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居〉與〈司馬季主論卜〉比較──教學策略之示例展演
前言
文學協助表情達意,自然不能脫離生活而理解。在文學閱讀引導的策略上,喚起學生過去的經歷,當然更能夠引導學生理解文學的意涵。然而,如果文學的閱讀只停留在情感共鳴的層次上是不夠的,共鳴只是學生的前理解與文本產生初步的視域融合。在共鳴之外,還應該試圖補充與調整既定的認識。文學閱讀的引導往往在這些微的調整中,逐步展開其價值與意義。本文試圖以屈原的〈卜居〉與劉基的〈司馬季主論卜〉為核心文本,佐以教學實例,展演圍繞著「占卜」而演繹的相關情感與義理。或許可作為國文教學案例的一種參考。
一、 情境引導:日常占卜的心理結構與情緒循環
閱讀文學作品有助於召喚並且豐富情感思想。如果可以認同這樣的理念,那麼面對文學閱讀導引的首要任務,便是引領學生進入相關的情境當中。以「占卜」一事作為核心,可以向學生拋出:「為什麼想要占卜」的問題。這時可以獲得許多不一樣的答案,然後將這些答案依照情感的強度做層次的分析。譬如,本人在教學現場,得到學生三類的回應:無聊(打發時間)、好奇(想知道未來、感覺很神秘……)、迷惘(不知道人生的下一步、遇到某種挫折……)。依據情感的強度而言,前兩者都比較不是太深刻的理由。在這種情況下,一般人不會想要「占卜」的動機並不會很強烈。但若是面對人生的迷惘,尤其在無能為力的情況下,不難理解會有想藉助神秘的力量得到引導的心情。
從「迷惘」到「引導」,雖然是抽象的概念,但不妨從具體的經驗理解。倘若獨自在杳無人跡的深山迷路,當下會有什麼情緒反應?慌張?害怕?這情境當中可能出現的情緒,與面對人生道路上的迷惘,有著高度相似。相同地,從深山中渴望獲得一條安全下山的路徑,一如生命迷惘時可望得到指引那樣。尤其當一切人為力量都失效時,「占卜」的行動自然就會發生。
理解占卜的動機與當下的情緒後,還必須引導理解「人們對占卜的猶疑態度」。除了絕對不相信神秘力量與極度相信神秘力量的兩種人物,絕大多數的人對於占卜背後的神祕力量抱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然而,若生命的困頓將我們逼向不得不占卜時,卻仍然不代表在此處境中人們絕對(願意)相信占卜的結果。這當中的情感結構特別值得玩味。
占卜,是一個從未知走向已知的過程。未知往往帶來徬徨,藉由占卜的指示,給出確切的答案後,徬徨的心情因而得到篤定。但一般人在尋求此心理慰藉的過程中,一旦占卜最終的答案不是理想的狀態,那麼便想要重新占卜,甚或質疑占卜的信度。原因在於,當占卜給予一個確切的答案時,心情縱然變成篤定,但這也成了一種命定而限制的狀態。這個命定限制的狀態意味著少有機會能夠改變,因此我們寧願重新回到未知的領域,再一次尋求占卜。未知的領域自然是徬徨的,但是因為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情緒上面對的是相對自由且充滿可能性的狀態。抱持著這些許的希望,總勝過最後不能滿意的確切的答案。因此,從占卜的行為可以看出一種流動的二元結構:
由這個流動的結構當中,我們已可以意外發現,所謂的「自由」某種程度上伴隨著「徬徨」而來。我們往往因為徬徨的心緒而占卜,一旦結果不如預期,又不願意承認那已然被限制的結果。但,若不接受,將又回雖然自由卻徬徨的情境中。
從占卜的動機與情緒、占卜的信度與重占的反應,細緻分析可能有的情感呈現之後,也可以藉此先引領學生閱讀相關的作品:
【唐】戎昱〈桂城早秋〉
遠客驚秋早,江天夜露新。滿庭惟有月,空館更何人。卜命知身賤,傷寒舞劍頻。猿啼曾下淚,可是為憂貧。
【南宋】辛棄疾〈祝英臺近‧春晚〉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點點飛紅,都不人管,倩誰喚,流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纔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
戎昱〈桂城早秋〉描寫孤客遠遊的落寞心情,其中「卜命知身賤」一句,顯示了一種命定的無奈。如果藉由占卜而得到的啟示是「身賤」,那麼我們真的願意相信自己「身賤」嗎?從這個問題出發,似乎也能夠理解詩人在此處於一種「自傷身世」的狀態,而未必真的是相信卜命的結果。至於辛棄疾的〈祝英臺近‧春晚〉描寫閨怨的情懷,晚春飛紅人漸老,以花卜歸,纔簪又重數。那種一再追求預示又否定預示的糾結情懷,在前面對占卜的心理機制分析中,既已分析呈現。如此讀來,自然也就不難理解了。在實際教學呈現中,有兩點可以注意:其一,選擇的作品可以有彈性,只要能夠呼應以上的分析即可。其二,儘管這個部份的情境引導在於占卜的心理情感機制,但是個別作品當中的意象分析與美感呈現仍然可以伴隨呈現。
闡述至此,占卜決不能只視之為神跡或迷信。順此脈絡,便可開始進入文本分析,以此理解〈卜居〉與〈司馬季主論卜〉。
二、 文本分析示例:二元對立的張繃與消解
〈卜居〉與〈司馬季主論卜〉在文章形式上同樣採用問答體,描述的事件同樣是問卜,然而彼此的主旨與意趣並不相同。為求方便討論,茲引二文內容:
〈卜居〉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復見;竭知盡忠,而蔽鄣於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余有所疑,願因先生決之。」詹尹乃端策拂龜曰:「君將何以教之?」
屈原曰:「吾寧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寧誅鋤草茅,以力耕乎;將遊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媮生乎?寧超然高舉,以保真乎;將哫訾粟斯,喔咿儒兒,以事婦人乎?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絜楹乎?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氾氾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媮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
詹尹乃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
〈司馬季主論卜〉
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久蟄者思啟,久懣者思嚏。吾聞之:『蓄極則洩,閟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復。』僕竊有疑,願愛教焉!」
季主曰:「若是,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僕未究其奧也,願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龜,枯骨也;物也。人,靈於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於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蛩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燐螢火,昔日之金缸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峰也;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從「屈原既放」、「東陵侯既廢」可以看出二者設定為主角在政治上失意,「心煩慮亂,不知所從」正說明了此時的迷惘。然而,學生未必能夠理解古代文人懷抱經世致用之心卻懷才不遇的處境,換言之,縱使能夠理解「迷惘」乃至於「問卜」的反應過程,卻未必能夠理解「迷惘」之所由的問題。因此,要帶入這方面的情境,可以藉由上一節所徵引的詞作〈祝英臺近‧春晚〉。古代文士在描寫與君王的相處關係上,有以男女之情隱喻的習慣。藉此習慣,我們能夠萃取出政治與愛情關係中類似的哀怨感──見棄。「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離騷〉此處所言,在去脈落的閱讀下,彷彿是對情人移情別戀的埋怨。類似在愛情關係中挫折的處境,較之懷才不遇的心情,是為更多人所能夠理解的。由此情緒便不難領會為何屈原與東陵侯都可能因為政治上的不得志而深感迷惘,從而前往問卜。
除了文章起頭的情景類似,兩篇文章的最終都未完成占卜一事。因此同樣顯示了前往問卜,卻最終沒有遂行占卜,從而更談不上前論對占卜活動的心理機制循環。然而,為何這兩篇名為問卜的文章,卻都未能完成占卜?箇中的原因卻大不相同,而這也是在比較〈卜居〉與〈司馬季主論卜〉時,需要特別關注之處。
〈司馬季主論卜〉的主旨強調人文精神,明言天道鬼神因人之德而親靈,並且帶出物極必反的道理。從文章的主旨上,根本性地取消了占卜的意義。而其採用的論述策略,極大部分是「昔/今」的二元對立。因此,從碎瓦頹垣、荒榛斷梗、露蛩風蟬、鬼燐螢火、秋荼春薺、丹楓白荻作為今日之物件,對比出昔日的燦爛美好。而在此「昔/今」的對立中,表面上看來似乎今不如昔,但實際上所顯示的乃是時間接續不斷,變化自在其中。尤其一句「物故者新」,將原本設想的價值逆轉。但這逆轉的本身也非恆定的價值,今日將成昔日,昔日之有無與今日之有無,不過是自然大化的變化規律而已。所以看似顯豁明白的「昔/今」對立,不過是個脆弱的表層結構,真正深層的是「變」的觀念。自然的變化尚且如此,人事的變化亦涵蓋於其中,因而人事的得與失,不須尋求占卜。
〈卜居〉在文章描述中顯然也存在明顯的二元對立,然而不同於〈司馬季主論卜〉。〈卜居〉一文乃是由問卜人,也就是屈原,標舉了八問以突顯「忠/讒」的二元對立,而終於大嘆「讒人高張,賢士無名。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因此,在屈原的自述中,他已然標舉了當時政治情勢上的限制,而他的疑問中,已然充滿了價值判斷,唯一的疑惑不過是:究竟該不該同流合污?詹引釋策喟嘆,沒有進行占卜,原因並非試圖標舉人文精神,而是顯示出占卜的侷限──所謂「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並不完全取消占卜的意義,而是縮限占卜的功能:「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表面上,屈原提出的二元對立並沒有獲得解決,然而從外在環境的情勢看來,所謂的「忠/讒」對立儼然成為了「孤己/眾人」的對立。因而在客觀環境的限制上,屈原的孤忠被吞解消蝕,留下來的是屈原心中認定的異端。
前一節談到「占卜的循環」,談到在未知的狀況下,同時帶有「徬徨」的心情與「自由」的狀態。從〈卜居〉與〈司馬季主論卜〉我們卻可以看到,在未知的此端的情緒產生了調整或變異──〈司馬季主論卜〉從大化自然的常變律則,揭示了「唯一不變」的道理。這律則本身,某程度說來,當然是種限制,只是這個限制包舉天地宇宙,因而視之為「限制」或「自由」都無妨,因為此律則天大地大,仍舊保持其恆常;又或者反過來說,人為有限的選擇,終究囊括於此自然造化之中。既然如此,也無須心生徬徨,世界本然如此,無須再行造作判斷。
〈卜居〉中的屈原,有極為深刻的焦慮。面對政治前途的未知,他的徬徨不可忽視。然而,之所以無法遂行占卜,詹策反而勸他「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顯然在當下的客觀環境的限制中,屈原已經連些微的「自由」都沒有了。更精確地說,就〈卜居〉的文本而言,屈原當然是處於未知而徬徨的狀態,對於得勢者的依違,似乎成為一個能自由選擇的問題。但無論就客觀環境的處境或屈原的人格特質而言,這個選擇的問題根本不存在。因而,他面對的就是一個處於徬徨又不帶希望的絕境。在此情態中,根本無須占卜,因為外在局勢似乎早已受到限制與命定了。
結語
本文的撰寫乃立基於實際的課程規劃與教學經驗。其實,這是一連串以「追尋」為主軸而發展的主題引導。因此,在此〈司馬季主論卜〉之前,可以先行敎授〈漁父〉。如此一旦談到〈卜居〉時,又能立刻召喚在〈漁父〉當中種種關於屈原生命情調的認識。而〈司馬季主論卜〉提及的大化流行之理,正好能夠作為閱讀〈赤壁賦〉的奠基與理解。若再加上〈桃花源記〉作為領文,則能展開從「人類普遍理想的追尋」、「個人理想追尋失落」、「理想失落後的迷惘」與「順應時化的灑脫人生」一連串的情境繫聯。
經典文學充滿了許多值得反覆咀嚼之處,它往往蘊藏了許多人共有的情感,而能夠喚起讀者的共鳴。只是,身為文學教育者,如何協助學生召喚經驗而理解文學作品,是每位老師都需要不斷自我覺察與精進的重點。無論〈司馬季主論卜〉或〈卜居〉,我們期望學生得到的不只是古代文人懷才不遇時的失意與牢騷,更要能夠理解這情感的深度與厚度。若片面地從〈司馬季主論卜〉的文本解讀,也許容易直接導向「否定占卜的價值」此一教條式的論述,反不如引導學生從生活經驗出發,重新理解常人面對占卜的糾結矛盾的心情。這些隱藏在文本背後的訊息,不但能夠喚起學生的共鳴,還能夠豐富學生的情感,深化他們的思考。
在教學現場,所有文學賞析與閱讀引導,都不免要考慮到當下情境的諸多因素,例如學生的程度、興趣,或者時事議題與系統性的課程規劃。本文的闡述脈落或文本分析當然不會是唯一的詮釋視野,只要能夠掌握好情境的引導與過往經驗的召喚,在教學上,一定能展現更多元而具彈性的引導方式。
--發表於《國文天地》 320期(2012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