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7-05 22:06:09水瓶貓熊
桃花奇緣(上)
長安城。
曲江池，該算是城中最熱鬧的地方了。
從秦朝開始，這裡就修有宜春苑，漢朝又建了游樂苑。前朝隋代，透過施工，將河水引入池中。到得唐初，曲江池已得大力開鑿疏浚，佔地十二頃，碧波蕩漾。水邊一帶，紫雲樓、芙蓉苑、杏園、慈恩寺、樂遊原等景觀，騷人墨客、才子佳人尤其川流不息。
「來啊，撈金魚！撈金魚啊！」一個小販嚷著。
「呸！撈金魚有什麼希罕的？」另一名小販不屑地撇了撇嘴，對著人群叫道：「鬥蟋蟀！鬥蟋蟀啊！」
對面花紋圖案的欄杆和繩網所圍的戲台上，侏儒身著彩衣，正在表演著滑稽的摔跤。嘻笑聲中，戲台邊的少男少女玩著蹴鞠，彩色繽紛的充氣皮球高起低落。
花花世界，誰能不動心呢？
但對滿腹心事的人，卻是不管用了。
崔護頹然坐在狀元客棧的窗口邊，愣愣地注視著下面的一切。
「喂！你的茶來了！」
砰的一聲，一個壺嘴缺角的茶壺和一個杯緣滿是裂痕的茶杯給摔在桌上，店小二甩著毛巾，邊走邊喃喃自語，卻又像說給人聽的那樣大聲：「去！窮書生賴著不走，別要害了我們店的狀元氣！」
崔護心頭不由得一抽－－連店小二都是『狗眼看人低』哪。
想當初自己剛住進來時，眾人多麼奉承，總盼著他不要太早退房，好讓報喜的人上門，貼榜出來，而如今……
他長嘆一聲，倒了杯茶，傾進口裡。
茶一入喉，他差點要吐了出來－－什麼茶嘛！
淡得跟水沒兩樣，連味道都沒有的茶！
手持茶杯，他恍惚間跌入回憶，那個充滿茶香的斗室。
父母喜奕，每個棋局總有茶香為伴。
母親親自煮水煎茶，用水在一沸末二沸始，水如魚目、連珠，聲微響。她愛風雅，煮茶的水強調要用梅花上的積雪，總在寒天裡帶著他踏雪尋梅，將那雪貯入陶罐中，埋於地下，說是埋得愈久愈醇－－竟如酒般－－而另有一番沁人心脾。
奉上茶來，只見銀綠隱翠，茸毛如雪花飛舞。輕呷一口，的是香氣襲人，鮮醇甘美。
「護兒，你可要好好記得這滋味。」她笑道：「這乃是洞庭珍品，碧螺春。」
她的笑容總是那麼溫煦，雖有絕色，卻無俗艷之氣。小時候，他曾聽老管家說，母親昔年是江南名妓，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知瘋狂了多少五陵少年。最後，她選擇了父親，嫁入官家為妾，洗盡鉛華，只有那風雅的習慣未變。
想起母親，他不由得一陣心痛。
父親死後，他和母親遭大房排擠，只分到山邊一座簡陋的小屋，母子倆相依為命。她靠著為人幫傭、洗衣，以維持母子的基本生活。酒樓的嬤嬤們幾次來勸她重出江湖，她卻一一婉拒：「我不能讓我的兒子給人看不起。」依舊只靠自己的勞力賺錢。為了母親，他傾全力地準備著考試，卻是考運不佳，幾次都名落孫山，眼看著幾年的積蓄就要坐吃山空了。
「娘，我看我不要再考了，咱們就在這裡種田過活，也沒有什麼不好。」
啪的一聲，卻是他臉上挨了一巴掌。母親怒道：「你怎麼這麼沒志氣？好好的讀書人不做，種什麼田？你要知道，崔家世世代代都是讀書人，我不能讓人家說因為你是妓女的兒子，只能種田過活，無顏面對崔家的列祖列宗！」
他撫著紅腫的面頰，繼續聽母親述說：「你好好唸書，其他都不要管了。錢的事娘會想辦法，懂嗎？」
於是母親變賣了父親給她的所有首飾，還把房契也抵押給當鋪，以籌措他上路的旅費。
再過三天，再過三天，房子就不是他們的了……
崔護抱著頭－－怎麼辦呢？我怎麼面對母親的期望呢？
「我說崔公子啊－－」掌櫃的說話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慌忙放下手裡的杯子，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四周已變得一片黑暗，只剩下掌櫃手裡的燭火在忽明忽滅，照得臉上表情陰晴不定。
掌櫃的坐了下來。「崔公子，已經是第五天了，您在小店裡賒的房錢……」
崔護垂下頭，聽掌櫃的繼續述說：「小店乃是小本經營，公子……」
「我理會得。」崔護舉起手來，示意掌櫃的不必再說下去了。接著他從腰帶上解下一塊鑲金的玉珮，說道：「我身上只剩這個了，可以作數嗎？」
掌櫃的接過來看－－金光耀眼，白玉潤澤－－眼睛立刻笑得瞇起了兩道縫，說道：「作得！作得！」
崔護暗暗嘆了口氣－－這傳家寶，只有等將來再贖回去了。
人說「清明時節雨紛紛」，偏偏今年的清明不知怎地，日頭恁毒，曬得人發乾。
崔護走了大半天，早是渴得發昏了，幾乎不知身在何方。
昨兒夜裡他堅辭掌櫃的留宿，獨自一人走在深夜的長安街頭，最後和衣睡倒在城門邊，直到城門開了才又繼續走。
依稀記得自己是要回博陵的，可是究竟走到哪個方向去，也已經無從得知了。
汗水從額邊沁出，順著臉頰滴落、再滴落……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蒸發，霧氣蒸騰，只餘一片氤氳，什麼也看不清……
煙霧之中，好似有幢小屋。他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頭撞上門板，咚的一聲響。
叩叩叩，他用手敲，聲息微弱：「水……水……」
咿呀一聲，門打開了。朦朧之中，只見到兩隻繡鞋。
桃花笑東風。那桃花開得鮮豔，水嫩欲滴。
「水……水……」他呻吟著。
繡鞋驚得一退，卻隱然有一股清香飄出。
桃花香。他想起母親也愛在身上薰香，一室迷醉。
「怎麼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玉臂，扶起他的身子。
「唔……」模糊中，一張驚惶卻掩不住秀美的臉出現在眼前，「公子，您……您還好嗎？」
「水……水……」夢囈一般地重複著。
「咦？要水嗎？」她將他扶在門邊，略帶歉意地笑笑：「我不方便帶您進門，不好意思……你等一會，我馬上拿水來！」
腳步聲漸漸遠去，卻有一陣花香撲鼻。勉強睜眼一看，只見滿庭院都是桃花，奼紫嫣紅。
水聲。
沁涼的水從他乾癟的唇間滑入，他只是貪婪地吸吮著，猶恐不及。
神智總算清醒了些，這才發現蹲坐在身前的她，果然是位清麗的姑娘－－約莫十八九歲吧，一張雪臉，眉若遠山縹緲，眼如秋水連波，微張的櫻唇間，露出一口貝齒。
「好多了嗎？」她問。
「謝謝。」
「不必客氣。」她微微一笑，漣漪旋處，瞬間乾轉坤移，他一失神，手中捧著的水盂失手滑落，慌忙去拾。
「小心！」她一雙柔夷伸來，無巧不巧地和他的手碰個正著。只見她臉上一紅，慌忙抽手。
他重新捧上水盂，「對……對不起。」驟快的心跳聲未能稍緩。
她接過，好一會兒才問道：「公子……如何淪落至此？」
一聲苦笑，他便把自己出身豪門庶子，之後家道中落，又是屢試不第的經過說了。
她頷首，「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公子碰到的也夠多了。孟夫子不是說過嗎？『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公子應該把這一切當成菩薩給您的試鍊，繼續奮鬥下去，有朝一日定能飛黃騰達！」
「姑……姑娘也讀過《孟子》嗎？」他有些驚愕。
她抿嘴一笑。「我爹要我讀的。他老人家說，街上多的是學胡人的女人，咱們漢人自有自個兒的東西，何必學胡人呢？所以我從小就讀了《論語》、《孟子》、《詩經》這些書呢。」
他愣愣地聽著，想著一個小姑娘竟然也是飽讀詩書；自己讀過的書本不比她少，卻怎麼想不通這些呢？在她鶯聲軟語的勸慰下，他心懷登時暢了，便拱手道：「多謝姑娘，在下別過了。」
她則盈盈福了一福，「公子保重。」
曲江池，該算是城中最熱鬧的地方了。
從秦朝開始，這裡就修有宜春苑，漢朝又建了游樂苑。前朝隋代，透過施工，將河水引入池中。到得唐初，曲江池已得大力開鑿疏浚，佔地十二頃，碧波蕩漾。水邊一帶，紫雲樓、芙蓉苑、杏園、慈恩寺、樂遊原等景觀，騷人墨客、才子佳人尤其川流不息。
「來啊，撈金魚！撈金魚啊！」一個小販嚷著。
「呸！撈金魚有什麼希罕的？」另一名小販不屑地撇了撇嘴，對著人群叫道：「鬥蟋蟀！鬥蟋蟀啊！」
對面花紋圖案的欄杆和繩網所圍的戲台上，侏儒身著彩衣，正在表演著滑稽的摔跤。嘻笑聲中，戲台邊的少男少女玩著蹴鞠，彩色繽紛的充氣皮球高起低落。
花花世界，誰能不動心呢？
但對滿腹心事的人，卻是不管用了。
崔護頹然坐在狀元客棧的窗口邊，愣愣地注視著下面的一切。
「喂！你的茶來了！」
砰的一聲，一個壺嘴缺角的茶壺和一個杯緣滿是裂痕的茶杯給摔在桌上，店小二甩著毛巾，邊走邊喃喃自語，卻又像說給人聽的那樣大聲：「去！窮書生賴著不走，別要害了我們店的狀元氣！」
崔護心頭不由得一抽－－連店小二都是『狗眼看人低』哪。
想當初自己剛住進來時，眾人多麼奉承，總盼著他不要太早退房，好讓報喜的人上門，貼榜出來，而如今……
他長嘆一聲，倒了杯茶，傾進口裡。
茶一入喉，他差點要吐了出來－－什麼茶嘛！
淡得跟水沒兩樣，連味道都沒有的茶！
手持茶杯，他恍惚間跌入回憶，那個充滿茶香的斗室。
父母喜奕，每個棋局總有茶香為伴。
母親親自煮水煎茶，用水在一沸末二沸始，水如魚目、連珠，聲微響。她愛風雅，煮茶的水強調要用梅花上的積雪，總在寒天裡帶著他踏雪尋梅，將那雪貯入陶罐中，埋於地下，說是埋得愈久愈醇－－竟如酒般－－而另有一番沁人心脾。
奉上茶來，只見銀綠隱翠，茸毛如雪花飛舞。輕呷一口，的是香氣襲人，鮮醇甘美。
「護兒，你可要好好記得這滋味。」她笑道：「這乃是洞庭珍品，碧螺春。」
她的笑容總是那麼溫煦，雖有絕色，卻無俗艷之氣。小時候，他曾聽老管家說，母親昔年是江南名妓，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知瘋狂了多少五陵少年。最後，她選擇了父親，嫁入官家為妾，洗盡鉛華，只有那風雅的習慣未變。
想起母親，他不由得一陣心痛。
父親死後，他和母親遭大房排擠，只分到山邊一座簡陋的小屋，母子倆相依為命。她靠著為人幫傭、洗衣，以維持母子的基本生活。酒樓的嬤嬤們幾次來勸她重出江湖，她卻一一婉拒：「我不能讓我的兒子給人看不起。」依舊只靠自己的勞力賺錢。為了母親，他傾全力地準備著考試，卻是考運不佳，幾次都名落孫山，眼看著幾年的積蓄就要坐吃山空了。
「娘，我看我不要再考了，咱們就在這裡種田過活，也沒有什麼不好。」
啪的一聲，卻是他臉上挨了一巴掌。母親怒道：「你怎麼這麼沒志氣？好好的讀書人不做，種什麼田？你要知道，崔家世世代代都是讀書人，我不能讓人家說因為你是妓女的兒子，只能種田過活，無顏面對崔家的列祖列宗！」
他撫著紅腫的面頰，繼續聽母親述說：「你好好唸書，其他都不要管了。錢的事娘會想辦法，懂嗎？」
於是母親變賣了父親給她的所有首飾，還把房契也抵押給當鋪，以籌措他上路的旅費。
再過三天，再過三天，房子就不是他們的了……
崔護抱著頭－－怎麼辦呢？我怎麼面對母親的期望呢？
「我說崔公子啊－－」掌櫃的說話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慌忙放下手裡的杯子，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四周已變得一片黑暗，只剩下掌櫃手裡的燭火在忽明忽滅，照得臉上表情陰晴不定。
掌櫃的坐了下來。「崔公子，已經是第五天了，您在小店裡賒的房錢……」
崔護垂下頭，聽掌櫃的繼續述說：「小店乃是小本經營，公子……」
「我理會得。」崔護舉起手來，示意掌櫃的不必再說下去了。接著他從腰帶上解下一塊鑲金的玉珮，說道：「我身上只剩這個了，可以作數嗎？」
掌櫃的接過來看－－金光耀眼，白玉潤澤－－眼睛立刻笑得瞇起了兩道縫，說道：「作得！作得！」
崔護暗暗嘆了口氣－－這傳家寶，只有等將來再贖回去了。
人說「清明時節雨紛紛」，偏偏今年的清明不知怎地，日頭恁毒，曬得人發乾。
崔護走了大半天，早是渴得發昏了，幾乎不知身在何方。
昨兒夜裡他堅辭掌櫃的留宿，獨自一人走在深夜的長安街頭，最後和衣睡倒在城門邊，直到城門開了才又繼續走。
依稀記得自己是要回博陵的，可是究竟走到哪個方向去，也已經無從得知了。
汗水從額邊沁出，順著臉頰滴落、再滴落……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蒸發，霧氣蒸騰，只餘一片氤氳，什麼也看不清……
煙霧之中，好似有幢小屋。他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頭撞上門板，咚的一聲響。
叩叩叩，他用手敲，聲息微弱：「水……水……」
咿呀一聲，門打開了。朦朧之中，只見到兩隻繡鞋。
桃花笑東風。那桃花開得鮮豔，水嫩欲滴。
「水……水……」他呻吟著。
繡鞋驚得一退，卻隱然有一股清香飄出。
桃花香。他想起母親也愛在身上薰香，一室迷醉。
「怎麼了？」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玉臂，扶起他的身子。
「唔……」模糊中，一張驚惶卻掩不住秀美的臉出現在眼前，「公子，您……您還好嗎？」
「水……水……」夢囈一般地重複著。
「咦？要水嗎？」她將他扶在門邊，略帶歉意地笑笑：「我不方便帶您進門，不好意思……你等一會，我馬上拿水來！」
腳步聲漸漸遠去，卻有一陣花香撲鼻。勉強睜眼一看，只見滿庭院都是桃花，奼紫嫣紅。
水聲。
沁涼的水從他乾癟的唇間滑入，他只是貪婪地吸吮著，猶恐不及。
神智總算清醒了些，這才發現蹲坐在身前的她，果然是位清麗的姑娘－－約莫十八九歲吧，一張雪臉，眉若遠山縹緲，眼如秋水連波，微張的櫻唇間，露出一口貝齒。
「好多了嗎？」她問。
「謝謝。」
「不必客氣。」她微微一笑，漣漪旋處，瞬間乾轉坤移，他一失神，手中捧著的水盂失手滑落，慌忙去拾。
「小心！」她一雙柔夷伸來，無巧不巧地和他的手碰個正著。只見她臉上一紅，慌忙抽手。
他重新捧上水盂，「對……對不起。」驟快的心跳聲未能稍緩。
她接過，好一會兒才問道：「公子……如何淪落至此？」
一聲苦笑，他便把自己出身豪門庶子，之後家道中落，又是屢試不第的經過說了。
她頷首，「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公子碰到的也夠多了。孟夫子不是說過嗎？『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公子應該把這一切當成菩薩給您的試鍊，繼續奮鬥下去，有朝一日定能飛黃騰達！」
「姑……姑娘也讀過《孟子》嗎？」他有些驚愕。
她抿嘴一笑。「我爹要我讀的。他老人家說，街上多的是學胡人的女人，咱們漢人自有自個兒的東西，何必學胡人呢？所以我從小就讀了《論語》、《孟子》、《詩經》這些書呢。」
他愣愣地聽著，想著一個小姑娘竟然也是飽讀詩書；自己讀過的書本不比她少，卻怎麼想不通這些呢？在她鶯聲軟語的勸慰下，他心懷登時暢了，便拱手道：「多謝姑娘，在下別過了。」
她則盈盈福了一福，「公子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