻息,那聲音裏面有多少委屈,多少辛酸,就連我這世故不深的年輕人也為之酸鼻,恨不得替他痛哭一場。(王鼎鈞:〈哭屋〉,《碎琉璃》,頁190-191。)

王鼎鈞在這理的對於二先生的哭聲,具有層次感,也非常細膩。其中「並不是呻吟而是一個人想哭,但是又堅決不讓自己哭出來。」或是「在那廢墟上的靈魂連忙收斂些,壓低聲音,變成一陣低沉的嗚嗚」都是對於這種極度壓制的感情進行描摹。因此,就教學策略而言,〈哭屋〉的這段文字,適足以協助學生理解〈赤壁賦〉的洞簫聲情。更重要的是,這段文字敘說,能夠有效詮釋〈赤壁賦〉中蘇子、洞簫客、蛟龍、嫠婦一連串的情感共鳴問題。

當蘇子「飲酒樂甚」而歌,客「倚歌而和之」,這種「和」,不僅僅是音樂技巧上的展現,而且是一種同聲相應、情感共鳴的狀態。蘇東坡此時雖然「樂甚」,但所歌的內容,卻有「望美人兮天一方」之句。若將「美人」解讀為「思君王」,則蘇子此時「樂甚」,恐怕還只是緣於四周環境營造而成的享受。洞簫客能「和」蘇子之歌,則此時洞簫聲引發之感,與蘇子之情,縱然不能說全然一致,也應該是高度雷同。如此,才有共鳴的可能。而這「怨、慕、泣、訴」之簫聲,又能夠「舞幽豁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則潛蛟與嫠婦之意象,當然也承遞了洞簫之哀聲。問題在於,如果蘇子與洞簫客,以及潛蛟、嫠婦這一系列的情感傳遞是相和共鳴,就不會出現「蘇子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其為然也?」的問題了。

在不牴觸蘇子與客的情感共鳴的前提下,又能讓蘇子超拔而提問,則我們似乎可以做一解釋──洞簫客演奏簫笙之時,其情感特質或許與蘇子相似,但其感情強度卻大大提升了。這類似的情感遞進,在上述〈哭屋〉的片段,也是一模一樣的展示:「在那廢墟上的靈魂連忙收斂些,壓低聲音,變成一陣低沉的嗚嗚,就好像狂風吹過高山上的洞穴,裏面夾雜著像傷風一樣的鼻息,那聲音裏面有多少委屈,多少辛酸,就連我這世故不深的年輕人也為之酸鼻,恨不得替他痛哭一場。」作者聽到的嗚咽收斂的哭聲,卻被這個哭聲感染得恨不得替他痛哭一場。則從掩抑之情,轉而到痛哭之切,情感愈遞進,愈強烈。所以,〈赤壁賦〉中洞簫客之情,似乎過於耽溺,乃至於蘇子感受到這樣的簫聲之後,有所警覺,而提出疑問。才會有接下來洞簫客的自剖之詞,而為了化解洞簫客的自傷,才會導引出蘇子的那段水月之喻及變與不變的哲理思考。

結語

成功的作品,能夠成功地表達情感。〈赤壁賦〉有許多可供深究討論之處,而從水月之喻體會出「變與不變」的哲思,更是本文之重點。然而,文學作為一有機體,不可能截頭去尾地只留下蘇子開悟的成果,卻遺忘了他本來所欲對治的情緒。

洞簫聲在本文中,扮演這關鍵的樞紐,高度濃縮了洞簫客壓抑的情感特質。可惜,這段美妙的描述,卻常常因為洞簫客的自剖而被忽略,徒留下音韻生動的字句供讀者吟詠。文學教育自然不能只留有義理的闡發而忽略情感的陶冶,而如何透過文字理解創作者欲表達的情感,則是各級教師都需要持續思考並付諸實踐的。對於「怨、泣、訴、慕」之深究,在教學現場自然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但此番探索的過程與目的,正在於能夠培養師生鑑賞文學的能力,也適足以培養我們對於文字的敏感度。

本文只鎖定〈赤壁賦〉當中的洞簫聲,對此進行情感的剖析與引導。這種壓抑隱藏的情感,如何置入〈赤壁賦〉全文脈絡貫穿通釋,則是另外值得思考探究的問題。在教學引導的過程,利用了白居易的〈琵琶行〉與王鼎鈞〈哭屋〉二文協同參照,並不意指這三篇文章的所有情感都是全然相同的。反而,我認為利用部分類似的情感與情境,去引領學生了解某些相似與相異的情感特質,更有助於幫助他們跳脫課文而理解這些在自身或他人都可能產生的情感。

 

──發表於《國文天地》343期(201312月),頁64-70

PEN 2017-09-07 20:58:47

我一直覺得高中國文選錄王鼎鈞的幾篇文章如〈失樓臺〉(國編本)、〈紅頭繩兒〉(三民、東大)、〈一方陽光〉(翰林)都不錯,但若以文本的延伸詮釋而言,同樣收在《碎琉璃》的〈哭屋〉更好看!〈哭屋〉有鬼故事般的驚悚,有〈范進中舉〉、〈孔乙己〉那樣對讀書與考試的嘲諷,也有歷來士不遇的主題。而這一些又是寫在科舉制度已經消失,卻有千千萬萬新的科舉枷鎖的時代。如果高中國文選這一篇,向外延伸到〈赤壁賦〉、〈琵琶行〉(文中便徵引了〈琵琶行〉的一段),一樣可以連結到古典文學的情感與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