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7-13 10:50:30pkl

〔軼聞〕劊子手、大鬍子、開加官(上)

(2002年由大地文化集結出版的唐魯孫全集,計收錄老鄉親等十二冊著作,堪稱唐魯孫先生著作集收錄最完備的版本,此套全集現今已不容易調集,若您手上持有完璧,應當珍視之。)

老北京愛談掌故,老北京作家更愛談掌故,在台灣的渡海作家中,又以唐魯孫(滿洲鑲紅旗人,他他那氏,曾祖為廣東將軍常善),夏元瑜為最著(父親為前清進士,民初著名學者夏曾佑),其中唐魯孫好談吃,夏元瑜好談動物,二人皆非專職作家(夏氏為動物學家,為國內標本製作的第一高手;唐氏旅台就職菸酒公賣局廠長,寫作乃退休後憶及掌故而作),夏氏散文詼諧有餘,底蘊略有不足,唐氏散文,北京味重,然久讀益見其味,二人於副刊所述,多集結成冊,所述多有他人所未及者,雖記億所誌,偶有失考,然小庛不掩大醇,宜為隨筆文學之大家也。筆者喜讀唐魯孫掌故之文,茲列於下,以饗今日讀者。

〈劊子手〉

夏元瑜老兄在《時報》寫了一篇《砍人頭》,將人比獸,以獸喻人,把人獸來個大解剖,發人所未發,言人所未言,的確令人頓開茅塞,長了不少見識。現在筆者把所見所聞寫點出來,既不是續,更不是補,不過是湊湊熱鬧而已。
  

當山西軍隊駐北平的時代,筆者辦公地點就在東四牌樓附近,機關裏沒有伙食團,大家又不懂得帶便當,所以中午這一頓飯,只有下小館。隆福寺的灶溫,在當時算是物美價廉的二葷鋪,所以筆者就成了灶溫的常客。晉軍一到,跟著各飯館的女招待就大為走紅起來,灶溫首先回應,添上女招待,頂出名的小金魚,就是灶溫捧起來的。他家一添女招待,為了擴充營業,散座也打成隔間,我們這幫真正吃飯的常客;每天就得擠在櫃房裏湊合湊合啦。吃客多,桌子少,大家又都是常主顧拼拼桌兒也無所謂。
  
當時幾乎每天跟筆者同吃的,有位身材修長,腰板筆直,留著絡腮鬍子,說話落門落坎,六十出頭的老者。經過請教,才知道姓姜名景山,原籍開封,落籍北平。初交不好問人行業,可是五行八作,看來看去,哪一行也不像。日子一久,才知道人家是前清刑部的執事(劊子手都忌諱劊子手三個字,通常都呼他們執事)。筆者曾經問過他,聽說于這一行都姓姜,有沒有這檔子事?據姜老說,明朝燕王稼,為了排除異己,有姜姓親兄弟五人,給他做貼身衛士,後來遷都北京,姜氏弟兄仍舊給成祖執行刑罰,就是後世傳說的姜家五虎。順治門甕城有五座的寶頂,前頭有磚瓦鋪,堆滿各種陶玉,所以看不見,有人傳說那就是姜家五虎的墳墓。後來才知道根本沒那門八宗事,那是水準測高標準,大家全錯疑惑啦。北平倒是有姜家墳,在阜城門外八裏莊釣魚臺附近,凡是他們這行有傳授的子孫,清明節都要去燒燒紙,那倒是一點兒也不假。
  
他大爺(伯父北平人叫大爺)姜大誠是刑堂總執事,他本人雖然跟總執事是親叔侄,可是他要投入這一行,也得磕頭拜師,改口叫師傅。他十六歲投師,最初是每天天一亮,就起身開始推豆腐,用砍人頭的大刀,反把往胳膊肘兒一順,刀頭突出部分,用腕肘氣力,把豆腐推成一塊塊薄片,越薄越好,等推熟了,在豆腐上再畫墨記,照墨記往外推,等準頭練熟,再在豆腐上加十個青銅錢,仍然按墨記往外推,一直練到指哪兒就推哪兒,毫釐不差,青銅錢在豆腐上絲毫不動,才算成功。
  
學徒時期下半天,可也不能閑住,每天沒事就逗猴子玩。用手盤弄猴子的後腦勺子,專找猴兒的第一和第二的頸椎,也就是俗話所說脖子後頭算盤珠兒,大概人猴骨骼相同,久而久之,也摸熟啦。

最後一關,就是現場表演,這一關一過,才算出師。姜爺第一次到刑場,一看這個陣仗人就暈乎啦。第二次乍著膽子再去,到了節骨眼兒,還是下不了手。到了第三次上,師父這次給他準備了新鞋新襪一身土黃布的緊身褲褂,外帶一條黃綢子包頭。師兄弟四五位興沖沖地直奔菜市口,哪知道走到騾馬市大街一個飯館於門口,忽然從樓上迎頭撲臉潑下一盆髒水,正好潑了姜爺一個滿頭滿臉,他一生氣,就直奔樓上,找潑水的小子算賬,他師傅拉緊他說,差事要緊,等回頭再跟他們算賬,到了刑場氣勢虎虎,臉紅脖子粗的,一動手就砍了三個。一出刑場紅了眼的要找潑水的算賬,師父帶著他連師兄弟七八口子,直奔這座飯館。他一上樓,可傻啦,樓上是絳燭高燒,紅毯鋪地,正中擺著一世太師椅。師傅趕緊把他叫過來說:「還不趕快磕頭謝謝五師叔,剛才那盆吉祥湯,是我安排好讓你五師叔潑的,不然你永遠出不了師。」敬請他們這一行要在刑場見紅才能算滿師呢。
  
筆者問他砍頭有幾種砍法。他說處決十惡不赦的江洋大盜,那跟元瑜老兄說的一點不錯,犯人跪下,劊子手在犯人左右肩膀一蹬,再一揪辮子,脖子立刻拉長,有經驗的劊子手一刀下去,正好是頸椎骨的骨縫,真是輕而易舉,毫不費力,完成一件紅差。如果是三品以上大員,犯了不赦之罪,必須問斬,那就不能揪辮子哢嚓一刀交差,刑部得選派有經驗的劊子手,在犯官後腦子,順刀一推,飄然而過。既不敢對著腔子沾血饅頭,也不敢一腳踢倒屍首血濺刑場啦。屍親如果打點的在刀刃上,人頭一落地,用木盤盛起,馬上三下五除二的一縫,把身首又合而為一了。姜老當了半輩子差事,只承應過這們一檔子事,代價是純銀二百兩。據他說到後來大臣犯罪,多半是賜帛自盡,賞一條白綢子自己上吊,綁到菜市口砍頭的,簡直少而又少了。

姜老又說三百六十行,我們這一行,現在算是取消啦,否則的話,我都不希望您跟我往深裏交。幹我們這一行有一個壞毛病,不管跟誰在一塊兒走,總讓人先行一步,多看人家頸椎骨怎麼長的。這倒不是對誰有惡意,因為從小兒習慣使然,您說有多討厭。
  
姜老又說進入民國之後,東四牌樓騾馬市大街,有一家姓承的,家裏有一個家常子(北平從小收養的小廝叫家常子),叫杜小子拴子的,長大不務正業,主人一管教,憤而揮刀,把主人全家都宰了。後來在天橋二道壇門行刑,可惜當時沒有包青天的狗頭鍘,是用麻刀鋪的大鍘刀鍘的,小子真叫橫,臨刑還要躺在鍘刀口上試一試。姜老也承認杜小子拴子是他所見的第一條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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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魯孫:《南北看》(台北,大地出版社,2002年5月),頁37-41


(梁鼎芬(1859-1919),字星海,號節庵,清末民初的書法家。光緒六年(1880)進士。官至湖北布政使,其人為天閹,然鬚髯甚美,聞之不免莞爾)

唐魯孫先生《老鄉親》裡〈君子不鬍則不威〉記其親歷之美髯公云:

關雲長、蘇東坡兩位古代先賢的鬍子如何,因為我們去古已遠,一切不過得自耳聞,姑且不談,現在談談我親自見過的美髯公,一位是年二十七罷官的梁鼎芬(星海,1859-1919),梁是清末民初有名的大鬍子,他鬚髮蒼白可是深淺相等,他兩頰永遠紅潤光致,襯托得色調非常柔和,他衣著雖然不甚講究,可是他胸前這把長髯永遠是斐斐有光,據說他有一位如夫人早晚兩次用藥水洗滌掠通,所以他的鬍子一直是青遒粹美的。
(同盟會時期的于右任,已經是滿臉于思的美髯公了)
(有民國第一美髯之喻的于右任先生,此鬚髮如銀之相貌已成其註冊商標)

民國十八年在南京國民政府舉行一次盛大會議,已故黨國元老于右任、柏文蔚、戴傳賢三位先生坐在一起照相,三位都留有鬍子,于、柏兩位都是三绺美髯,于長柏短、戴先生則是整齊的短髭,大家都說這一套大小鬍子各有各的丰采。三十六年渡海來台,詩人曾今可組織臺壇詩社,又得再親右老道範,他的三绺已經由三绺變成五綹,長可及胸,白如銀絲,根根可數,望之如神仙中人,祇是靠近下唇少許銀絲,稍成灰黃,我知此地無川西壩子上生產的金堂煙,他把普通捲煙的煙絲當旱煙抽,這種加過香料的煙絲噴出煙來,自然容易把銀鬚薰黃,我於是把台產廢碎煙葉的尖子,稍加蜂蜜加工複薰,送給右老品吸,右老認為我的製品雖然比不上柳葉能「止咳化痰」,可是抽了之後,痰已減少,倒是真的,這種加工葉子煙,雖比不上金堂柳葉,慰情聊勝於無,多年後右老頦下長髯,居然又恢復其白勝雪,沒有灰白顏色羼雜期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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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魯孫:《老鄉親》(台北:大地出版社,2002年8月),頁26-27。